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波:君臨的老百姓是不是真那麼該死
撰文/宋金波,專欄作家
(一)
美劇《權力的遊戲》第八季第五集出現了重大輿情變化。儘管有足夠多鋪墊,「龍母黑化」還是讓很多純而脆的心靈受傷了。
觀眾心靈受傷的程度取決於龍母黑化的程度,黑化的程度則取決於她下了什麼樣的黑手。
《權力的遊戲》第八季劇照,龍母黑化
龍母一方的罪錯,在這一集里主要有兩個:一是對已經放下武器的君臨(蘭尼斯特)軍人下手;另外一個,是龍母騎龍對君臨軍民的無分別屠戮。後者是主要問題,而且前者的鍋並不能全算在龍母頭上。
在雪諾看來,在二丫來看,事實上是在編劇來看,在悲憤莫名的觀眾來看,龍母這個做法,已經逾越了她與其因瘋狂殘暴而臭名昭著的父王之間的界限,從「女王」變成了「女瘋王」,要入史要上書要被指控反人類罪的。「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權力的遊戲》第八季劇照
「與惡龍纏鬥太久,自身也成為惡龍,反抗暴政的人終於也成為暴政本身。」我聽見有忿然而正確的嘆息聲。
另一面來看,君臨的市民,則是地道的犧牲者,他們的墓碑成為釘死龍母的罪證。他們死得冤。
這兩面,當然也是互相印證的:龍母的殺戮越沒道理,君臨市民就死得越冤;反過來,君臨市民死得越冤,龍母的瘋狂程度和罪行就越深重。
《權力的遊戲》第八季劇照
(二)
我對這種絕對的判斷不以為然。
我想反其道而行之,從分析龍母所為的合理性以及君臨市民的死究竟冤不冤,來校正一下評判君臨慘案的價值坐標。
龍母的行為,當然,從大部分角度來說,缺失理性的。但這不意味著在做出決定的過程中,她不曾使用過自己的理性。甚至有可能,結合後面的劇情,足以得出她「過於理性」的結論。
波頓家族一貫以將敵人處死剝皮為樂。龍母也曾將奴隸主掛路燈,還把火化了塔利父子。但從觀眾的角度,即便恐怖,卻未必覺得這如何瘋狂。戰爭中殺戮本身並不是問題,甚至殘暴的殺戮也不是問題,問題在於殘暴和殺戮也要合乎規則。戰爭是有規則的,甚至是有文化的。
《權力的遊戲》第八季劇照
人類歷史上戰爭比和平多得多。戰爭的規則,或者說,戰爭的文化,在幾乎所有人類族群都存在,而且真正是殊途同歸,遵循了相近的發展路徑和模式。
殘暴殺戮的現實合理性,特別是屠城級別的殺戮,在郭靖這樣的「俠之大者」看來,總歸是無法接受的。但是,如果暫時將這種相當現代感的人道主義情懷放在一旁,不能不承認,戰爭有自己的殘酷邏輯。戰場形勢變化詭譎,一點點錯誤付出的婦人之仁,都可能導致己方的血的代價,甚至滿盤皆輸。而敵人在翻盤之後是否會仁心大發,可不是小說家說了算。
所以,古代戰爭中,對女性的強暴,對男性的殺戮,是一種讓人痛苦卻不讓人驚異的現象。這種情況到現代才有明顯改觀。比如「二戰」中被攻克的柏林,女性仍舊遭受強暴,老弱的男性卻似乎安全得多。一個很可能的原因,是熱兵器出現之後,大量聚集的普通民眾對政權的威脅變得相對輕微。
戰爭的規則,最基本的一條,是「對等」。但是,在戰爭中,如何確認對方的行事與自己對等,不總是那麼容易。所以,在《戰爭的文化》一書里,作者馬丁·范克勒維爾德指出:古希臘人以一種清晰的界限劃分了兩種敵人:希臘人和野蠻人;「《古蘭經》中將戰爭劃分為穆斯林對其他穆斯林發動的戰爭、對猶太人和基督徒等其他『《聖經》中寫到的人』發動的戰爭、對不信神的人發動的戰爭、對叛教者發動的戰爭,以及對土匪強盜發動的戰爭。」對不同的敵人,戰爭規則是不一樣的,對不信神者可以強製為奴,對穆斯林卻不能。
這種區別長期普遍存在於戰爭史。中世紀基督教世界的戰爭,法蘭西、英格蘭、日耳曼的士兵在相互作戰時應用一種戰爭規則,在與愛爾蘭人、蘇格蘭人或東方人作戰是是另外一種規則。直到後來,歐洲人在相互作戰、與奧斯曼土耳其人作戰、與地中海世界之外的人作戰時,仍應用三套規則。甚至在「二戰」中,德國人在與英法作戰、與蘇聯作戰及鎮壓佔領區的起義時,也應用了三套乃至更多戰爭規則。
總之,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比如說,有些時候,戰勝者可以拿對方的軍事物資,但不能搶生產資料,這是一種規則。但對另外一些對手,就可能燒你的園林宮殿,殺你的王公貴族。
維斯特洛不是化外之地,這裡的戰爭一直都講規矩。比如說,用計是允許的,但違背承諾是另外一回事。
「血色婚禮」就是一個例子。在違背了一個最基礎的戰爭文化規則後,龐大的佛雷家族失去了本可以在戰爭中擁有的各種豁免權利。針對他們使用任何陰謀詭計都可以無下限,參見小剝皮佔領臨冬城後一些佛雷的下場。至於二丫的終結殺戮,劇中並沒有直觀表現,可這種無差別殺戮與君臨城裡的血腥場面真有什麼不同嗎?但因為佛雷的背信棄義在先,人們就算知道二丫下了這絕戶的辣手,也不會因此批評她,只會說她「牛逼」。
血色婚禮
守城戰中另外一個重要因素,是堅守的時間。毋庸置疑,時間越長,造成的敵方損失越大,遭受報復性屠殺的可能就越大。
那麼,在龍母的軍隊遭遇攸倫伏擊之前,雙方是什麼關係呢?
龍被攸倫射殺
和很多人的理解不同。我認為,在這個時候,雙方還維持著某種形式上的盟友關係。這個盟約,是在龍母率軍北上抗夜(王)前結下的。由於瑟曦沒有隨之派軍北上,還在背後搞小動作,準備摘桃子,這個盟約沒有得到很好執行。但是,也沒有理由認為,雙方的這一盟友關係已經明確終止。
等到龍母方以極大代價幹掉夜王勢力之後揮師南下,意圖自然可以說是司馬昭之心,但是,雙方的關係仍然不應該被視為已經結束,至少缺少一個雙方都認可的面上的決議。
瑟曦PK龍母
要知道,從臨冬城到君臨路程夠長。維斯特洛送信的烏鴉雖然比不上電報,可比郵差快多了。瑟曦以逸待勞,當然可以隨時問一聲:「爾大軍南來何故?」等丹妮莉絲的秘書回信:「欲與會獵於君臨。」再「爾要戰,便戰」一下,才算把此前的盟約正式結束,打起仗來才堂堂正正。
在此之前,誰先動手,誰就是背信棄義。
這一次,是瑟曦方面先動了手,而且造成了龍母方的巨大損失——一條龍,以及接近核心領導層、與丹妮莉絲關係密切的彌桑黛被俘。
彌桑黛這時的身份近於使者。這個勝利是極不光彩的,性質並不比血色婚禮好多少。我們無法知道喬治·馬丁的看法,只能自己猜想。在瑟曦幾乎沒有正當理由斬殺了彌桑黛之後,我們感受到了丹妮莉絲的憤怒。但這不僅是一個情感問題,因為從理性而言,瑟曦方面已經使自己失去了按維斯特洛戰爭規則繼續戰爭的資格。至於雪諾、小惡魔怎麼想,是另一回事——他們畢竟不是董事長,只是職業經理人。
彌桑黛遺言
從這個角度,丹妮莉絲選擇採取超限戰,並且採取遠超過「必要」的報復手段,其實在作為《權力的遊戲》架空背景的大部分歷史現實下,從「理」上都是可以理解的——儘管從「情」上不一定。
是啊,「必要」,很多屠城有什麼必要呢?殺戮要達到的目的,本來就不一定是為了可見的必要,它可以僅僅是一種報復情感的宣洩,或者為了讓遠方的其他敵人畏懼,或者讓民眾恐懼以建立有效統治,特別是當他們更容易接受以恐懼作為基礎的權力時。
(三)
說說君臨市民。
屠戮發生時,鐘聲不是已經敲響了嗎?他們不是已經無害了嗎?但這是觀眾才可以有的上帝視角。至於投降,我可不記得,龍母非常肯定地接受了「聞鍾而止」這個建議。
在古代戰爭的多數規則中,軍民都要分開,而且是分得清的。軍民難分,主要是現代戰爭,特別是恐怖主義和游擊戰出現後的事。
但是,即便在古代,有些時候,軍民也不那麼容易分得清,那就是平民被作為一種「武器」,或者說,作為一種「人質武器」使用。
《權力的遊戲》第八季劇照
君臨城裡,事實上形成了捆綁——瑟曦把君臨市民捆在了戰車上。君臨城裡還布設了大量「野火」。這是等於或僅次於火龍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而且是自殺性的,可以造成龍母方與平民的巨大傷亡——在劇中,關於這一點沒有著重體現。就像在視覺上掩飾了二丫的殘酷,編劇也掩飾了這種戰局對龍母方的兇險。如果不是龍母全開掛式的掃蕩,按照前兩集表現出的戰力,龍母現在已經被攸倫撕成幾百個碎片了。
對於這種捆綁中的平民人質,如何看待他們的戰爭地位?假如已經「超限戰」,他們是不是可以受到保護(能不能暫且不論)?誰來判定?
在龍母這邊,當然只能是她自己來決定。她的決策過程,任何人都無法完整準確復盤。不過,對這些問題,我首先想到的是以色列如何對待來自黎巴嫩民用建築的攻擊。
看待被瑟曦綁架的君臨市民,有兩個關鍵因素:第一,他們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境遇。第二,他們有沒有能力和意願擺脫這種境遇。
瑟曦的目標,是戰勝龍母。君臨市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就是瑟曦戰勝龍母的籌碼嗎?不知道瑟曦本意是「犧牲紅堡以外」,來抵抗龍母的進攻嗎?
是的,瑟曦女王為君臨的鐵王座付出了自己的三個兒女,作為國民,君臨的市民想好為鐵王座奉獻什麼了嗎?
他們擔憂過異鬼嗎?他們同情過北方或龍母的軍隊嗎?
對,可以辯解,他們「什麼都不懂」。但是,他們曾經親眼目睹瑟曦用野火殺死大麻雀,炸平大教堂。作為女王的瑟曦,比當初作為太后的瑟曦更值得信任了嗎?
君臨城布滿野火,如果龍母在鐘聲響起後接受投降進城,難道比瘋王瘋狂百倍的瑟曦就不敢像炸教堂一樣,點燃野火,拉著城裡的百姓以及黃金團和龍母一起陪葬?君臨的百姓,其實早就橫豎都是死。
《權力的遊戲》第八季劇照
君臨市民的人數,小惡魔說上百萬。我們算至少五十萬吧。而蘭尼斯特的軍隊呢,大概是五千人。這是冷兵器時代。現在的王城軍隊也已經不是當年的盛世雄兵。
按照之前的劇情,君臨的市民不應該欠缺反抗能力或反抗意識。可以看到,在大麻雀得勢懲罰瑟曦讓她遊街時,他們多敢想敢幹啊。
就像彌桑黛說的:「君臨人民知道我們來解放他們,就應該……」
沒錯,還有比這個時候更適合出現「帶路黨」嗎?
但丹妮莉絲立刻回答:「瑟曦不會讓他們相信的。」
在惡評滿滿的第八季第四集中,有一段經典台詞,發生在提利昂勸龍母「發慈悲」的一幕。龍母說:「暴君手中的人質,那是誰的錯,我的嗎?」
《權力的遊戲》第八季劇照
我想,她的潛台詞是,他們不配得到對手的慈悲心,指望敵人來「解救」。龍母的慈悲心只願留給那些更乾淨的「後人」。
是的,上百萬的君臨市民,他們顯得對自己的命運沒有覺察,沒有對世界的善惡有任何可見的態度,沒有對施加於他們的、顯然是瘋狂殘暴的控制與壓迫乃至死亡捆綁有勇氣哪怕表達一點抗議的姿態,或者想出辦法來解救自己,或者去改變瑟曦的行為,甚至乾脆推翻她。
他們麻木而安之若素,他們苟活而歲月靜好。
我甚至覺得,維斯特洛每個地方的居民,無論是北境的「永不遺忘」,還是鐵島的兇悍,多恩的好鬥,無論成敗,都有自己的血性與堅持。但是,對君臨的市民,即便以今日之價值坐標,我也更多哀其不幸,而怒其不爭。
假如戰爭勝利,龍母當然可以繼續自己明君的統治思路,但是,一旦因為愛人與心腹表現出某種她認為的背叛而失去安全感,她對權力的認知完全可能改變,讓她想起自己的祖先並不是靠愛與慈悲而是靠龍焰贏得這片土地和民眾對鐵王座的認可。那麼,她首先想到的犧牲對象,只能是這些維斯特洛首都與異鬼一般行屍走肉的民眾。
龍母確實黑化了。然而君臨這個城市,也無非是索多瑪城。
君臨市民並非死於龍焰噴射之日,而死於他們對君臨布設野火無動於衷與無所作為之時。
《權力的遊戲》第八季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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