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史記》到《封神演義》是如何將商紂王一步步妖魔化的?
硃砂淚
董真
00:00/04:22
作者:劉宏宇
(商紂王)
正題之前,先明確:「紂王」的稱謂,肯定不對。不管「紂」到底何意、典出何處,「王」字,在他所處的時代,都不是今天通常理解的指代名詞,而是動詞。這種動詞用法,一直持續到很近的近現代;用作指代名詞,最早也是周朝以來的事了。
所以說,如果「紂王」就是指殷商(商朝)末世「帝」的話,嚴格來講,這個稱謂是錯的。
經典史籍《史記》中,明確講了他的稱謂——帝辛。補充說:天下謂之紂。也有帝紂的字眼出現。後世研究者,稱之為商紂、殷紂,都可以說過得去。
當然,約定俗成地,不較真兒,紂王就紂王吧,反正都知道,說的是那個人——商朝最後的最高統治者。
(一)從《史記》到《封神演義》愈演愈烈的妖魔化
在有關這個人物的最權威典籍《史記》裡面,首先是對他的讚譽性描述——
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
基本來講,這是個文武全才、聰明過人的傢伙。
接下來是「但是」——
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好酒淫樂,嬖於婦人。
還有具體的——
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於是使師涓作新淫聲,北里之舞,靡靡之樂。厚賦稅以實鹿台之錢,而盈鉅橋之粟。益收狗馬奇物,充仞宮室。益廣沙丘苑台,多取野獸蜚鳥置其中。慢於鬼神。大勣樂戲於沙丘,以酒為池,縣肉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
不僅具體,而且生動。具體到似乎是在參考著很詳細的文獻;生動到如同親自見聞。
《史記》比他晚了九百多年。今天的我們,想要如此具體且生動地說九百多年前(南宋)那時候的事兒,怎麼也得加點兒表示謹慎的注釋,比如:從可靠資料分析、推測;或者:身臨其境地設想;又或者:基於可靠資料想像加工……什麼的。
今天的我們,想要弄清楚九百多年前的事兒,比編纂《史記》那時候,手段、資源,都不知強大了多少,尚且未必就敢確然地具體。前溯兩千多年,到西漢司馬遷的時代,似上面那般確然的具體以至於達到生動程度的記述,委實不懂底氣何來。
倒是有一點,比較來看,或許更確切,就是:一切史籍的口徑、立場,都免不了受現時的影響甚至左右;至少,在我們國家,是這樣的。
這點上,司馬遷算是忠耿的典範了。可估計也沒忠耿到徹底的程度。不然,老人家恐怕早就掛了,咱今天也八成看不到《史記》了。
所以說,即便是最權威的經典,也得辯證地去看待。
漢因循周,故而周正確。周推翻紂,故而紂錯誤。
在這樣的基點之上,到現在都無據可考的紂的那些具體和生動,發揮餘地就大了去了!
後世在《史記》基礎上,不斷加劇對紂這個人的否定和相關「證明」。善於因循而欠缺懷疑,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性格,也好也不好,不多說。反正結果就是,遠古的紂,被世世代代回旋加速效應似的妖魔化著,到明代的《封神演義》,近乎到了極致,一個亡國之君,變成了高度懷疑患有精神分裂、迫害狂之類疾病的變態惡魔。
(二)古往今來勇敢而睿智的質疑
雖然我們這個民族,更善於並且樂於因循,而不喜歡或者說不敢懷疑,但總有那麼一小撮不懂事的,會出幺蛾子。關於紂這個人,古往今來,質疑甚至試圖顛覆經典和傳統大眾化認識的不懂事、出幺蛾子的,還真頗有幾位:
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後世言惡則必稽焉——這是子貢的話。
荀子在著述中這樣形容紂——長巨姣美,天下之傑也;筋力超勁,百人之敵……完全讚頌級的畫風有木有?
《詩經·商頃·玄鳥》提到——商之先後,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武丁孫子」,說的就是紂。
亞聖孟子在其著作中,有這樣的話——紂之去武丁末久也,其故家遺俗,風流善政,猶有存者……「風流」的意思,跟今天不同噠;就算相同,後面還有「善政」哪!
跟司馬遷及其《史記》幾乎同時代誕生的典籍《淮南子》在其《繆稱訓》篇章里這樣講——三代之稱,千歲之積譽也;桀紂之謗,千古之積毀也。「三代」概指夏商周,這話里更是在指夏商周的開國之君。注意,這裡提到很重要一點——千古。正、反,意識認知上,時間的累計,都不可忽視!
再看近現代。
顧炎武說:紂之不仁,吾殊謂不然。
郭沫若說:殷紂王這個人對於我們民族發展上的功勞倒是不可淹沒的在。殷代末年有一個很宏大的歷史事件,便是經營東南,這幾乎完全為周以來的史家所抹煞了。
郭沫若還說:中國統一,商紂王開其端,秦始皇收其果——評價很高好嗎!
毛主席說:紂王是個很有本事、能文能武的人。他經營東南,把東夷和中原的統一鞏固起來,在歷史上是有功的……
……
篇幅有限,不再多舉。就上面這些,似乎,不懂事、出幺蛾子的,重量級還都不低。
把這些羅列給拿《封神演義》當正史的人們,弱弱提醒一下:紂、紂王,很可能不是徹頭徹尾的壞蛋,更不是還在播映中的《封神演義》電視劇呈現出的類似土匪頭子的逼格。
(三)中國奴隸社會最後的英雄
上面提到,荀子在對紂的描述中,用到了「傑」這個字——天下之傑也。《史記》在「但是」之前,也簡約而明確地形容了這個人的超能力。
「武王靡不勝……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詩經》以近乎崇拜的調調,來形容奴隸制帝國時代的這位君主,說他不僅戰無不勝,還能很好地治理廣大疆域,同時很呵護制下黎民,以至於盛名遠播。或許有誇張的成分,就如同把他形容成變態惡魔,也肯定帶誇張成分。
正、反,兩面,都可能(或者是肯定)有誇張;誇張也該不全都是空穴來風。
按照咱們民族推崇的中庸之道,回歸到既不無條件因循傳統主流也不輕易顛覆的理性尺度,筆者設想,他,紂王,商帝子辛,或許是這麼個輪廓:
俊朗強健、聰明機敏、勇猛善戰、心高氣傲;專情好樂、活力四射、好飲有量、不拘小節;自信果決、雷厲風行、愛憎分明、敢作敢當……這些,大抵都可以算是優點。
缺點主要是:苛求、嚴厲、鋪張、倨傲;強人所難、以己度人、剛愎自用、窮兵黷武……像是跟拿破崙有點兒靠。
至於酷刑、不認真祭祀、戕害臣下、信用「小人」(指沒有貴族身份的人,與今意義不同)、聽信女人的話,等等這些,就便都不虛,也恐怕得放在特定歷史環境和專屬於他的個別情境下去看待。
別的不好說,歷史環境,還是能講講的——
他所處的時代,是巫鬼崇拜及其文化盛行的奴隸社會中晚期,尚未形成普遍的法規層面的婚姻制度;哲學和宗教都還不具備生髮條件;道德也還處於僅限於「我生的和生我的」這樣最最基本的倫常概念的粗線條初級階段,遠達不到精細,更毋論完善;君上和臣下、宗主與屬邦,之間,要麼是近似人身依附的硬連接,要麼是類似駱駝與狼的共生關係,基本沒有中間狀態;最廣大社會範圍內,還沒有完整的宗族制度和家庭體系;國家形態和制度還在不斷完備的過程中;人口和勞動力的缺乏和分布不平衡呈常態;肉刑和戰爭,是維繫統治和權威的最主要手段……
《封神演義》及其電視劇呈現的浩浩宮闕、滿朝文武,實際上更像小說產生時候的明朝;臣子諫言、諸侯奉命,也大抵都是基於明朝的現實的想像。
而其實,那是一個松油火把、縱酒野合、神權與君權並立的時代;沒有後來那些規矩,也沒多少道理可講;君主的決策是否執行,取決於占卜結果,不需要人為的說明、說服;宗主對屬邦不滿,動輒刀兵相見,消族滅國、屠殺俘虜,殺伐之酷烈,直接擊穿今人承受底線。
可是,在那個人均壽命不到30歲的時代,就是那樣的——今天,人們在討論抗癌特效藥的價格,研究生物工程的突破;那時候,連感冒沖劑都沒有,咳嗽了能不能好,全靠問卜。
但那也是一個激情直露、奮勇無畏的時代——要想解決問題,就行動起來;要想打贏對手,就強大起來;要想讓悖逆者服帖,就殘酷起來……
拉美西斯一世殺過多少人?赫梯王不窮兵黷武么?大流士一世用沒用過酷刑?阿育王征戰四方,留下多少孤兒寡婦?圖坦卡蒙的父母是親兄妹!亞歷山大大帝最心儀的愛人跟他一樣是男性!雅典和特洛伊因為一個女人(海倫)互撕十多年,鬧到國破家亡、血流成河……人類的文明,就是從那樣的懵懂、冥頑、不可理喻中,一步步走來的。
在那些懵懂、冥頑、不可理喻中,文武全才、戰無不勝、傲視天下、機敏善辯、自信滿滿、縱情鍾情的殷商帝子辛,用他的決心與勇氣,用他的任性和失敗,演繹出上古英雄的豪橫與悲愴,為中華大地的奴隸時代,划上血紅的句號。
(四)很可能是積極的改革家
夏商周斷代工程的成果告訴我們,子辛,傳說中的紂王,即位時已年過30,在位三十餘年,時期在公元前十一世紀前葉到中期。其時,殷商這個朝代,已經走過六百來個年頭,壽數已然超過了前面的夏朝,並且,比後面除周朝之外所有朝代,都更長久(其實,周朝說是八百年,真正有意義的,也就一半時間都還不到,後來就名存實亡了)。
由於自然條件、資源分布等方面的一些個性化特徵,加上歷史形成因素,到公元前十一世紀前葉紂即位殷商帝的時候,已經六百來歲的殷商帝國,面臨諸多問題和挑戰,例如:
青銅鑄造產業的核心化與壟斷,呈頂峰效應,再難循著老路往前發展,而又不進則退。
武丁(紂的爺爺的爺爺)時期強大的帝國式高壓統治,進入報復期。
東部、東南部沿海地區的「東夷之亂」愈演愈烈,屬邦、盟邦貌合神離,帝國的安全和權威,面臨空前威脅。
神權受到質疑,其所連帶的以「人殉」為最典型表現的方法論,面臨明裡暗裡的抵制。
……
從經典史籍(如《史記》)上的一些批評、批判性質的描述,可以透視地看出,紂在位時,應該是做過一些試圖突破制度瓶頸的事情的。
比如:說他不重視祭祀。能不能想像般理解成——他作為最高的世俗統治者,是在以忽視、淡化的方式,妥協性地回應、呼應對於神權的質疑和挑戰?
暫時忘掉《封神演義》,單看史籍,再品品後世「非聲」,帶著兩下綜合起來的感受,回歸到正常的人的理性,會否品咂出下面3點疑惑——
1.作為帝國權力的繼承人,他得是對先人有多大的恨,才會自殺般奔著亡國末路而去?
2.如他那樣有才能且精力充沛的人,僅靠聲色犬馬就可以填滿嗎?他就沒有一絲一毫後世哲人說的「追求偉大」的慾望嗎?
3.所謂經營東南,到底是宿命或者單純的好大喜功,還是背靠一番通盤大變革謀劃的先決性步驟?
這3點困惑,就算他本人,都未必能對著自己的心靈,給出完備的答案、詮釋,別人、後人,就更沒戲了。
比較清楚的,是後人的兩句話:一是墨子說的「紂無得武之備,故殺。」(見諸《墨子·其患》);二是《左傳·昭公》講的「紂克東夷而殞其身」。
前一句,可以理解成:他並沒有對最終覆滅了他的周及其盟友,做多少武力方面的應對準備,所以,可以說是在措不及防的狀態下,把老命玩進去了。
後一句,則直接是在講:真正要了他老命的,是東夷;他取得了針對東夷的決定性勝利,幾乎被抽空。潛台詞:被傳頌了三千年的武王伐紂、牧野之戰,只不過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設想一下:他意識到需要變革,並且堅決地展開了步驟。他甚至認識到周的德治理念的救世潛力,並因而多多少少欣賞、買入。他想趕在周的前面,以天下共主的姿態和力度,引領這個劃時代的變革。但是,他首先要解決東夷的問題。東夷的問題,是他的,不是周的。他也許想要傾盡全力搞定東夷,之後再跟周好好談談——如果他對周完全敵視到不想談、沒的談,恐怕再早時不會放歸已然是階下囚的周文王姬昌。如果他對周沒有欣賞甚至是敬意,向東夷動手之前,他也可以把周文王和他的兒子們,都剁成肉醬。但他沒有。他或許還在想著,搞定東夷之後,怎麼跟理念上已經跑到前面去的周,聯手締造新時代……
肯定是胡思亂想級別的假設,很缺乏依據。正如《封神演義》講的他的那些出離的、精神病式的暴虐,也很缺乏依據一樣。
可以說,巫鬼崇拜及其文化承載著的奴隸制度,在紂的時代,的確是無可逆轉地走向沒落、覆滅的必然;相比之下,作為單個的人,紂的失敗和滅亡,倒真未必是他的必然。
【作者簡介】劉宏宇,常用筆名毛穎、荊泓。實力派小說家、資深編劇、北京作協會員,「夏衍杯優秀電影劇本」獲獎者。
影響幾代人的《傅雷家書》的幾個作者是怎樣的人?
《紅樓夢》里寧國府的親戚有生命危險?
小編提示:如果您喜歡這篇文章,敬請轉發和評論。


TAG:閱讀悅讀之寫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