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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純鉤:汪曾祺的作品都小小的

撰文/顏純鉤,專欄作家

中國當代作家中,汪曾祺是很獨特的一位。他沒有大作品,小說散文都小小的,但他的小作品合起來,卻很大,大到比很多大而無當的巨著都還要大。他的小說都寫得像散文,讀起來很輕鬆,但每每讀後都有一些重甸甸的東西沉在心裡。他寫那些小說都像不經意,隨隨便便,「信口開河」,起於當起,止於當止,都是家常話,讀來卻都有深長的情味。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

多年來讀汪曾祺的作品,都零敲碎打,最近得了一本天津人民出版社二零一五年版的《受戒》,才算有一個整體的感覺。汪曾祺的小說,是中國民間生活的百科全書,他的作品合起來,就是一幅中國現代的「清明上河圖」。

《受戒》收了四十三個短篇,有的篇幅略長,也不過一兩萬字,有的只是一兩千字,不論長短,幾乎每篇都是寫一個人,為了寫這個人,他花了很大力氣去寫那人的家鄉,他從事的職業,他生活的環境,往往他把整個大環境都寫得淋漓盡致了,他的主人翁才出場。剛出場不久,有那麼幾個動作,一件兩件事情,可大可小,略一亮相,小說就結束了。

換一個作者,他或許會倒過來,大環境的描寫點到即止,只作為背景烘托,反倒把大力氣用在人物描寫上。人物的愛恨情仇,命運轉折,與身邊各色人等的糾葛,如何掙扎反抗,起死回生,那才是小說吸引人的基本元素吧。可是汪曾祺反其道而行,他花大力氣寫背景,背景那麼大,人物像芥末微塵,他們的存在本不足道,可那也是活生生一個人啊!人的苦難他都有,人卑微的想望和滿足他也有,他的命運也同樣受制於那個龐大無倫的環境,他的清喜與憂愁也都令人低回。

實際上,讓人無可如何的,也就是那個天高地厚的大環境,那些千年不變的山水之間埋伏的人情物理,主宰人命運的傳統文化,殊異的風俗里各自求生的智慧,都無不由那個大環境生成、積澱、浸淫,如不是那個大環境,所有的人都不是那個人,所有人的命運也都不是他那個命運。

從沒有一個中國作家把中國人生活的處境寫得那麼足,那麼不遺餘力,那麼放恣熱鬧。他寫不同的生活環境,好像那不是死的外部的風物,好像那些山坡河水、堤岸上的柳樹、人家屋頂上移動的船桅,那些深宅大院、曲巷長街、果樹和花草,那一整個亂中有序的人間,竟是一個龐大的生命在運轉,自給自足,不假外求,緩慢沉重地呼吸著,艱難地起承轉合。

正因為大環境給他寫得好像是活的,他的人物活在一個活的大環境里,便無可置疑地合理,彷佛只有這樣的環境,方生長出這樣的人物,而這樣的人物又成了那個大環境的一部份。

汪曾祺的寫作手法,由這個基本的設定所規限,所以他的小說都散文化,都重白描,簡潔而空靈,輕情節重神韻。他描寫環境用的是工筆,塑造人物用的卻是寫意,好像一幅畫里,周遭的環物細緻,勾勒不厭其煩,栩栩如生,活動在其間的人物,卻只見半邊臉,一個背影,影影綽綽,游移其間,輕顰淺笑,稍縱即逝。

環境是工筆,足以令人設身處地,人物是寫意,有大量留白讓讀者去想像擴充。人與環境的辯證關係,在一般人看來,人是主,環境是次;在汪曾祺筆下,環境是主,人物是次。人物雖為次,但留有空間供人想像,在讀者那裡,人物各依其生活邏輯在他的環境中活動,小說寫得少,讀者想像補充得多,所以他的人物儘管空靈,卻比大鑼大鼓的鋪排更生趣盎然。

汪曾祺寫景寫事寫人,都用白描,香港人說的「有碗話碗,有碟話碟」,意思是有什麼說什麼,有多少說多少,該怎麼說就怎樣說。白描的難,是你不容易抓到描寫對象的神韻,寫景得其細而不得其意,寫事得其雜而不得其巧,寫人得其詳而不得其神,那隻像小學生寫生字,筆筆都有,但歪歪扭扭不成規矩。要捕捉神韻,只有把景事人都爛熟於心,提煉出一些幽微獨具的觀照,那時才能用最白最白的白話,寫出最深最深的人間情味。

讀汪曾祺的小說,你很難不被他豐富的民間生活常識迷倒,他怎麼可以懂那麼多東西?不但巨細無遺,而且深得其中之奧妙,他不但是旁觀者,甚且是同道中人,是浸淫其中出入其外的大行家。《受戒》寫一種偷雞的銅蜻蜓,雞吃蜻蜓,銅蜻蜓硬簧彈開,雞嘴撐住叫不出來,小偷就手到擒來。《大淖記事》寫抓土匪遊街,地保要先通知店鋪收起鳥籠,怕土匪看見了不高興,如此體貼,斷難憑空想出來。《異秉》寫藥鋪,夥計一等的叫「管事」,二等的叫「刀上」,三等的叫「同事」,四等的叫「相公」,各有司職,等級分明。《獸醫》寫針灸醫牲口,前三針扎肚子,牲口放屁拉屎,後三針扎身子,滿身出汗,然後用稻草灰在牲口身上拍一遍,牲口就站起來了。《八千歲》寫米店,四個米囤子依貴賤放四種米:「頭糙」、「二糙」、「三糙」、「高尖」,頭糙賣給賣力氣的,高尖賣給有錢人。店中一塊豎匾,寫的是「食為民天」,兩邊兩張字條,寫的卻是「僧道無緣」、「概不作保」。這些細節,除非對傳統米店有深入觀察,很難無中生有。

諸如此類不同的生活常識、奇異的見聞、民間風俗習慣等,幾乎每一篇小說里都信手拈來,雜花生樹,處處埋伏,目不暇接。不同的人操不同的職業,有不同的活命技巧,只要白描,無須誇飾,已經美不勝收。

一個作家生活在某一環境,他可能只對那個環境有深入了解,其餘的也就得其皮毛,汪曾祺卻是對三教九流都熟極而流,信手拈來都是過日子細細巧巧的瑣事。環境既然活起來了,人在其中也就如魚得水,人與環境熨貼得天衣無縫,然後,他幾乎就不用花太多筆墨在人物身上,人物翩然來去,片言隻語皆成故事。

因此,不要以為白描很容易,白描是最難的,難的是你肚子里有多少東西。他心裡有一個海,寫一朵浪花都聽到遠海的風暴;你心裡只有一杯茶,寫成一條江,那江里什麼都沒有。

汪曾祺寫人物雖然用寫意手法,但寥寥數筆,卻都極為講究。本來就打算寫意,再不講究,只怕淡如白開水,這也是最難的。一篇小說,用一大半寫環境,輪到寫人,已剩有限篇幅了,為增強效果,汪曾祺又多會用心經營一個餘韻裊裊的結尾。《詹大胖子》寫一個校工,校長張蘊之和女教師王文蕙私通,謝大少想轟走張蘊之,就問詹大胖子校長通姦的事,詹大胖子一口否定,他不是維護校長,是維護王文蕙。小說結尾寫道:「後來,張蘊之死了,王文蕙也死了(她一直沒有嫁人),詹大胖子也死了。/這城裡很多人都死了。」

——最終都是死,有什麼好計較的!《辜家豆腐店的女兒》,因為窮,豆腐店的女兒被有錢人包,女兒喜歡中醫王厚堃,請他來看病,藉機引誘,被他婉拒了。王厚堃結婚,花轎過去,辜家的女兒號啕大哭,結尾是一句話:「辜家的女兒哭了一氣,洗洗臉,起來泡黃豆,眼睛紅紅的。」——哭歸哭,黃豆還是要泡的,日子還要過下去。《晚飯花》幾乎沒有情節,寫一個少年李小龍,暗戀一個女孩子王玉英,女孩子嫁給有錢人錢老五,李小龍放學回家,看到在河邊淘米的王玉英,只看見一個背影,頭上戴著紅花,結尾一句話:「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原來的王玉英了。」——一個少年人小小的悲哀,沒有人知道。《王四海的黃昏》,寫一個走江湖賣葯的,為一個藥店主人的老婆散了班子,在當地定居下來,等藥店老闆去世,他就和女人一起過,幾年後女人給他生了一個白胖小子。結尾一句話:「王四海站起來,沿著承志河,漫無目的地走著。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人活一世,各有故事,悲歡離合,到頭來只剩得無語欷歔。那麼長的夕陽下的影子,一直拖著,拖回家去,做人就是那麼一回事。

八十年代中,汪曾祺參加一個內地作家代表團訪問香港,與香港作家在大嶼山渡假邨有一次交流活動,當時和他有一面之緣。汪老話不多,老是笑著,那時不知道他心裡裝著那麼多東西。香港三聯書店蔡嘉蘋女士(詩人舒非),多次經手編輯汪曾祺的作品集,她到北京去,汪老請她去家裡,親自下廚做幾道家常菜招待她,如此待遇,讓我羨慕得不得了。

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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