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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便宜的宋版書,每冊只賣6毛錢!

1987年3月1日早晨,7時30分,衰病困頓的瞿鳳起先生御鶴西去,享年八十,上海圖書館和常熟有關單位以及他的親戚族人為他辦理了後事,並在他的家鄉常熟舉行了追悼會。如今,時間過去了二十七年,大地滄桑,物換星移,但又有幾人還會記得這位曾對保存中國傳統文化,於書愛之若命,護書有功,畢生精力盡瘁於斯的老人呢?

瞿氏鐵琴銅劍樓第四代樓主良士一門三子,長子瞿濟蒼(1900--1972) ,原名熾邦;次子旭初(1905--1980) ,原名耀邦,又名旭齋。三子即為瞿鳳起。三人之中,以瞿鳳起最是知書好書,乃為三子之白眉。他幼承家學,好古不倦,受清代著名校勘學家勞權、勞格兄弟之影響,潛心鈔校古籍,每遇罕見之本,即為精抄移錄,故親友中嘗有以瞿氏鐵琴銅劍樓家藏圖書與明末常熟毛氏汲古閣相比美,更以瞿鳳起與毛晉子扆(斧季) 互頡頏。當然,年輕時的瞿先生聞之極為汗顏,以為〝烏足以相當〞。

瞿氏藏書中之大部分善本書今藏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前為北京圖書館),五十年代初,瞿家將藏書分三批售與北圖,賣一批捐贈一批,其緣由是瞿家為常熟鄉間地主,而地主的經濟來源是以收租為主,所以在土地改革時,鄉政府讓瞿家退租,但瞿家拿不出錢,只好將存於上海的藏書中選取部分善本半賣半送。三批書共500多種,另外捐了246種。這近700多部書中有不少是難得一見的孤帙,如宋幹道六年(1170)姑孰郡齋刻本《洪氏集驗方》、宋淳熙十一年(1184) 南康郡齋刻本《衛生家寶產科備要》、宋萬卷堂刻本《新編近時十便良方》、宋臨安府陳宅書籍鋪刻本《李丞相詩集》、《朱慶餘詩集》、宋淳熙九年(1182) 江西漕台刻本《呂氏家塾讀詩記》、宋刻本《圖畫見聞志》、宋刻本《酒經》等。

北圖所得瞿氏書,皆為北圖善本部主任趙萬里(斐雲) 與瞿鳳起洽談,時間應為1951年12月間,正是常熟地區土地改革之時。據《顧廷龍年譜》1951年12月9日,顧的日記中曾載:〝趙萬里、瞿鳳起來,長談。〞雖不知〝長談〞的內容,但應與捐獻及售書有關。是月21日顧日記又載:瞿鳳起女來,〝述趙萬里昨夜議書價不諧,竟拍案咆哮。〞趙萬里於版本目錄之學,既博且精,對北圖的貢獻極大。看來,趙先生為了得到鐵琴銅劍樓藏書的迫切心情可以理解,但卻不惜對一個藏書世家如此凌迫,實在是令人難以想像。這也難怪瞿鳳起認為趙做得太過分,不肯屈從於趙了。

為此次售書的佐證又可見《顧頡剛書話》,中有「此次革命,社會徹底改變,凡藏書家皆為地主,夏征秋征,其額孔巨,不得不散。前年趙斐雲君自北京來,買瞿氏鐵琴銅劍樓書,初時還價,每冊僅二三千元耳,後以振鐸之調停,每冊售六千元,遂大量取去。按:抗戰前宋版書,每頁八元,邇來幣值跌落,六千元蓋不及從前一元,而得一冊,可謂奇廉。」(《顧頡剛書話》P.90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那時使用的是舊幣,二三千元即為人民幣二、三角,經鄭振鐸出面調介,書價提高了一倍。於是,趙先生從瞿氏家中所購宋版書,竟然是每冊六角錢,這或許是明、清、民國、現代乃至將來,最為便宜的宋版書書價了。

我的三位導師中,顧廷龍師嘗以書法著稱於世,潘景鄭師則是1961年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的首批會員,而瞿鳳起似乎從來未用過鋼筆,他的書法都是小楷,從來不草,無論是卡片還是文稿,且永遠寫不大。他自認〝書法至劣,小字實藏拙之意,對視力減退者增加負擔,深感不安。〞上海古籍出版社張明華曾為《千頃堂書目》的責任編輯,於此書工作許為認真,其曾向瞿索書小楷條幅,瞿以〝余不善書,所以作小字者,抱藏拙計耳。〞後以篋中有先人傳錄汲古閣所藏明抄本,聊資留念。他自退休後,從來沒有向上圖提過什麼特殊要求,最多就是要求去探望他的同事,再來時帶上狼毫小楷筆三五枝而已。

1986年2月,我在美國作訪問學者,在紐約時住鄭培凱兄家,那時鄭兄除了在佩斯大學授課外,業餘時間還編《九州學刋》,我曾在該刊寫有《宏燁齋書跋》連載。《學刋》的稿件均經匿名審稿,作者名都已隱去。某日,鄭兄遞給我一篇稿件讓我提出審閱意見,我打開後還未看到題目,那熟悉的小楷書即映入眼帘。我笑著對鄭兄說:這是我的老師瞿鳳起先生的字。他說:你怎麼知道?我說:我學的就是版本鑒定,熟悉各種字體是基本功,瞿的字燒成灰我也認識。那篇文章寫的是關於版本鑒定的幾個問題,由於不符刊物的發稿內容,故未能用。當時我也沒想此稿怎麼會投至美國《學刋》,因為瞿是沒有海外朋友的。後來我才想到或許是我曾介紹美國謝正光教授認識瞿的,因為八十年代初正光兄在上圖看書及其它事宜都是我安排的,而謝又與鄭熟,所以或許是正光兄約的稿。

瞿鳳起生前攝影不多,存留下的就更少了,我手頭上居然沒有一張和他的合影,甚或他的照片。在《鐵琴銅劍樓研究文獻集》中的〝瞿鳳起〞照片,應是攝於他晚年,背景是在他居住的小亭子間,他睡覺的小床就在後面,家居條件惡劣。瞿的房子特別小,是一樓至二樓旁的亭子間,面積似乎不足八個平方米,方向朝北,夏熱冬泠。但這就是他的卧室兼客廳、唯一的一張小桌既用來寫作又充作飯桌,還可堆書並放些小物件。因為地方太過窄小,那張小床並未靠牆,那面牆是被用牛皮紙紮得很整齊的一梱捆一包包的物件,瞿先生說那是他收集的各種資料以及一小部分書。二樓雖有廁所,但他卻因腿部行動不便,改用放在床邊的馬桶,實在是蝸居,因為馬桶的後面又是紮好的書和資料。前來探視瞿先生的訪客,在針錐之地也只有一把椅子的立足之處。

老先生原來的居所並非這樣的,他住在上海北京西路1290號二樓,一大一小二間房,我每年春節年初一上午都先去西康路北京東路口的顧師、潘師家拜年(顧在二樓、潘住三樓),然後再轉至瞿家。也沒有那麼巧的事,偌大的上海灘,他們三人竟然住在走路不到二分鐘的距離,轉個彎,就到了,真可謂一箭之遙。1981年2月11日瞿先生致孫楷第函有云:〝承詢敝居,仍保舊處,原租居一大一小兩間共三人,閨女患心臟病,運動伊始,受驚先我而行,現與賤內被迫退居跑破之雙亭子間之外間,遲遲尚未落實。地處北向,夏暖室溫高達四十度以上,冬涼低至零度以下,不能生火,難作羲皇上人。又患腰脊骨肥大生刺,影響骨神經,舉步艱困,少行動,血脈欠流通,足又患凍瘡,五年未赴圖書館工作。〞

瞿的晚年,可以說是有些〝慘〞,在身體上,體弱多病,腰脊生刺,大便不暢。每戒獨步,不能訪醫,惄焉憂之。1983年2月10日他致古里編史修志人員吳雍安函云:〝由於體力日衰,腰脊增生,醫藥無效,行動不便,一切收效甚微。近數月來,賤內患肺病,亦難以相依為命,近勉得一保姆,來數小時幫忙,暫渡難關,總覺得心緒不寧,所處北窗斗室,夏熱冬冷,體衰者尤感困難。高唱苦經,要非得已,千萬見諒。〞同年6月28日,又有致吳雍安信云:〝近一兩日來,氣候不正常,內人終日呻吟床褥,我本人於六月十日亦發燒四十度以上,經打針後,熱度雖退,但四肢無力,胃納大減,睡眠困難,尚未復原。〞

而家庭的變故,使他受到打擊更大。1966年11月6日,先生的獨生女兒佩珍,因「文革」初期,目睹騷亂,又受抄家驚嚇,病情愈發惡化,終於先行離去,終年三十有九。他曾在一篇《己未除夜有感》云:〝子未期而殤,女亦不中壽而歿,無後為大,後顧茫茫,每生身後蕭條之痛!聞鄰室之合歡,三代同堂,兒孫繞膝,開懷暢飲,歡樂之聲,連連達耳,幾家歡樂幾家愁,不啻天上人間。老伴相對無語,有言不言,免彼此心痛,其無聲之詩,無弦之琴乎!?〞

瞿師母李蕙華是1983年11月16日離世的,年七十有五。師母二十歲時嫁入瞿家,自此之後,鶼蝶情深,相偎相依,瞿先生的飲食起居,俱為師母悉心照料,以致體力日衰,終致不起,憂皇而歿。老太走了,先生沒能去送,因為他走路邁不開腿,那個時候又沒有輪椅,他哭了,大哭一場,哭得很傷心,幾十年中都未曾有過。

在生活上,鰥居孤寂的他,曾經告訴過我的同事,說他平常是〝吃百家飯、百家菜〞。那是因為家人都走了,他不方便上下樓,也不能去小菜場,即使有食材他也不會做,舌尖上的事都靠親友們、鄰居們在幫助他,有一位阿姨臨時照顧他的起居。居房的政策遲遲不能落實,夏天40度的高溫,沒有電風扇,汗珠似黃豆似地滴下;冬天窗戶上的冰花,刺骨的寒風從縫隙中侵入,使他穿再多再厚的棉衣也無奈其冷。斗室里一盞支光並不高的電燈,更顯得有一種莫名的低調慘狀。

瞿先生知道自己來日無多,本想留有遺囑,但他去世後,在他的枕邊發現的一塊紙片,上面僅有二行小字,為〝瞿鳳起遺囑:姓名、別號、出生地……〞。沒有人知道他想繼續寫些什麼,他或許認為他要辦的事都已辦妥,也不想去寫他最後想說的話了。

五十四年前,我追隨上海圖書館館長顧廷龍先生習版本目錄之學,潘先生和瞿先生亦在旁協助指導,他們三人是中國當代最重要的版本目錄學家、文獻學家,當時顧師57歲、潘師53歲、瞿師52歲,這也是他們處在版本目錄實踐中的頂峰時期。然而,三人中最先去世的卻是瞿,那時我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作圖書館學研究,直到我的同事來信我才得知。顧師仙逝是在1998年,我即請假專程飛北京在八寶山參加追悼會,見顧師最後一面。而潘師則是2003年我飛滬休假,即在舊日同事的電話中得知先生剛走二天,所以我趕上了去〝龍華〞送潘師最後一程。如今,在中國圖書館學界中,再也沒有出現如上海圖書館那樣的人品高尚、業務頂尖的〝三駕馬車〞了。

也真是造化異人,瞿鳳起一的一生沒有輝煌,也沒有遺憾,他這幾十年中見證了太多的藏書故實,我相信他的信念和目標,就是要保護先人的藏書,他也清楚地知道,先人收集之難,子孫謹守不易,以他三兄弟之力,是無法繼續延長藏書樓的命運,他曾云:〝鐵琴銅劍樓藏書,肇始於高祖蔭棠先生,及餘五世,已越一百五六十年,私家收藏,經歷之長,僅次於四明範氏天一閣,並得有妥善歸宿,可告無罪於先德矣。〞(《鐵琴銅劍樓藏書題跋集錄》)

「文革」時,瞿氏家族包括其祖、父、母、伯父、伯母墳塋俱被毀。瞿先生的晚年又是如此之不幸,甚至可以說是悲慘。不過我想,他遵其先世之遺訓,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工程,他身上的擔子卸下了,祖上留下的藏書基業終於在他的手裡得到了全部的釋放,也得到了最好的歸宿。他將藏書化私為公,是他家族的驕傲,是對先人最大的告慰,他可以放心地走了。如今分藏各處的瞿氏藏書安然無恙,有關部門當前又有新的古籍保護計畫在實施,所以,為國家、為民族保存了那麼多善本書的有貢獻的瞿鳳起先生當可含笑九泉。

作者:沈津

來源:書叢老蠹魚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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