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患者都是藝術天才?得病三十年的他成了詩人
《大哥》 圖 | 路易斯 · 奎爾
2010年,英國攝影師路易斯·奎爾(Louis Quail)的母親去世,她在生前深受精神分裂症的困擾,而此時,奎爾的大哥賈斯汀也已經與這一疾病鬥爭三十多年。母親的離世讓奎爾遺憾自己未能記錄她的故事,之後六年,他全方位地記錄了大哥賈斯汀與精神分裂症共處的生活,並通過眾籌的方式出版了圖書《大哥》(Big Brother)。2018年,《大哥》參展連州國際攝影年展。
將觀看/閱讀某個故事的體驗類比為「剝洋蔥」或許是陳詞濫調,但不可否認,這一意象確實適合解讀《大哥》。無論是攝影書還是展覽,《大哥》通過豐富的層次和「驚喜」來構建故事。
敘事的第一層次,是人們印象中的精神分裂症:雜亂的房間、迷離的眼神、左右不對稱的鞋……奎爾的父母離異後,父親帶著包括奎爾在內的三個較小的孩子搬去了諾福克,而13歲的賈斯汀則跟著母親和她的新男友繼續生活在倫敦郊區的里奇蒙,這位酗酒且有暴力傾向的新男友無疑給賈斯汀的生活增添了許多動蕩因素。眾多因素的集合最終壓垮了賈斯汀。1979年,20歲的賈斯汀被正式診斷為精神分裂症,入院接受治療。當奎爾將鏡頭對準他時,賈斯汀已多次住院,他的生活幾乎被疾病主導。
在連州《大哥》的展覽現場,展廳中央一個簡易的小屋帶來了賈斯汀故事中的第一個「驚喜」——這是一個模擬觀鳥棚,以「水鴨的顫音,赤頸鳧的高鳴」為章節,詳細呈現了陪伴賈斯汀一生的興趣:觀鳥。賈斯汀從9歲起,開始跟著父親觀鳥,這種需要極大專註力的戶外活動也成為他混亂生活中的錨點。
《大哥》連州展覽現場
在人們的潛意識中,如果有人被貼上「精神病患者」的標籤,似乎所有正常人類的情感和需求便都與他無關。或許正因為如此,奎爾敘事中的第二個「驚喜」才讓人如此意外:賈斯汀和女友傑姬維繫了一段超過20年的感情。當然,兩個人的疾病加上傑姬嚴重的酗酒問題,常常給這段關係帶來陰影,但兩人的情感連接卻十分牢固。
賈斯汀和女友傑姬
賈斯汀的繪畫、寫詩天賦也讓讀者驚訝。這些作品不僅貫穿《大哥》全書,奎爾還用其中一部分單獨製作了小冊子。一首寫在廚房牆上的小詩《清潔女士和整齊先生》以幽默的語氣暗示了賈斯汀對外部那個「規則世界」的看法,也引起作為「正常人」的我們的共鳴。
賈斯汀寫的一首小詩
正如奎爾寫道,「大哥的精神疾病並不能定義他,他有自己的個性。他的生活中有光明也有陰影,有悲傷,也有創造性、溫暖和熱情。」這是「我們」與他——乃至「他們」——產生認同的關鍵。
深入一定能帶來更好的作品
穀雨:你以前的項目主要是在遙遠地區拍攝陌生人的故事,《大哥》拍的卻是家人,這兩種方式帶來的感受是否不同?
路易斯·奎爾:其中的區別非常顯著。通常我去利比亞、阿富汗或中國拍攝,會有兩大限制:時間與花費。一般情況下,我會去當地兩三個星期,需要完成多個故事,但它是程式化的——選幾個自己感興趣的方向,聯繫可能願意發表的媒體,最後整合一套作品給到他們。這個過程中,我只有幾個小時去接觸每個拍攝對象,不能真正走進他們的內心。而在那些地方完成的項目通常都會包含不止一個人物,每一個人事先都不太認識。
利比亞老婦人
《大哥》則完全相反,我沒有時間限制,沒有要儘快發表的壓力,我們只是多花時間待在一起。有時我會架起三腳架來拍,但更多時候,只是帶著相機與他一起去各處。這樣的拍攝方式肯定能拍到更好的照片,因為時間充裕,而且作為家人,我們已經有了親密感。
正在觀鳥的賈斯汀
如果你想拍出偉大的作品,就需要非常了解拍攝對象;當然,如果你想拍的只是概念吸引人且效果還不錯的作品,也是可以的。但花時間與人深入接觸,而不是試圖快速完成任務,這總能從作品中體現出來。深入一定能帶來更好的作品。
另外,我也想討論精神分裂症這個議題,賈斯汀每天深受其擾,我希望有人看到他的掙扎。他是個很好的人,也很脆弱,但總是有人想要利用他的弱點,或者對他的脆弱視而不見。能夠拍攝你所關心的人是一種恩典,所以說拍攝家人和去國外拍攝項目,二者在很多方面都不一樣。
穀雨:你去利比亞等地拍攝時並不是已經接到了媒體的既定任務?
路易斯·奎爾:對,我去那些地方是出於自己的好奇,我想了解那些人在衝突中如何生活,這也是我進入報道攝影行業的原因。很多報道只關注某一天哪一方推進到了利比亞的哪個地區,但這些不是關於人的故事。通常我去拍攝某個題材,是因為看到了缺失。
《墜落前》系列作品之一 本組照片旨在向阿富汗戰爭中陣亡的士兵致敬
基本上我是自付路費開銷。2008年我去阿富汗時,為媒體採訪報道了幾個故事,同時也進行自己的攝影項目,那算是半自助的。現在這非常難。2008年的時候,整個行業資金更充足,現在媒體都沒有太多資金派遣攝影師去做報道了,這樣的話我還不如自己去拍攝那些最感興趣的內容。
比刺探隱私更遭的是忽視
穀雨:在拍《大哥》的過程中,有沒有什麼情況是你作為家人和作為攝影師的責任有所衝突?
路易斯·奎爾:這並非三言兩語說得清。2000年我去了科索沃,在那之前我做了很多商業項目,卻沒有自己的作品。這時候科索沃戰爭發生了,在大眾媒體上,我看到的報道基本都是關於交火、暴力,並未呈現作為個體的當地人和他們真實的生活。我去到那裡,採訪並拍攝遇到的人。他們信任我,向我講述私密的故事。有一次我來到一個小村子,那裡的人對我說感謝,因為之前還未有人傾聽過。那時我意識到,有時候比被刺探隱私更糟的是被忽視。
《利比亞:後果》系列作品之一
當然,這其中需要平衡。賈斯汀是一直被社會忽視的一類人,對我來說,繼續容忍這種忽視——不去拍這個故事,不把他的疾病帶入公共領域,不去發聲——這很容易,這正是大多數有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家庭所面臨的情況,他們大都秘而不宣,社會上也沒有對精神分裂症的充分討論——作為外人,你很難得到拍攝許可——因此這樣的故事很少被講述。
作為家人去拍攝這個故事是一種責任,也是一個機會,我有經驗也有能力講述賈斯汀的故事。我詢問賈斯汀能否拍攝他的生活,他同意了。他並沒有病到不知世事的程度,只是有時候不太理解約定俗成的社會規則。他信任我,也希望儘可能多地與我待在一起。我們一同進入了這樣一趟旅程。
攝影書《大哥》
在書出版之前,我倒有些憂慮,擔心這種公眾性會加重他的多疑癥狀(Paranoid),擔心會過多暴露他的生活。不過賈斯汀從未提到書的出版會是個問題,他是個直接的人,如果擔憂什麼事,會說出來。
另一方面,實際上他也挺享受這種關注。在書中我儘可能呈現賈斯汀的才華,希望提升他的自尊心。我突出了他的詩歌和繪畫,以及他觀鳥的技巧。他理解這一點,他明白我的出發點首先是一個愛他的家人,而不是局外人。窺私和講故事之間有著精巧的平衡,而我不斷嘗試尋找這一平衡。如果你的出發點是善意的,是帶著愛的,這將引導你前行。
賈斯汀的畫
當然,這還是有一些風險的,畢竟書出版之後就進入了公眾領域,我無法完全控制公眾的反應。還好這是以書的形式出版,如果是電影,可能會過於有侵入性。展覽也不錯,它們大多遠在中國或德國,所以賈斯汀並沒有突然被大量的曝光淹沒,而是在人們的點滴關注中享受溫和的按摩。前一陣我們做了他詩歌的朗讀會,他很喜歡那次活動。
當然,我也有「自私」的目的,我希望借賈斯汀的故事,討論相關政治、社會議題,但在這一過程中,賈斯汀總是最核心的。
攝影書《大哥》
穀雨:《大哥》的編輯過程中,賈斯汀是否與你一起挑選照片?
路易斯·奎爾:這倒沒有,他沒有編輯照片所需的專註度和條理性。雖然賈斯汀沒有參與畫冊編輯的過程,但他提供了很多作品。比如有時候我會讓他寫詩,他喜歡這樣,這讓他感覺對人有幫助。實際上,很多時候我自己在編輯時也很糾結,需要請另外的圖片編輯幫忙。
穀雨:你覺得通過拍攝,你和賈斯汀的感情有變化么?
路易斯·奎爾:賈斯汀最初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時,我只有12歲。幼時的我只知道他狀況不太好,我媽媽的狀況也不好,我們只是接受這種狀況,並不會對這個病有特別深入地思考。
拍攝的過程,也是我去了解賈斯汀的過程。我用中畫幅膠片相機這種更需要凝神專註的媒介,故意放慢拍攝速度。我覺得這種慢下來的方式適合賈斯汀和我。這會帶來一種尊嚴感。
我也想進一步改變別人對精神分裂症的認知。污名來自於缺乏理解,這可能發生在我們任何人身上,增進理解非常重要。
疾病影響了賈斯汀的學習能力和條理性,此前我從未想過他還會寫詩,當我讀過賈斯汀的詩,我感覺他變得更鮮活了。還有他觀鳥的興趣,直到做完這本書,我才意識到觀鳥對他的積極影響有多強,這增強了他面對困難的韌性。
還有他對我的信任。過去都是我為他處理各種事情,我為他付出。這一次,這本書、這份信任是他給我的珍貴禮物。這讓我們的情感變得不一樣,讓我們更為親近。
拍攝這個項目的好處是,我有理由花更多時間與賈斯汀待在一起。或許以後我可以拍個鳥的題材,這樣就又能有更多時間陪伴他。有時如果你對工作熱度很高,就會忽略家人,而這樣的拍攝讓我可以兼顧二者。雖然項目完成了,我還是經常與他見面。賈斯汀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照片封存情緒
穀雨:戴安·阿勃斯說照相機就像是她的通行證,對另一些攝影師來說照相機則像是屏障或者盾,予以他/她保護,對你來說,照相機意味著什麼?
路易斯·奎爾:有一位戰地攝影師,他和文字記者一同去前線採訪。發生了爆炸,死了很多人,他忙著拍攝周圍發生的一切,等他轉身,發現那位記者也被炸死了,他突然有種頓悟,覺得相機好像是某種屏障。我完全理解這種感覺。我還知道另一位攝影師,他也拍自己的家庭。那不是一個健康的家庭,拍攝中他成了旁觀者,以此來應對這個機能失調的家庭。
這兩者都不是我的情形。與賈斯汀在一起時,我總是有事情要做,哪怕不在拍攝,也會在整理他的房間,或是在處理什麼麻煩事。我總是在忙,直到回到自己家,看到照片。情緒是滯後的,是隨著放印出來的照片而來的。照片將情緒封存起來,以便你事後去觀察。
穀雨:你是否會擔心攝影書《大哥》的讀者集中在藝術、攝影愛好者群體,而不能夠抵達真正需要它的受眾?
路易斯·奎爾:某種程度上這不可避免,我的出版人也提到過這一點,他說,「路易斯,你要有心理準備,將會買你書的一般都是熱愛藝術和攝影書的人」,而我也覺得確實很難跳出攝影或藝術這個小圈子。但還是有機會的,我前一陣在英國皇家精神科醫學院做了講座,一些相關的去污名化運動也會使用我拍的照片,這次到中國參加連州攝影年展亦如此,也能讓更多人看到這個項目。
發起運動、改變世界是非常困難的,目前我還沒有能力這麼做,我所做的是創造一些行動家們可以運用的素材。能有人看到我的書,有所觸動,就挺不錯了,受眾群體的局限是存在的,我接受這一點,但我還是希望攝影、藝術和真實的世界能有所互動。
穀雨:除了出版和展覽,你有其他提升公眾對精神分裂症認知的計劃嗎?
路易斯·奎爾:有一陣子我確實想以賈斯汀的生活為腳本做一個舞台劇,我申請了基金,但被拒絕了。圖書本身當然有其價值,但我覺得還是有一些東西書中沒有囊括,它同時也如此接近另一件藝術作品的源頭,這就是疊加的價值。用戲劇來呈現精神疾病患者的世界會很有意思,也能建立理解和同理心。這個戲劇或許未來某天真會上演,但我無法保證,畢竟我只是剛剛進入藝術世界的攝影師,尚未跨界到完全不同的領域之中。或許要很久之後,但這種可能性總是會存在的。
穀雨:你目前有拍攝新項目的計劃嗎?
路易斯·奎爾:暫時還沒有,因為我發現如果真的要做藝術家,你不僅要做作品,還要去推廣作品,但一個人同時進行創作、謀生和推廣非常困難。近期我依然圍繞《大哥》做推廣工作,我將去柏林和貝魯特做展覽,英國FORMAT攝影節也將展出這個作品。
或許今年年底我會開始拍攝新項目,我要好好想一想。我不會提前告訴任何人這個新項目準備拍什麼,至少要到兩年後才會透露一點點。創作需要有一些試錯的空間,種下種子,你要允許有一些種子無法如預想那樣開花結果。
關於攝影師
圖 | 周仰
路易斯 · 奎爾,紀實攝影師。作品《大哥》入圍2018年阿爾勒圖書獎,獲得2017年文藝復興系列獎;其個人展覽《墜落前》曾在英國巡迴演出,反映了他對利比亞、阿富汗、海地和科索沃的關注。他曾與英國一些著名的雜誌長期合作,並在國際上享有盛譽;曾兩次入圍由倫敦國家肖像畫廊主辦的「BP肖像獎」,作品被該機構永久收藏。同時,他還經常授課、開辦展覽以及製作短片。
* 本文圖片由連州國際攝影年展提供,版權歸藝術家所有。點擊「閱讀原文」進入攝影師官網。
撰文丨周仰 攝影 | 路易斯 · 奎爾 編輯
運營丨劉心雨 統籌 | 迦沐梓
(本文首發於「穀雨計劃」guyuproj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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