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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中國最後一位「穿裙子的士」

5月12日,南開大學發布消息稱,該校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葉嘉瑩先生再向南開捐贈1711萬元。加上2018年捐贈的1857萬元,目前已累計捐贈3568萬元。

也許同那些動輒捐款上億的企業家來說,3千多萬委實算不得很多,然而那善意卻是難以用數量來衡量的。

對一位一生致力於學術、教育,生活簡樸卻是要把房產、退休金、稿費都拿出來用於支持中國傳統文化研究的學者,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深摯的敬意!

她曾寫下這樣一首詩:

構廈多材豈待論,誰知散木有香根。

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

她一生以君子的品格砥礪言行,那種家國情懷、安貧樂道的精神永繫於心。她說:

「一個人生到世界上,在社會中就應該為人類作出一些貢獻。我從小就是讀中華傳統文化著作長大的,第一部開蒙的書,就是《論語》。孔子說『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這是我所注重的真正美好的理想,不是為了個人。」

她一生坎坷,早年喪母、去台後家庭變故叢生、更遭喪女之痛,「風雨逼人一世來」,幸而她在詩歌中找到了釋解。她說:

「當你把你的悲哀、痛苦用詩寫下來,這是一件你內心——也可以消解你的悲痛,也可以保存你的紀念。這是非常有價值,有意義的一件事情。」

她一生致力於教書育人,致力於將中國古典詩詞的美帶至每個人的心間,她說:

「我已經九十多歲了,在我離開世界以前,我要把中國傳統中最寶貴的一部分留下來。」

「柔蠶老去應無憾,要見天孫織綿成」,這便是一代士子的風采!

「學為人師,行為世范」,這便是最好的註解!

葉嘉瑩在迦陵學舍前講話

與詩詞最初的邂逅

1924年,葉嘉瑩出生於京城北平一個古老家族,祖居於葉赫地,本姓葉赫納蘭,與清詞三大家之一的納蘭容若同里籍。民國成立後廢除滿族姓氏,遂簡化為「葉」氏。

出生於一個書香世家,並且是家中長女,葉嘉瑩自幼便浸染古典文化,受舊學熏陶頗深。

她的父親葉廷元,熟讀古籍,工於書法。葉嘉瑩三四歲時,父母就開始教她認讀漢字。六歲時,姨母成為她的家庭教師,開蒙所讀的第一本書便是《論語》。

而這本書也在幼時一遍遍不求甚解的誦讀中烙印於心,待到她年歲漸長、通曉人事時,那一句句古語便成為她心靈的食糧。

她曾說:「在我的一生中,當我需要作出決斷的時候,《論語》中的話就會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出現。」

她讀初二時,七七事變爆發,北平淪陷。在淪陷區的生活十分艱苦,每天吃著難以下咽、又酸又臭的混合面。大學時,她到中學教書,穿著帶補丁的衣服。

可她並不以為恥,因為孔子的話常會一遍遍縈繞於心,「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她的伯父葉廷乂有很深的舊學修養,尤其喜歡詩歌聯詞。由於膝前並無女兒,葉嘉瑩又十分聰穎,伯父對她十分垂愛。

閑暇時,伯父常常會和她談講詩歌,鼓勵她試著寫一些絕句小詩,更是讓她從小便養成了吟誦的習慣。詩歌中的聲律平仄的規律,她早早便爛熟於心。

初中時,母親送了她一套《詞學小叢書》,裡面收錄了李後主、納蘭容若等短小的令詞,她十分喜愛,還無師自通地填起詞來。而其中末冊附卷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更是讓她有種「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感動。

葉嘉瑩三歲時與小舅李棪(左)及大弟葉嘉謀(右)合影。

在其他同齡的孩子尚醉心遊戲的年月里,葉嘉瑩卻是沉醉於那個「西風凋碧樹」、「花月正春風」的詩詞的國度中不可自拔。

15歲時,她便提筆寫下了《對窗前秋竹有感》:

記得年時花滿庭,枝梢時見度流螢。

而今花落螢飛盡,忍向西風獨自青。

一顆細膩敏感的心靈,借著詩歌悠長的餘韻,已能隱約見得四季輪轉、人生聚合乃至生死榮枯的諸種況味。

而她自己的人生,也終要隨著歲月的流轉,將詩詞中悲歡聚散的萬般滋味皆歷一遍。

「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

1941年夏,葉嘉瑩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

時值抗戰,國難深重,人人都有飄蓬之感。此時,她的父親早已因「七七事變」隨國民政府南遷,與家中斷了音信。9月份,母親又因腹中長了一顆腫瘤去天津開刀,最終因為血液感染,在回北京的火車上離開人世。

那一年,葉嘉瑩僅有17歲。戰火紛飛的年代裡,失去父母怙恃,家中尚有兩個年幼的弟弟,此中悲痛,大概也只有自己知曉了。

她為此寫下了八首《哭母詩》,字字泣血。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

凄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石慳。

葉嘉瑩《哭母詩·其二》

《朗讀者》里,她面對觀眾緩緩說道,人生最悲哀痛苦的一段,便是聽著釘子被一個個砸進母親棺木時的聲音。

曾經「花滿庭」、「度流螢」,如今卻是「花落螢飛盡」,生命無常、死生隔離,她終究得去自己體味、自己度過。

大二那年,她結識了顧隨先生(字羨季,筆名苦水,號駝庵),從此奠定了一生投身古典詩詞的決心。

顧隨於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古典詩詞修養深厚,更兼有融貫中西的胸襟。上課時常旁徵博引、全無書本憑藉。

葉嘉瑩(右二)和老師顧隨(中坐者)及同學合影

葉嘉瑩對這位先生十分敬重,上課時極其虔誠。顧隨對這位天資聰穎的學子亦愛護有加,常與她詩詞唱和。

一次,顧隨在課堂上據雪萊《西風頌》中名句「假如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衍出一句詞:「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

葉嘉瑩則頗具匠心地將這兩句填成一闕詞《踏莎行》:

燭短宵長,月明人悄。夢回何事縈懷抱。

撇開煩惱即歡娛,世人偏道歡娛少。

軟語叮嚀,階前細草。落梅花信今年早。

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

詞前還有一行「小序」:「用羨季師句,試勉學其作風,苦未能似」。顧隨閱後的評語是:「此闋大似《味辛詞》(《味辛詞》為顧隨早年詞集)。」

顧隨寫這句詞原意便是與同學互相勉勵之意,而葉嘉瑩敷演出的小詞剛好迎合了其本意,頗有山河破碎之中弦歌不輟、同仇敵愾的慨然氣概。

1948年,在中學老師的撮合下,葉嘉瑩嫁給了老師的弟弟趙仲蓀,隨後隨著丈夫遠去台灣。

然而不久,她的丈夫就因白色恐怖被逮捕。此時兩人的孩子尚在哺乳中,葉嘉瑩也因之受到牽連,一度遭到調查逮捕,並失去了工作和住所。

她只得帶著女兒四處奔波,一邊教書維持生計,一邊打探丈夫的下落。流離苦痛之際,詩歌仍是她心靈的歸宿。她寫下了《轉蓬》,記述這段漂泊的際遇。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

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葉嘉瑩《轉蓬》

三年後,丈夫終於出獄,卻性情大變,又因長年處於失業狀態,對葉嘉瑩非打即罵。

葉嘉瑩學士學位畢業照

2010年,葉嘉瑩的丈夫去世,她用了王安石的一首詩表示對丈夫的諒解:

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

瓦亦自破碎,匪獨我血流。

眾生選眾業,各有一機抽。

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

人生世上,每個人各有苦楚,都是在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趕著走。就像瓦被風吹落打破了我的頭,可瓦自己也碎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流血受傷。人人都身不由已。

「不知該原諒些什麼,誠覺世事盡可原諒」,這是對世事真正的寬容。

在台灣的日子裡,最為她思戀的便是故土河山。台南鳳凰花開時,她還寫過一首《浣溪沙》的小詞,寄寓滿懷鄉愁。

一樹猩紅艷艷姿,鳳凰花發最高枝。

驚心歲月逝如斯。

中歲心情憂患後,南颱風物夏初時,

昨宵明月動鄉思。

「故園千里隔,休戚總相關」,她寫道,「無論在哪裡,中國文化是我的精神命脈,祖國是支撐我的根。」

1966年,她赴美國講學,先後任美國密西根大學、哈佛大學客座教授,講授中國古典詩歌。每每讀到杜甫《秋興》「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一句,便淚盈於眶。

故土難歸,有家難回,是那個時代心繫祖國卻背井離鄉的人們永遠的缺憾。

1976年,噩耗再次傳來,葉嘉瑩大女兒夫婦因車禍遇難。她悲痛難抑,為什麼人生的苦楚總像是無邊無際,接踵而來?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余哀。」

為什麼老天要這般懲罰我,人生暮年,卻要讓我如此哀傷?白髮人送黑髮人去,此中多少愁苦,也唯有盡皆放諸詩歌了。

萬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撫養付飄風。

回思襁褓懷中日,二十七年一夢中。

葉嘉瑩《哭女詩·其四》

葉嘉瑩和女兒

葉嘉瑩曾說:「物質生活的艱苦我是可以坦然面對的,真正難以承受的是精神感情方面的苦痛。」哪知竟是一語成讖。

王國維說:「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

「人生愁恨何能免」,人生世上沒有人能永遠不遭受苦痛,不同的是有人就此怨天怨地、一蹶不振;有人卻能絕處逢生,造出一番功業,慰藉了自己亦造福了眾生。

「拼將眼淚雙雙落,換取心花瓣瓣開」。這是顧隨贈給葉嘉瑩的,她始終記得。經過一番苦痛的磨礪,她也終究懂得了:「把一切建立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一個人終極的追求與理想。」

顧隨所願望她的是「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而她也真正以自己的一言一行將其貫徹。

一生詩心與詞心,鑄成詩魂與詞魂。詩詞濡養了她優雅恬淡的氣質,亦造就了她堅韌、執著的品格。

而她也將用自己整個的一生,將中國古典詩詞的種子播種到人們的內心,讓詩歌真正喚起人們一種「善於感發、富於聯想、更富於高瞻遠矚之精神的不死的心靈」。

年輕的葉嘉瑩為孩子們上課

「老之將至」,而愈「好為人師」

她說,她的一生,除了回國教書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從來沒有對命運做出過主動的選擇。你落到什麼地方,不是你能掌握的,「可是不管命運把我拋到哪裡,我都願盡最大的努力盡量做好」。

1978年,改革開放,她終於得以投出回國教書的申請信。在溫哥華暮春的黃昏里,看著已逝的春光,想到已漸生的華髮,不知是否還有回歸故國之日,一念及此,滿懷惆悵,她不禁隨口吟寫了兩首絕句:

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隱餘金。

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

花飛早識春難駐,夢破從無跡可尋。

漫向天涯悲老大,餘生何地惜餘陰。

申請信寄出後,她便時刻關注著國內教育方面的消息,終於得到迴音,國家安排她到北京大學訪問講學。

北大短期講課後,她便受恩師顧隨好友李霽野先生的邀請,轉到了天津的南開大學,並從此開始了與南開大學的不解之緣。

葉嘉瑩負責講授漢魏南北朝詩,每周上課兩次,地點在一間可容300人的大教室。然而講課開始後,同學們的反響實在熱烈,不僅本校學生紛紛而至,更有外校學生慕名而來,臨時增加的課桌椅每每排到講台邊緣和教室門口。

南開校長楊石先[前排右二]、外文系主任李霽野[前排右一]與南開教師迎接葉嘉瑩

她至今仍能記起第一次離開南開時,最後一晚為學生講課的情景。下課鈴聲響起時,卻沒有一個人離開,大家都沉醉到了另一個國度了,直到熄燈的號角吹起。

她不無感慨道:「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痴。臨岐一課渾難罷,直到深宵夜角吹。」

1989年,葉嘉瑩從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退休,每年有整整一個學期在國內講學,其它時間則活躍在加拿大、美國等國際詩詞講壇上。

1991年,她在南開大學創辦了「比較文學研究所(後改名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1996年,她在海外募得蔡章閣先生所捐助的資金,修建了研究所辦公大樓,還為研究所捐出10萬美金,設立了「駝庵獎學金(駝庵是其恩師顧隨之號)」和「永言(取自長女及女婿名字)」學術活動基金。

1995年,葉嘉瑩在指導博士生的同時,還開始教少年兒童學習古典詩詞。她還與友人合編了一本《與古詩交朋友》,並親自吟誦編選的一百首詩,配上磁帶。

她說:「古典詩詞里蘊含的,是我國文化的精華,是當年古人的修養、學問和品格。......我要把這些好處講出來,希望能夠傳達給他們,讓他們能夠理解。只要有人願意聽,只要我的能力還可以講,我都願意一直講下去。

2013年,因身體已無法再兩地奔波,葉嘉瑩決定定居南開,南開大學專門為其建造了一棟中式書院――迦陵學舍,集教學、科研、藏書於一體。葉嘉瑩帶回了大量寶貴文史資料,供研究者使用。

2018年4月22日,南開大學迦陵學舍里,葉嘉瑩先生在第八屆海棠雅集上吟誦詩詞。

2016年,葉嘉瑩全權委託南開大學教育基金賣掉她當年在天津購置的一處房產,所得380萬全部用於設立迦陵基金。

2017年,她再次委託基金會將她在北京西城區房產變賣,這一房產是她昔日居住的大四合院拆遷改建後分到的回遷房,所得1080萬同樣全部納入迦陵基金。

如今,她以95歲高齡再次將自己多年來的稿費、退休金捐給南開大學,用於古典文化研究。

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上善,也便是像流水了吧,澤被萬物而不爭名利。

人們常說「若有詩詞藏於心,歲月從不敗美人」,真正的美大抵便是如此吧!她靜靜站著,便已是一首最美的詩、一闕最美的詞。

知乎上,有人如此評價葉嘉瑩:「在中國文學界,被世人尊稱為先生的女性,我所知道的,除了楊絳,便是葉嘉瑩。有人說她是現代社會碩果僅存的『士』。」

在南開為她建的迦陵學舍的一面牆上,掛著她自己寫的一首詞:

一世多艱,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

炎天流火劫燒余,藐姑初識真仙子。

谷內青松,蒼然若此,歷盡冰霜偏未死。

一朝鯤化欲鵬飛,天風吹動狂波起。

這是她一生的映照,又何嘗不是她一世的功績?

「千年傳燈,日月成詩」,在這個詩歌漸漸為人遺忘、精神愈加荒涼的時代,總有人願意「朝聞道,夕死可矣」,總有人願意用一生踐行一句詩: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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