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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救援隊隊長的職責:救生救死都是帶一個人回家

「今晚沒有曙光。」5月6日凌晨4時許,廈門曙光救援隊隊長王剛發了這樣一條朋友圈,隨後他想了想,又刪掉了。

5小時之前,救援隊接到了一條23歲女孩的即時求救信息:將近50歲的父親乘公交車後與家人失聯。女孩說,因慢性疾病纏身,父親多年來一直情緒低落,前幾天被醫院確診患有抑鬱症。她擔心,父親失聯是為了避開親人,安排自己輕生。

這樣的救援,王剛經常遇到。據該救援隊數據,2018年涉及輕生傾向的生命救援共45起,成功阻止輕生行為34起,其中14起的當事人確診患有抑鬱症。「抑鬱症導致的輕生行為高居第一位。所有歸因於抑鬱症的救援行動,家屬都出具了醫院的診斷證明。」王剛在接受紅星新聞專訪時說,面對輕生者,談論「愛與責任」是沒有意義的。

廈門曙光救援隊

一個失聯者的標誌:深色的襯衫和木製手串

5月5日深夜,廈門一名23歲的女孩向曙光救援隊求救,她的患有抑鬱症的父親坐公交車走失了。雨中,王剛召集了十餘名志願者和正式隊員,分成數個小組,分區域展開搜尋行動。「如果他真的發生了不測,附近最可能的輕生地點是某某沙灘,你們就去這裡,進行地毯式搜尋。」

在救援隊隊部,王剛答應這名女孩,帶她在另一處沙灘上搜尋她的父親。誰料,就在驅車途中,王剛的對講機中傳來一位隊員的聲音:「王隊,在某某沙灘發現一具屍體。」

「屍體?」女孩瞪大了雙眼,發出一聲尖銳的哭喊:「不,那不是我爸爸!」

王剛摟了一下女孩的肩膀,「對,不一定是你爸爸,我們去先去看看好嗎?」不一會兒,救援隊隊員把遺體的部分細節照片發給了王剛。女孩看了一眼,深色的襯衫和木製手串——那是她父親的標誌。

春夏之交的廈門夜晚雨水充沛,一名中年男子靜靜地躺在沙灘上,等候著救援隊、警察和法醫的確認。當然,還有自己的女兒。

女孩守著父親的遺體痛哭失聲。

警方介入,本次救援任務結束,已到了次日6時。類似的通宵救援並不少見,甚至大多數的救援任務都在深夜突然出現。長期熬夜打亂了隊長王剛的生物鐘,讓他成了晝伏夜出的「貓頭鷹」。

天亮了,王剛打開了一聽可樂——自曙光救援隊創立以後他便只喝可樂,糖分和碳酸能讓他冷靜——喝了一大口,「天亮了,回去睡覺。」

廈門曙光救援隊

輕生的關鍵信號:割斷與親朋好友的聯繫

王剛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廈門曙光救援隊創立將近5年,前期只做大型災難救援,後來轉型為微觀層面的救援活動,包括城市救援中的尋人任務等。

不過曙光救援隊要求,「城市救援」只接受12歲以下和60歲以上走失者的尋人請求,若是走失者在13歲-59歲之間,那麼走失者需要患有抑鬱者或有過自殺傾向才可以。這聽上去比較殘酷,王剛說,救援力量非常珍貴,所以「並不是走失的人我們都幫著去找,專業力量應該用來幫助弱勢群體和意圖輕生的人們。」

大部分輕生者既好找,也不好找。一些輕生者在做決定前會留下「遺書」或類似「遺書」的東西,但這些信息對尋人來說幫助並不大。對尋人真正有幫助的,是輕生者的日常生活細節和行為習慣,這種信息往往依賴於求助者的充分暴露。

以開篇的故事為例,女孩父親不是廈門本地人,而是由女孩帶到廈門來看病的,這意味著女孩父親對這座城市並不熟悉,對「便於」輕生的地點也知之甚少。曙光救援隊在接到求助後,女孩曾說過一個細節:父親在廈門只會乘坐某某路公交車,因為這條線路既是回酒店必備的,也能去到海邊散心。這一細節,讓王剛將搜尋範圍縮小到了某某路公交車路線上。

「這其實是個概率問題,女孩的父親沒有留下類似遺書的東西,所以當時我們自始至終都不能確定他是不是輕生,只能通過經驗判斷。」王剛說,女孩提供了一個非常關鍵的信息——失聯。「失聯」在輕生者搜尋任務中被王剛稱為「割斷」,即斷開與親朋好友的聯繫,這樣輕生者才能不受阻撓的結束生命:「『割斷』是輕生行為的預警信號,一旦出現,就得做出最壞的打算。」

具體應該在哪裡找,王剛將搜尋目標縮小在了某某路公交的終點站一帶:「廈門是個小島城市,四面環水,而某某路公交站的終點站附近靠大海,還有一片沙灘,所以考慮那裡為最可能的輕生地點。」

最終結果並不出乎王剛預料,但至於最後能不能把人活著救回來,這並不由他說了算:「有些時候,家屬早兩個小時向我們求助,或者我們早兩個小時找到輕生者,結果就會不一樣。」

不是帶遺體,而是帶一個人「回家」

在實際救援過程中,王剛有時會判斷輕生者生還概率極低。即便如此,他還是會堅持找到輕生者。因為曙光救援隊的另一個職責是 「既救生,也救死」。即曙光救援隊除了救援生者,還負責找回死者遺體:「這個要求其實跟中國傳統文化有關,只有找回了遺體,才能葉落歸根,這也是死者家屬的迫切需要。」

一次,一名男孩溺水身亡,遺體卻遲遲沒有出現,於是家屬委託了曙光救援隊和「水鬼」(職業撈屍隊)一同進行打撈作業。曙光救援隊的搜索動作很快,在摸排了一大片水域後始終沒有發現男孩的遺體,只剩下一片留給「水鬼」打撈的水域。

後來,王剛想不明白,便把船開過去詢問打撈進度,結果「水鬼」不讓他靠近。他奮力湊近一看,發現男孩的遺體已經被「水鬼」找到了,但對方卻沒有聲張,而是把遺體悄悄壓了在船下,不讓眾人發現。王剛說,「水鬼打撈是按照時間付費的,撈的時間越久,他們收入就越高。」

找回男孩遺體的王剛怒不可遏,他幾乎想要去跟這位「水鬼」打一架,結果對方已經趁亂悄悄離開了。事到如今,王剛還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不能原諒。當岸上的家屬心急如焚的等待著水中的親人時,他做出這種騙錢甚至侮辱遺體的事情,能不生氣嗎?」

王剛說,「救死」這件事,不是帶一具遺體回來,而是在帶一個人「回家」。

廈門曙光救援隊正在救援

救援大數據:抑鬱症導致的輕生行為最多

據曙光救援隊提供的數據,2018年,廈門曙光救援隊涉及輕生傾向的生命救援共45起,成功阻止輕生行為34起,這45起救援行動中有14起都是因為抑鬱症。「整體看來,抑鬱症導致的輕生行為高居輕生原因第一名。所有歸因於抑鬱症的救援行動,家屬都出具了醫院提供的診斷證明。抑鬱症患者的輕生行為比較迅速,所以死亡率也比較高。」王剛說,從救援數據上看,抑鬱症呈現20-25歲之間和40歲以上兩端較多的情況,且女性因抑鬱症輕生的情況顯著多過男性。

「抑鬱症輕生的人,在輕生前會有一段準備時間,這個準備時間就是生與死之間的灰色地帶,在這個空間里的人,拉一把就起來,推一把就下去。」

曙光救援對生命的承諾,2018生命救援數據統計

面對輕生者,如何救助要講方法

一些救援中,救援隊總會遇到需要談判的時刻。面對輕生者,如何有效勸服他們放棄輕生念頭,這件事並不容易。

「很多人都知道自殺心理干預這個概念,但是具體怎麼做,它很難歸納一套方法論。」王剛說,給輕生者做心理干預,就像下圍棋一樣,突破口往往只有一個,但怎麼找到這個突破口,往往需要大量的經驗甚至一點點的運氣。

王剛說,面對輕生者,談論「愛與責任」是沒有意義的,因為輕生者在決定的時候就已經切斷了自己與親朋好友的聯繫,以此為由的勸導,有時還會起到反效果。救助輕生者最重要的能力是共情,在勸說的時候去努力做個傾聽者,並站在對方立場去思考問題。

2018年,王剛接到一通求助電話,一個家境富庶的男孩因為一個女子不能與他在一起,導致他為情所困難以自拔,打算在廈門的某地跳海自殺。救援隊趕到現場時,當事人已經完全站在大橋外了。王剛小心翼翼地翻過圍欄去搭訕,當事人並不理睬,於是他講了一個故事套近乎:

「我前段時間也遇見過一起自殺事件,那個人是債務糾紛導致的自殺,你知道他才欠多少錢嗎?只有一萬多塊。你想想對你來說,你甚至一頓飯都可以吃到這麼多錢,但是這一萬多塊的負債就逼死了另一個人。你現在換位思考一下,你現在為情自殺,在別人眼裡會不會也像個笑話?」

聽到這裡,當事人露出了詫異的表情,王剛於是進一步說:「你想,如果你現在不死,你未來還有百分之五十可能性追回她,但你現在如果死了,那她就只能嫁給別人。」聽到這句話,當事人哭了出來,向王剛全盤托出了自己的經歷和委屈。

「這個男孩後來怎樣了?」紅星新聞記者問王剛。「哦,他結婚了,新娘就是當初要跟他分手的那個人。」王剛點了支煙,笑道。

紅星新聞記者 嚴雨程 發自廈門 圖據廈門曙光救援隊

編輯 敬玲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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