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人生存」的雕刻家

一次旅行的開始和結束，嚴格意義上只能是針對時間的段落來說才有意義，也就是你在某一天到某一天在某個地方，你選擇一個日子出發，再選擇一個時間返回。實際上，真正旅行的情形並非如此簡單，你從埃及或者從長城、鳳凰縣回來後，旅行的意義才真正開始，你開始整理、反芻、深陷沉思、不時通過記憶和印象重返現場、並且知道自己記住了什麼，又忽略了什麼並且為此深感遺憾。這種影響很有可能在時隔多年之後，再一次進入你的世界，賦予時間以內涵。我相信你從湘西回來之後，對於《邊城》的理解就不單是停留在牧歌兩個字上面，即使你加上憂鬱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也覺得距離自己的旅行領受差很遠，你有了一種起伏不定的情緒。

我從埃及回來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翻開貢布里希的《藝術的故事》，我要看看這樣一本偉大的經典是如何引領我們了解尼羅河五千年文明和我們今天生活的關係，以及支配埃及藝術的穩定、質樸、和諧的基本原則，再一次被那些「使人生存」的雕刻家帶入永恆的世界。

我喜歡這種持續影響到生命價值的旅行藝術，也就是，你把人生當做一次又一次的學習機會，深刻體驗傳統和今日生活的關係，並且敬畏那些恆久的法則。

在去埃及之前，我曾經反覆讀過《藝術的故事》，試圖帶著某種文字給予的記憶去現場感受埃及五千年文明和藝術的想法，在踏上埃及真正的土地的時候，這種想法變得不僅僅幼稚，反而忘記得一乾二淨。也就是說，我們從書本上看到的事物並沒有幫助到我們如何認識現實。結果是，我被一個接著一個神廟的印象所淹沒，被炎熱的沙漠里突兀出來的古代藝術所吞噬。等我回到家裡的時候，依然有很長一段時間，滿腦子都是埃及的神廟和墓穴，是金字塔和木乃伊，它們竟然那樣緊隨身後，似乎總要我給它們一點回應。

這種緊迫感，促使我再一次閱讀《藝術的故事》，以所有的記憶、印象來幫助我理解這本經典作品一開始就談到的埃及文明和藝術的特質。毋庸置疑，這種重返《藝術的故事》行為，和最早閱讀時候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我是一個新的閱讀者，是第一次打開這本經典，即使我看見從前的鉛筆劃痕，也依然讓我覺得這是一次全新的閱讀。

真正的閱讀和旅行時候的印象疊加在一起，融合在一起。我變成了一條尼羅河裡的魚，變成了沙漠里偶爾騎行而過的駱駝，變成了曠野里短暫滯留在金字塔附近的風和陽光的線條。

允許我總結一下貢布里希論述埃及古代文明和藝術的觀點，這對於我自己和我的讀者朋友們都是一種真正的學習，有一天如果你到了埃及，你被那些沉靜的古代文明所迷惑，有一天，你試圖簡明扼要地想進入埃及藝術的世界，那麼，這些觀點將會是一條綠蔭小徑。

第一，我們今天的藝術，不管是哪一所房屋或者哪一張招貼畫，跟大約五千年前尼羅河流域的藝術之間，有一個直接聯繫的傳統……，埃及的藝術對我們無比重要。

第二，在埃及，雕刻家一詞當初本意就是「使人生存的人」。

第三，幾何形式的規整和對自然的犀利觀察，將二者結合起來乃是一切埃及藝術的特點。

第四，當時最緊要的不是好看不好看，而是完整不完整。藝術家的任務是要儘可能清楚、儘可能持久地把一切事物保留下來，所以他們不打算把自然描繪成從偶然碰上的角度看到的樣子。他們根據記憶作畫，所遵循的一些嚴格規則使他們能把要進入畫面的一切東西都絕對清楚地表現出來。

第五，埃及人對每一個細節都有強烈的秩序感，一致略加變動就顯得全盤大亂。……每一隻鳥和每一條魚都畫得那麼真實，今天的動物學家仍然能夠辨認出它的種類。

第六，埃及藝術最偉大的特色之一就是，所有的雕像、繪畫和建築形式彷彿都遵循著同一個法則，各得其所。……支配埃及藝術的規則使每一件作品的效果穩定、質樸而和諧。

第七，在三千多年裡，埃及藝術幾乎沒有什麼變化。金字塔時代認為美好的東西，千年之後，照樣被認為超群出眾。

於是，這種旅行經驗影印在獨特的文字里的時候，一切便會像底片被顯影的藥水浸泡一樣，那些模糊不清的地方越來越清晰，那些捲起的稜角得以舒展，那些不安的記憶獲得了一種釋放的方向。

而最重要的是，這種重返現場的認識，使得過去具有了新的時間意義，時間伸出來一隻手，牽著過去朝我們過來，讓我們讀懂它的每一個細節，明白那些久遠的故事、傳統帶來的影響，以及無數工匠一代接著一代在幾千年共同完成的人類文明和藝術。我們擁有了一種巧妙和喜悅的印證方法，可以從輪廓或者細節上比對我們所見過的事物，這個時候，萬物沉靜，彷彿小鳥一樣，這個時候，我們才會真正深刻領會維斯瓦加·辛波斯卡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我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萬物而向時間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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