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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的天堂一定叫江南:悼念一代宗師貝聿銘

文/f十一貝子,原名賈珺,工學博士,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一級註冊建築師、《建築史》叢刊主編。

蘇州博物館


江南:一代宗師的建築密碼

2019年4月26號,是美籍華裔建築大師貝聿銘先生102歲生日,世界各地的華人曾紛紛表示祝賀。誰知20天後,從大洋彼岸傳來噩耗,貝先生與世長辭。

建築大師往往得享高壽——日本現代建築的傑出代表丹下健三活了92歲,美國後現代大師羅伯特·文丘里(Robert Venturi)活了93歲,普利茨克獎首任得主菲利普·約翰遜(Philip Johnson)活了99歲,巴西一代宗師奧斯卡·尼邁耶(Oscar Ribeiro de Almeida Niemeyer Soares Filho)活了105歲。貝先生的壽數僅次於尼邁耶,一生功成名就,足以笑傲江湖,可是一旦駕鶴歸去,仍然令人感到痛惜——這是繼去年金庸先生逝世之後,全球華人的又一次重大損失。

建築大師貝聿銘

貝先生的從業生涯長達六十多年,在美國各地以及加拿大、法國、澳洲、新加坡、伊朗、卡達和北京、蘇州、香港、台灣等地區設計過100多項重要的建築工程,足跡遍及世界的各大城市,獲獎五十多次,其中包括1983年獲得世界建築界的最高獎——普利茨克獎以及美國總統授予的自由勳章和美國國家藝術獎、法國總統授予的光榮勳章。從建築專業角度看,貝聿銘在幾何構圖、建築的雕塑性、環境兼容以及結合歷史文化等方面作出積極探索,創作了為數眾多的精品佳作,堪稱20世紀以來最偉大的建築師之一。

貝聿銘最經典作品之一:新盧浮宮

我曾經寫過一組名為「天書奇譚」的遊戲文章,以金庸先生武俠小說中的武林秘笈來附會古今中外的建築理論名著,以各種武俠人物比擬建築大師,不過其中並沒有寫到貝聿銘先生。原因是貝先生雖然設計作品眾多,卻沒有像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文丘里那樣寫出《走向新建築》、《建築的複雜性與矛盾性》之類的理論著作,也沒有像格羅皮烏斯(Walter Gropius)那樣開宗立派,難以找到相似的人物形象。

從教育背景來看,貝聿銘屬於典型的名門正派;從設計風格來看,貝聿銘先後追隨過多位前輩大師,內外兼修,博採眾長,堪比大俠郭靖。當然,貝先生的生活經歷和性格特性與郭靖毫無共通之處,但有一個地方卻頗為相似:兩位都有濃厚的江南情結。

郭靖的故鄉是臨安郊外的牛家村,本人出生於蒙古草原,受母親和江南七怪的啟蒙教導,自幼對故鄉風物抱有很深的感情,不忘故國。後來得遇名師,武功大進,卻始終珍視江南七怪所傳的功夫。貝聿銘被認為是理性現代主義建築的代表人物,內心卻一直鍾情於婉約精麗的江南園林,念念不忘在現代建築設計中融入江南風韻。


獅子林:少年時代的審美趣味

貝氏家族從元朝末年遷居蘇州,逐漸發跡致富,成為當地的顯赫世家,民國時期尤為鼎盛,在金融、顏料等行業佔據舉足輕重的地位。貝聿銘的祖父貝哉安曾經參與創辦上海銀行和中國旅行社,父親貝祖詒號淞蓀,是中國近現代著名的銀行家,畢業於唐山路礦學堂,1914年進入中國銀行工作,親手創立中行香港分行。1917年貝祖詒在廣州任職期間,貝聿銘出生。

貝氏家族被稱為「中國唯一富過15代的家族」。左一為貝聿銘

就在貝先生出生的前一年,其族祖貝潤生花了九千九百多塊大洋,從政界要人李鍾鈺手中買下蘇州名園獅子林。

獅子林位於蘇州城內東北部,臨近婁門和齊門,傳說其前身是宋代官宦人家的別業,元朝末年高僧維則禪師的門下弟子集資買下這塊地,建造了一座菩提正宗寺,旁邊辟有一座單獨的園林,專供維則修行居住。園中擁有大量造型奇絕的天然太湖石,形如狻猊(一種與獅子形象類似的神獸),多位文人畫家為之題詩作畫,名聲大噪。

清代乾隆初年,此園輾轉歸屬黃氏,改名為「涉園」,不斷增修改造,景緻日趨豐富,堆築大型石假山,洞壑幽深,宛如迷宮。乾隆皇帝南巡,曾經五次造訪,視之為江南第一名園,流連忘返,喜愛至極,並在北京圓明園和熱河避暑山莊兩次予以仿建。

蘇州獅子林

清朝後期,獅子林景緻逐漸衰敗。貝潤生接手之後,花費銀洋八十萬元進行大規模重修。貝潤生名仁元,以經營染料行業而成為商界巨頭,曾經出任上海總商會協理和全國商業聯合會副會長。他花費幾年時間,在園中歸置山石,疏浚水池,重整花竹,復建立雪堂、卧雲室、問梅閣、指柏軒等建築,並新建了若干亭館,還在四周砌立高牆。園東構築住宅庭院,東南的空地上另建了一座貝家祠堂,其東又建承訓義莊校舍。工程一直持續到1926年,內外堂閣煥然一新,山水再現舊日盛景。

1928年貝祖詒調往上海工作,十一歲的貝聿銘隨父移居,得以經常回到蘇州老家,與小夥伴一起在叔祖貝潤生的花園獅子林中玩耍,在假山山洞中來回穿梭,留下極其深刻的記憶。他回憶說:「我後來才意識到在蘇州讓我學到了什麼。現在想來,應該說那些經驗對我後來的設計是有相當影響的,它使我意識到人與自然共存,而不只是自然而已。創意是人類的巧手和自然的共同結晶,這是我從蘇州園林中學到的。」

少年貝聿銘在獅子林


上海藝術博物館:歷史元素

1935年貝聿銘被其父送往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建築,後轉學麻省理工學院,1940年以優秀的成績畢業。當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他在父親規勸之下滯留美國,曾在一家以混凝土設計與施工見長的工程公司工作。

1942年貝聿銘進入哈佛大學攻讀建築學碩士學位。入學不久即輟學,進入國際研究委員會工作。1945年秋重新開始其未竟的學業,因為之前在麻省理工學院取得的優秀成績,在尚未獲得碩士學位的情況下就被哈佛設計學院聘為講師。

在哈佛求學期間,貝聿銘曾經師從現代主義建築創始人之一的格羅皮烏斯,並受到另一位現代主義大師密斯·凡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的深刻影響。但年紀輕輕的貝聿銘已經對當時如日中天的「國際式」風格表示懷疑,希望能夠在建築中更多地體現傳統的歷史元素,與自己的老師發生分歧。格羅皮烏斯說:「我希望你能證實你的觀點。」於是貝聿銘便設計了一個上海藝術博物館方案,來說明自己的理想。

貝聿銘設計上海藝術博物館平面圖

這個方案完全是虛擬的,並非實際項目,經常被人忽略,卻是貝氏早期設計思想的重要例證。貝聿銘把博物館設計成一座兩層現代建築,體量不大,在展廳之間插入幾個內庭院,院中點綴一些山石、溪流和樹木,頗有幾分江南園林的神采——類似的景象在蘇州獅子林、留園中很容易看到,卻與歐美的新舊博物館大相徑庭。

方案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爭議,貝聿銘堅持自己的理念,同在哈佛任教的另一位建築大師馬歇·布勞耶(Marcel Breuer)也表示支持。

香山飯店:大師歸來

1954年貝聿銘入籍美國,並於1955年成立了個人的建築師事務所,正式開啟其輝煌的建築生涯。60年代,他在紐約、費城、克利夫蘭和芝加哥等地設計了許多既有建築美感、又經濟實用的大眾化的公寓,受到工薪階層的歡迎,並因此於1963年獲得費城萊斯大學頒贈的「人民建築師」稱號。1966年落成的科羅多拉州博爾德設計的美國國家大氣層研究中心是貝氏早期設計的優秀公共建築。

1970年代末,美國國家美術館東館和肯尼迪圖書館先後建成,奠定了貝聿銘世界級大師的地位。此後設計的紐約賈維茨會展中心、達拉斯音樂廳均為名作。80年代中期應法國總統密特朗之邀所作的盧浮宮擴建工程在經歷了廣泛爭議之後獲得巨大成功,玻璃金字塔採光頂被譽為「盧浮宮院內飛來了巨大的寶石」。

貝聿銘在海外獲得巨大成功,卻長期未能重歸故土。中國改革開放之後,貝聿銘終於回到中國,並受邀設計香山飯店。

香山飯店中庭

香山位於北京西北郊,清代曾在此建皇家御苑靜宜園,咸豐年間大半毀於英法聯軍的焚掠,新中國成立後闢為香山公園。香山飯店位於山腰位置,所在地段擁有很多古樹,遠處可見若干亭台遺迹,環境絕佳。整座建築最高四層,設有325間客房,以及大堂、餐廳、商店、健身房、游泳池、會議室附屬設施。

貝聿銘決心在此實現自己久藏的江南園林心愿。他把地段分為五個區域:中央位置設有一個正方形的中庭,庭中粉牆翠竹、山石水池自成天地,表現出典型的中式庭園風貌,同時又帶有採光天棚,具有現代中庭的優點。

香山飯店庭院景緻

客房各翼圍繞中庭向四周輻射,迂迴曲折,和周圍的圍牆一起組成了一系列的庭院,並對場地內有觀賞價值的古樹名木盡量予以保留。這些庭院的形狀都不很規則,不同於傳統中國建築中方正的四合院,而是更近於江南園林的院落形態。有一個院子中特意仿建了一個「流杯亭」的台基,隱喻《蘭亭序》中「曲水流觴」的典故。

香山飯店的外部裝修採用灰磚和白粉刷,牆面的分割、線腳及窗洞圖案均源自傳統民居和園林,餐廳的吊燈造型則由中國古代的宮燈改造而來,其淡雅和諧的效果體現了中國傳統的神韻。旅法畫家趙無極是貝聿銘的多年好友,專門為香山飯店繪製了一幅抽象的寫意國畫。

趙無極為香山飯店所作的國畫

這座建築獲得美國建築師協會頒發的優秀建築創作獎,被認為是中國現代建築民族化的有益嘗試。但香山飯店畢竟位於北京,素凈的白粉牆並不適合北方乾燥、多風沙的氣候,多少也有點水土不服,難免會引發一些爭議。


蘇州博物館

貝聿銘的父親貝祖詒曾經擔任中國銀行香港分行總經理,他本人在幾十年後應邀設計香港中銀大廈和北京中國銀行總部大廈,堪稱佳話。

香港中銀大廈

北京中銀大廈

香港中銀大廈於1989年建成,將一個正方形平面以對角線的方式劃分為4個等腰直角三角形,每上升一段高度就收縮一部分,以寓意「芝麻開花節節高」的古諺。北京中銀大廈的內部也布置了中式的庭院,還特意從昆明石林搬來一些石頭,從杭州移植了竹子。

1999年,貝聿銘終於有機會為故鄉蘇州設計一座新的博物館,盡情抒發幼年以來一直保持的園林理想。博物館位於拙政園西側,與獅子林近在咫尺,2006年正式落成,努力將簡潔明快的現代建築手法與含蓄雅緻的江南園林風韻融為一體。

蘇州博物館庭院

博物館平面分為三個部分,中部為入口大廳,西部為主產區, 東部位畫廊、教室和其他輔助設施。建築本身採用鋼結構,附以大片的白粉牆、玻璃幕牆,坡屋面上鋪設深灰色的花崗岩。這樣造型能讓人聯想起江南的粉牆黛瓦,卻又顯得乾淨洗鍊。

庭院中開闢了大片的水池,綴以悠長的曲橋,池邊建築、山石、花木層次起伏,水面倒影婆娑,極具靜謐之美。

貝聿銘本人認為自己這個作品從蘇州古典園林,特別是當年自家的獅子林中得到很多靈感。他回憶起小時候玩捉迷藏的假山,對久經滄桑的太湖石情有獨鍾,對園林中曲折幽深的空間營造方式也大為欽佩,感覺其中的景緻能勾起人無限的幻想。

貝聿銘在接受採訪時說:「人類為自然添色,而自然也促發人類的創意,我的作品強烈體現了這一精神。我的建築外形是精心挑選的,並與功能需求相呼應。建築設計本身必須與不同的業主、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政府和不同的經濟相呼應,從建築最初設計開始,經過施工到最後竣工需要許多年的時間。這漫長的過程長使我想起石匠造石。」

蘇州博物館壁山之景

但蘇州博物館的庭院中沒有採用類似獅子林的傳統手法來堆疊假山,而是在水池後的一面白牆上精心貼置了一組薄薄的花崗岩切片,相當於以牆為紙,以石為繪,以水為鏡,打造了一幅浮雕式的抽象立體山水畫,可謂別出心裁。這種手法可以追溯到唐代藝術家楊惠之的「塑壁」、北宋《營造法式》的「壁隱假山」和明代《園冶》的「峭壁山」,看似簡約,卻大有歷史底蘊可尋。

梁思成先生曾經把當代中國建築創作的價值取向劃分為「中而新、西而新、中而古、西而古」四個層次,以「中而新」——「既有中國精神又有現代感為最高明。

中國幾代建築師都在努力探索「中而新」的道路,而貝聿銘先生也強調在蘇州博物館的設計中要實現「中而新,蘇而新」的目標。這座建築被認為是貝聿銘晚年的佳作,卻也是遭受批評最多的一個項目。從最初的選址,到建築風格,再到空間組織和具體的景觀細節,都有人提出質疑——認為這個項目主要還是延續了貝氏長期沿用的現代幾何手法,與周圍環境並不協調,很多具體的處理方式既非「中」,也談不上「新」,甚至有人感嘆:「大師老矣,尚能飯否?」

大師已逝,得失且容慢慢評說。貝氏與江南園林的一生情緣,值得先緬懷一番,而中國建築未來的道路,卻依賴更多本土建築師的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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