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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沖:中古王權中的「禪讓」制度

沿用達數百年之久的「禪讓」,無疑是構成中國中古王權獨特景觀的重要元素。簡單地將其理解為是權臣對於「篡位」的偽裝與回護,與石勒們的非主流評價相比,其實並無多大進步。與其批判古人為「真小人」,莫如站在和他們同樣的「偽君子」立場,努力理解這一王權更替模式的原理與運作,並藉此探尋與之相應的王權之特質。

石勒的非主流評價

十六國時代後趙的開國君主石勒,曾經在功成酒酣之際,向大臣徐光詢問自己可方於往古何帝。對於這樣的終極之問,徐光及時給出了「軒轅之亞」的安全答案。史載石勒笑曰:

人豈不自知,卿言亦已太過。朕若逢高皇,當北面而事之,然猶與韓彭競鞭而爭先耳。脫遇光武者,當並驅於中原,未知鹿死誰手。丈夫行事當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終不能如曹孟德、司馬仲達父子,欺他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朕在二劉之間耳,軒轅豈所擬乎!

石勒的回答頗堪玩味。這段文字目前可以追溯到的最早史源是北魏崔鴻所著的《十六國春秋·後趙錄》,為《太平御覽·偏霸部》所引得以留存,亦見於唐修《晉書·石勒載記》。雖然沒有直接證據,庶幾可以肯定是來自於後趙自身的國史書寫。石勒的上述發言當然經過了後趙史臣的潤色,但對兩漢魏晉四位開國君主的不同評價——前褒後貶——或許確實出自他的本意。理由在於他們「取天下」的方式有別。劉邦、劉秀以逐鹿中原的直接暴力成就王朝霸業,曹操、司馬懿卻是「欺他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遠不夠光明正大。

我們都知道魏晉王朝完成王權更替的方式是通過所謂的「禪讓」。石勒對於這一方式的負面評價,雖然與後來《三國演義》所代表的曹馬之大眾形象有暗合之處,但恰恰暴露出他作為曾經魏晉帝國治下的邊緣人群一員,即使在翻身掌握大權之後,對於魏晉統治精英的理念還是相當隔膜的。在另外一個場合,面對前趙皇帝劉曜的「趙王」之封,石勒聲言:「帝王之起,復何常邪!趙王、趙帝,孤自取之,名號大小,豈其所節邪?」這都可以說明他對於魏晉「禪讓」的程序和原理缺乏基本了解,自然也談不上欣賞與認同。這大概也是整個十六國時期北方「五胡」人群的普遍態度。縱使華夏人士與制度文化在十六國政權內部多有吸納,「禪讓」並不在其列。這一時期頻繁異常的王權更替無一不是通過軍事暴力成就來直接達成的。

然而縱觀整個中古時代,肇始於漢魏交替的「禪讓」卻是王權更替的基本路徑,石勒們的評價反倒顯得有些「非主流」了。永嘉南渡,東晉自然延續司馬氏的法統,繼起的宋、齊、梁、陳南朝四代皆以禪讓立國。北方的情況略複雜一些。十六國政權已如前述。北魏起於塞外,在拓跋政權統一華北的漫長過程中,與其他十六國政權及南朝的關係也以武力征伐和臣服支配為主。但以太和十七年(493)的孝文帝遷都洛陽為標誌,如所周知,北魏的統治體制和意識形態在各方面都發生了巨大轉變,華夏傳統被更成規模地整合進入北朝國家。典型表現就是自北魏末年的大亂局中崛起的北齊、北周兩王朝,都選擇了通過禪讓來完成王權更替。東魏、西魏對立局面的出現,正是這一意識形態發揮作用的歷史性表現。其後的楊隋與李唐皆襲其舊。儘管唐太宗後來也曾經以「欺孤兒寡婦以得天下」來貶損隋文帝(載《貞觀政要》),但當年其父李淵自太原起兵攻入長安後,即擁立隋宗室楊侑為帝,也是以未來的「禪讓」程序為默認前提而採取的策略行動。

史上所見最後一次禪讓,是宋太祖趙匡胤在陳橋驛「黃袍加身」後的即位儀式。史載「翰林承旨陶谷出周恭帝禪位制書於袖中,宣徽使引太祖就庭,北面拜受已,乃掖太祖升崇元殿,服袞冕,即皇帝位」,已經頗為敷衍。再往後,就是我們更加熟悉的徽欽二帝北狩、崖山之戰與崇禎帝的景山了。是否禪讓,與中國古代王權的歷史進程若有符契。

儀式與模式

沿用達數百年之久的「禪讓」,無疑是構成中國中古王權獨特景觀的重要元素。簡單地將其理解為是權臣對於「篡位」的偽裝與回護,與前述石勒們的非主流評價相比,其實並無多大進步。與其批判古人為「真小人」,莫如站在和他們同樣的「偽君子」立場,努力理解這一王權更替模式的原理與運作,並藉此探尋與之相應的王權之特質。

就完整程序而言,作為一種王權更替儀式的「禪讓」,要比前引趙匡胤即位時的草率情形複雜精緻得多。如歷史上首次成功實現的禪讓即漢魏禪代的過程,在《三國志·魏書》裴松之注引的《獻帝傳》中留下了詳盡記載。延康元年(220)十一月,魏國臣僚開始據多種符瑞圖讖向魏王曹丕勸進。對此,魏王堅辭不受。當月十三日,漢獻帝發布第一次禪讓詔書,派御史大夫奉皇帝璽綬於魏王,尚書令、侍中等群臣勸進,詔書同時公佈於天下。魏王堅辭不受。二十日,漢獻帝發布第二次禪讓詔書,尚書令、侍中等群臣勸進,魏王再次堅辭不受。二十五日,漢獻帝發布第三次禪讓詔書,相國華歆以下九卿勸進,這一次魏王最初仍然堅辭,但相國華歆以下九卿再次勸進後,即初步表示接受。二十八日,漢獻帝發布第四次禪讓詔書,尚書令等奏言:「臣輒下太史令擇元辰,今月二十九日,可登壇受命,請詔王公群卿,具條禮儀別奏。」魏王也不再推辭,直接令曰:「可。」其後就是正式的即位儀式,「登壇受禪,公卿、列侯、諸將、匈奴單于、四夷朝者數萬人陪位,燎祭天地、五嶽、四瀆」。曹魏王朝於焉成立。

不可否認,以上程序的每一個步驟,無論是漢一方的反覆勸進和讓予,還是魏一方的從拒絕再到接受,都應該經過了事先的精心設計和準備。勸進主體不斷升級,內容也步步深入,形成了一個關於漢魏交替「正當性」的整體論證方案。參與者可以說是在「演戲」,但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在履行「儀式」。儀式的作用主要不是在「外國」觀眾(匈奴單于、四夷朝者)面前宣示國威,而是通過這個漫長而又不可或缺的過程,讓參與者們順利完成新舊君臣身份及身份感的轉換,新王權的正當性所在亦由此得到確認。

值得重視的是,接受漢獻帝禪讓天子之位的曹丕,其身份並非一般的漢廷大臣,而是「魏王」,即「魏國」之王。某種程度來說,禪讓儀式的本質,就是「漢國」之主,將領有天下的資格與權力——象徵性地表現於「皇帝/天子」之位——讓渡給「魏國」之主。這是以一種模擬的「封建制」秩序為依託而實現的王權更替。西漢武帝時代以降,郡縣制早已經成為中國古代國家的基本支配體制。東漢諸侯王並無實權,異姓大臣更是連封建的合法資格都不具備。現在漢魏交替過程中被事先大肆張揚的「封建制」,毋寧說是為了完成新舊王權交替而刻意設置的意識形態裝置。

唐閻立本《歷代帝王圖》:魏文帝曹丕

這一裝置的設置並非始於曹丕。如所周知,曹丕的「魏王」身份繼任於其父曹操。建安十八年(213),在基本平定關中地區、完成華北大部統一後,漢獻帝以冀州之河東等十郡冊封曹操為魏公;二十一年(216),進爵為魏王。曹操在建安二十五年(220)正月死去時,雖然並未登基稱帝,但身份其實已經不是純粹的「漢臣」。之所以這樣說,不僅是因為他在生前所享受到的種種「不臣」待遇——如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設天子旌旗、冕十有二旒、駕六馬,更為重要的是,封建魏國這一行動本身可以說就是以「禪讓」的王權更替為終極目標的。就這一角度而言,討論曹操是否想做皇帝是沒有意義的偽問題。

更進一步說,早至建安元年(196)曹操做出迎獻帝都許的政治決策並付諸行動時,以「禪讓」模式完成新舊王權更替的設想或許就已經被模糊醞釀了。當時並非不存在其他政治選項。如袁紹陣營對於是否迎獻帝就一直存有爭議,袁術的僭號稱帝也是因河內張炯之「符命」及「代漢者當塗高」之類的讖文,從中基本看不到新的「禪讓」模式的可能跡象。曹操迎獻帝都許「挾天子以令諸侯」,不僅僅是一種功利化的政治策略,其中應該也包含了其周圍集聚的精英士人關於未來王權更替模式的設想,而這種設想必定是與他們關於新王權起源的正當性理念相對應的。

「不臣而君」與「自臣而君」

簡單說來,「禪讓」模式與「逐鹿」模式的主要區別在於如何定位新舊王權之間的關係。新王權的創業者,身份本為舊王權治下的臣子,「舊臣」與「新君」這樣兩種看似矛盾的身份,如何在王權交替之際實現順利轉換?對這一問題的焦慮與應答,大概不僅是新王權成立後才刻意而為的歷史書寫,而是在新王權的起源過程中即如影隨形的意識形態力量。換言之,新王權正當性的獲得,與其採取的更替模式之間,呈現一種相反相成的互動關係。

先來看「逐鹿」模式的代表,為石勒讚賞有加的兩漢王權。無論漢高祖劉邦還是東漢光武帝劉秀,均本為前代王朝之臣子,卻又都是通過暴力路徑來推翻前朝而建立新王朝的。也就是說,他們通過否定舊王權的正當性——同時也否定了自己曾經具有的「臣」之身份——來實現自身暴力行為的合法化,最終藉由群雄逐鹿後的軍事暴力成就將身份轉換為「君」,新王權於焉成立。這一路徑可稱之為「不臣而君」。

以劉邦與劉秀即位前所受勸進之辭為例。《漢書·高祖紀》載諸侯勸進漢王劉邦曰:「先時秦為亡道,天下誅之。……大王起於微末,滅亂秦,威動海內。」先將舊王權描摹為「亡道」、「亂秦」,方可將原「秦臣」劉邦的反抗行為正當化。《後漢書·光武帝紀》載劉秀諸將勸進之辭亦曰:「漢遭王莽,宗廟廢絕,豪傑憤怒,兆人塗炭。」又記其即位告天祝詞曰:「王莽篡位,秀髮憤興兵,破王尋、王邑於昆陽,誅王朗、銅馬於河北,平定天下,海內蒙恩。」也需要先將王莽定義為「篡位」且給天下人民帶來塗炭之災的無道暴君。兩漢的前代王朝嬴秦與新莽之所以在後來成為了反面王朝的典型,除了它們自身的原因之外,與兩漢王朝所採取的這種「不臣而君」的王權更替模式也甚有干係。

而在魏晉王權所採取的「禪讓」模式下,新王權的創業者本為前代王朝之末代權臣,當然終究還是離不開軍事暴力成就的保證,但與此同時,王權更替的路徑卻不是對於舊王權的暴力反抗與顛覆,而是通過前代皇帝將帝位「讓」予新朝君主——以前述模擬的「封建制」秩序為依託——來實現的。在這一過程中,新王權的創業之主對於「舊臣」身份並未給予直接否定。相反,他的意識形態立場是將這一身份發揚光大,竭心儘力來平定前代王朝之末世亂局,由此成為舊王權之「功臣」,實現「臣」之身份的最大化。君臣身份的轉換契機於焉開啟,其後就是如曹操那樣以功德封建,為公為王,遇以殊禮,身份一步步實現「去臣化」。最後接受前朝天子的禪讓,正式即位,建立新朝。在「禪讓」的王權更替模式下,新王權的創業之主,必須經歷一個「自臣而君」的身份轉換過程。這與兩漢王朝的「不臣而君」形成了鮮明對比。

與「不臣而君」相比,「自臣而君」模式事實上對君與臣兩個方面的政治倫理都提出了新的道德要求。「臣」對於舊王權的正當性和相應的臣子身份不再能夠簡單地直接否定,而是需要在「功臣」的角色扮演中尋覓新王權起源的契機。而對於這樣的功臣,「君」也不能夠繼續壟斷對天下的領有權,需要以無私讓渡的方式來給予酬勞。「禪讓」是王權更替的儀式,貫徹其中的則是君臣之間對於新君臣關係的默契理解。史載禪讓完成之後,魏文帝曹丕曾經對群臣說:「舜、禹之事,吾知之矣。」以往多將此言解作是對「禪讓劇」的一種反諷。從以上分析來看,或許曹丕表達的是對這種新君臣關係的某種領悟和肯定。

與此同時,在「禪讓」模式下,新王權創業者的暴力對象被從舊王權本身引導向了其下的諸末世群雄。與此相應,漢魏之際人們關於「驅除」的理解也發生了有趣的變化。「驅除」本義為驅趕、排除,但兩漢時人常常將其名詞化,代表者如《漢書·王莽傳》篇末「贊曰」:「昔秦燔詩書以立私議,莽誦六藝以文奸言,同歸殊途,俱用滅亡。皆炕龍絕氣,非命之運,紫色曲聲,余分閏位,聖王之驅除云爾!」即將嬴秦和新莽分別視為劉邦/西漢王朝和劉秀/東漢王朝的「驅除」。這與前述「不臣而君」模式對待舊王權的態度是一致的。而世入魏晉,伴隨著新王權創業之主需具備舊王權「功臣」身份這一意識形態的確立,驅除觀念的應用對象也悄然轉移到了參與逐鹿的諸末世群雄身上。如魯肅對孫權論及「帝王之起,皆有驅除」時,舉出的例子並非前代之東漢王朝,而是敵對蜀漢一方的關羽,即為顯證。

魏晉王權起源的歷史書寫

在以「禪讓」模式完成王權更替後,魏晉統治精英仍然繼續通過對王權起源的歷史書寫來張揚自身的正當性。首先來看《三國志·魏書》中一組尚較少為人關注的結構。在「本紀」與「諸臣傳」之間,陳壽以三卷篇幅為董卓、袁術、袁紹、呂布、陶謙、公孫瓚等東漢末群雄立傳。對此,唐代史家劉知幾在《史通·斷限》中有著直言不諱的批評:

當魏武乘時撥亂,電掃群雄,鋒鏑之所交,網羅之所及者,蓋唯二袁、劉、呂而已。若進鴆行弒,燃臍就戮,總關王室,不涉霸圖,而陳壽《國志》引居傳首。夫漢之董卓,猶秦之趙高。昔車令之誅,既不列於《漢史》,何太師之斃,遂獨刊於《魏書》乎?兼復臧洪、陶謙、劉虞、孫瓚,生於季末,自相吞噬。其於曹氏也,非唯理異犬牙,固亦事同風馬。漢典所具,而魏冊仍編。豈非流宕忘歸,迷而不悟者也?

劉知幾所生活的中唐時代距離魏晉已有近五百年之久,顯然並不理解陳壽的做法。像董卓、袁紹這些漢末群雄,與曹魏王朝創業之主曹操之間並不存在君臣關係,為何一定要以「列傳」的形式置於「魏冊」之中呢?在王權起源的歷史書寫中涉及群雄事迹當然不可避免,但劉知幾並不認可這種為群雄立傳的做法。

然而事實上,類似結構不僅見於《三國志·魏書》,在《三國志·吳書》中也相當醒目。在「諸吳主傳」與「諸吳臣傳」之間,是劉繇、笮融、太史慈、士燮這些孫吳政權創業江東時主要對手的列傳。而若把眼光延展到曹魏與孫吳兩朝所修的「國史」,會發現這一結構的存在感更為驚人。以孫吳國史韋昭《吳書》為例,即使只能看到數量有限的佚文殘篇,我們仍然可以肯定,在孫吳國史中立傳的漢末群雄是遠遠超過了《三國志·吳書》的,並不僅限於江東一隅,而是與《三國志·魏書》所網羅的天下群雄幾乎完全重合。當然也有明顯不同的地方,《三國志·魏書》「本紀」的主角,在孫吳國史中是作為「漢末群雄」來立傳的,蜀漢君臣待遇亦然。只不過陳壽在入晉後撰寫《三國志》時,從曹魏正統的立場進行了大幅刪削。可見在紀傳體王朝史中為前朝之末世群雄立傳,並非陳壽的個人創意,而是魏晉時期統治精英所共享的意識形態反映。結合前述對「禪讓」模式下王權起源特質的解讀,可以說這一結構在王權起源的歷史書寫中承擔了獨特功能,通過標示新王權的「驅除」之所在,來最大化創業之主相對於舊王權的「功臣」身份,以正當化「自臣而君」的身份轉換過程。在這一意義上,前代王朝之末世群雄於新王權之成立不可或缺,或可將這一結構稱之為「開國群雄傳」。

在凸顯新王權創業之主相對於舊王權的「功臣」身份方面,除上述「開國群雄傳」外,魏晉王朝國史書寫的「起元」方式在當時也極受重視。所謂「起元」,是指在國史書寫中從何時開始使用新王權的「元年」紀年。我們知道,紀年並不是單純的科學,而是代表著權力者對於政治世界時間秩序的控制與支配,也是歷史書寫的首要元素。此前漢武帝通過創製年號紀年將漢王朝的時間秩序擴展至包括諸侯王國在內的帝國全境,最終實現了「中國一統」,就是代表性的例子。《公羊傳》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在國史書寫中何時開始「起元」,意味著新王權「君」的身份正式成立的轉換節點。

唐閻立本《歷代帝王圖》:晉武帝司馬炎

以曹魏國史王沈《魏書》為例。此書已佚,但從《三國志》裴松之注引用的佚文中可以確認,王沈《魏書》「皇后傳」的紀年採用了漢獻帝建安年號。由此可以推測,書寫曹操創業經緯的「太祖本紀」亦應行用建安紀年。在建安紀年下書寫曹操之本紀,與他多年來在漢天子旗號下東征西討的赫赫功績相對應,凸顯了漢王朝「功臣」身份對於曹魏王權起源的重要性。而禪讓完成之後,曹魏國史即改用魏文帝之「黃初」年號紀年,也是無須多言的。

或許讀者會有疑問,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行用漢獻帝建安年號是一個不爭的「歷史事實」,曹魏國史在進行歷史書寫時難道不是理應如此嗎?事實上我們下面將會看到,新王權對自身起源過程的書寫,「直書史實」並非唯一的選項。西晉王朝在討論國史書寫應該何時「起元」時,就出現了「用正始開元」、「宜嘉平起年」和「從泰始為斷」三種意見。所謂「用正始開元」,是指在西晉國史中自正始元年(240)司馬懿就任輔政之職後,就廢棄曹魏王朝年號紀年,而改用「晉元年」之類的晉之紀年。「宜嘉平起年」則是將國史行用晉之紀年的時間點推遲到了嘉平元年(249),此年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之變,開始了司馬氏的王權崛起之路。而所謂「從泰始為斷」,則是要在司馬炎受魏禪、晉王朝正式成立之後,國史書寫方才開始以晉之年號「泰始」紀年。這並非意味著西晉國史不立「三祖本紀」,而是說在魏晉禪讓程序完成之前,仍然要在曹魏王朝的年號紀年之下書寫「三祖」。雖然出現了一定爭議,但西晉國史書寫「起元」的主流意見和實踐結果都是「從泰始為斷」。

「從泰始為斷」,意味著魏、晉禪讓正式完成之後的泰始元年被設定為西晉王朝的「君之始年」。那麼,此前的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所謂「三祖」的身份,也必定非「君」,而仍然是「臣」。如陸機《議限斷》所提示的,「三祖實終為臣,故書為臣之事不可不如『傳』。」西晉「三祖」為曹魏之臣,這固然是一個歷史事實,因為他們與曹操一樣,實際上沒有即位稱帝。但是在西晉成立後所撰國史本紀的書寫中仍然堅持採用曹魏年號紀年,意味著對於新王權的君臣而言,作為創業之主的三祖需要呈現為曹魏王朝之「功臣」的形象。換言之,舊王權之「功臣」是新王權獲致正當性的必要條件。

南北朝王權理念的反動

以上明確了魏晉新王權通過「禪讓」模式表現出來的意識形態特徵,以及與這種特徵相表裡的兩種歷史書寫裝置:「開國群雄傳」與「禪讓後起元」。而世入南北朝後,儘管王權交替表面上仍然襲用「禪讓」模式(十六國政權自然不在其列),但在王權起源的歷史書寫中卻可以觀察到新的動向,折射出南北朝王權理念相對於魏晉時期的反動。

先來看南朝。留存至今的南朝四史之中,《宋書》最具規模。此書由沈約於南齊永明年間撰成,其基礎則是徐爰在劉宋大明六年(462)修成的紀傳體國史。沈約在《上表》中特別言明,他在體例上對徐爰之書也進行了不小的刪革。其中主要針對桓玄、譙縱、盧循等曾與劉宋創業之主劉裕逐鹿天下的東晉末群雄,沈約提出了「今並刊除,歸之晉籍」的處理原則。這當然不是說在《宋書》中對以上諸人的事迹隻字不提,而是不為這些末世群雄專門立傳之意。今天我們所見的《宋書》中「本紀」之後就是「諸臣傳」,確實看不到東晉末群雄列傳的任何痕迹。不唯《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乃至《北齊書》《周書》莫不如此。可以說魏晉時代形成的「開國群雄傳」結構,以沈約《宋書》為分水嶺,被有意清除掉了。考慮到《梁書》《北齊書》等皆成於唐初,可以推測這種新結構的歷史書寫至少延續到了七世紀上半葉,並很可能決定了唐前期國史中對於隋末群雄的書寫方式。

由沈約所言的「今並刊除,歸之晉籍」可以知道,劉宋大明六年(462)成立的徐爰所撰國史中,仍然按照「開國群雄傳」傳統為桓玄、盧循諸人專門立傳。這說明在劉宋成立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內,為統治精英所認可和書寫的王權起源過程,仍然延續了魏晉以來的傳統特質。這與學界以往關於劉宋的傳統印象頗有不同。作為南朝的創始王朝,學者更多看到的是劉宋相對於東晉的斷裂與革新之處。視劉裕為東晉「門閥政治的掘墓人」也好,強調劉宋皇帝權力的重振與「皇親」的崛起也好,均與這一歷史定位有關。這裡當然無意否認南朝王權相對於魏晉的重大差別,但轉折的節點是否必然與現實中的王朝更替同步而置於晉宋之際,則是可以討論的問題。至少可以看到,創業之主劉裕所主導的劉宋王權起源的過程,仍然遵循了嚴格的「禪讓」模式,持續了長達十五年的時間。在此過程中,我們仍然可以觀察到相當多的「魏晉式」意識形態元素在發揮作用。劉宋國史中保留以《桓玄傳》為代表的「開國群雄傳」即為顯例。

但實際上,當年徐爰在大明六年(462)撰修國史之際,就已經對這一傳統提出了挑戰。他在給朝廷的上表中首先批評了《三國志·魏書》為董卓、袁紹等人立傳的做法,繼而明確提出「其偽玄篡竊,同於新莽,雖靈武克殄,自詳之晉錄。及犯命干紀,受戮霸朝,雖揖禪之前,皆著之宋策」。即桓玄可立傳於「晉錄」記其本末,而「宋策」只需在本紀中作為劉裕創業平定的對象提及即可。這與前述劉知幾關於漢末群雄不當「漢典所具,而魏冊仍編」的表態是完全一致的,可謂新思想的先聲。只是傳統的影響並不容易消除,劉宋朝廷在經過「內外博議」之後仍然決定,「桓玄傳宜在宋典」。真正實現對《桓玄傳》的「驅除」,要到二十年後的沈約《宋書》了。

不過,徐爰提出的另外一項關乎王權起源書寫的重大更革,卻幾乎得到了朝廷內外的一致贊成,即「宜依銜書改文,登舟變號,起元義熙,為王業之始」。如所周知,「義熙」是劉裕起兵擊滅桓玄、迎還晉安帝複位後所改之年號,其歷史意義相當於「建安」之於曹操。此後劉裕逐步掌握了朝廷實權,在東征西討的同時,亦開始身份的「去臣化」進程,直至永初元年(420)接受晉禪,正式建立劉宋王朝。按照前文對「起元」的理解,「起元義熙」意指在劉宋國史中,自義熙元年(405)開始就廢棄晉之年號「義熙」,而改用「宋元年」之類的宋之紀年,來書寫劉裕的創業經緯。與此一脈相承,檀超在負責南齊國史修撰時也將「開元紀號,不取宋年」列為國史「條例」之首,主張國史應在齊之紀年下書寫蕭道成的創業事迹,儘管事實上宋齊禪代尚未完成。梁陳兩代國史雖未留下相關痕迹,推測亦當近之。「禪讓前起元」由此成為了南朝王權起源書寫的共識與通則。

南朝王權理念的新動向,在近百年後也波及到了北朝。表面上看,北齊、北周皆以「禪讓」模式完成新舊王權更替,顯示了北魏孝文帝遷洛後魏晉傳統在北方的復興。但這一模式所代表的魏晉精英關於王權起源正當性的理解,卻未必能被北朝的統治人群所全盤接受。北齊時魏收監修國史,所確立的「起元」原則就是「取平四胡之歲為齊元」。所謂「平四胡之歲」,指北魏永熙元年(532),其年閏三月,北齊創業之主高歡在韓陵之戰中擊潰諸爾朱氏勢力,由此奠定其霸業基礎。在北齊國史中以「取平四胡之歲為齊元」,指從這一年開始就廢棄北魏年號紀年,而以「齊元年」之類的齊之紀年來書寫高歡事迹。這顯然不是魏晉時代的「禪讓後起元」,而與南朝後來確立的新原則保持了一致,本質上應該還是北朝後期統治精英關於王權理念的反映。如強力支持魏收主張的李德林即表示:

若欲高祖(高歡)事事謙沖,即須號令皆推魏氏。便是編魏年,紀魏事,此即魏末功臣之傳,豈復皇朝帝紀者也?

在北魏「號令(年號)」之下書寫高歡的創業事迹,相當於將新王權的創業之主塑造為「事事謙沖」的「魏末功臣」形象,這是李德林們所不能接受的。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形象本是魏晉時期新王權起源的必要條件,與同時確立的「禪讓」王權更替模式互為表裡,現在卻無法創造出為時人所認可的正當性。取而代之的,則是「平四胡」這樣純粹的軍事暴力成就。

可以看到,從劉宋後期開始,儘管「禪讓」作為一種制度資源仍然維持了相當長久的生命力(魏晉王權所創製的許多制度傳統都有類似命運),但國史書寫從「禪讓後起元」清晰轉變為「禪讓前起元」,則清楚說明在南北朝統治精英關於新舊王權交替的理念中,原來的「功臣」身份對創業之主不再構成強有力的約束,「創業」這一暴力成就本身即足以開啟新王權起源的意識形態契機。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對於漢代傳統的回歸,只是由於「禪讓」傳統的強大影響,新王權的暴力並未如兩漢王權那樣直接導向舊王權自身。前述「開國群雄傳」在南北朝的歷史書寫中終歸於消失,與王權起源理念所發生的這一反動進程應該也是分不開的。

來源:文匯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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