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從服飾看《金瓶梅》:追求人性的解放和人性的幽微

從服飾看《金瓶梅》:追求人性的解放和人性的幽微

從服飾看《金瓶梅》:追求人性的解放和人性的幽微

打開今日頭條,查看更多圖片

《金瓶梅插圖集(明代崇禎刻本)》,廣西美術出版社,1993年

從服飾看《金瓶梅》:追求人性的解放和人性的幽微

日本早稻田大學金瓶梅藏本。康熙影松軒金瓶梅,堪稱孤本。蘭陵笑笑生撰,張竹坡批點。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

說《金瓶梅》里的服飾為中國古代服飾的集大成者毫不為過,服飾是如此的豐富與繁華,顯現出中華文化的悠久與燦爛。就服飾而言,無論是服飾的制度、服飾的多樣、服飾的生產、服飾的價位,還是服飾與人物的關係,以及通過服飾來傳達追求人性的解放和人性的幽微,凡此種種小說的美學意義與歷史取向,在中國的古典小說里,沒有任何一部可以與之相頡頏。

《金瓶梅》里有兩位主要人物,一為潘金蓮、另一為西門慶。書中對眼花繚亂的服飾的描寫,也正是從這二人開始的。

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裡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金瓶梅詞話/第二回》,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一印。本文如沒有特別指出的,均出自這個版本)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髮髢髻,一逕里踅出香雲,周圍小簪兒齊插。斜戴一朵並頭花,排草梳兒後押。難描畫,柳葉眉襯著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誇,露來酥玉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汗巾兒袖口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褲。

第一段寫的是西門慶的服飾,第二段寫的是潘金蓮的服飾。在《金瓶梅》一書里,作者不僅深諳當時的社會、世俗和人情,而且對服飾、服飾制度及服飾的變化也相當的熟稔。重要的是,《金瓶梅》寫服飾還有更重要的關節,那就是對舊制度的挑戰。《禮記/玉藻》專講服飾制度,並在《禮記/深衣》指出:「古者深衣,蓋有制度」:君臣有別、尊卑有別、老幼有別、男女有別、士庶有別。從《後漢書》至《清史稿》,辟有(與車並列)的專志「輿服志」。服飾與制度密切相關,《金瓶梅》卻開闢了服飾的另外寫作。《金瓶梅》里的服飾,展示出了燦爛中華文明的另一種風采。

《金瓶梅》里的女性服飾

月娘的:穿著銀鼠皮襖,遍地金襖兒,錦藍裙;金蓮的:兩個大紅遍地金鶴袖,襯著白綾襖兒;李瓶兒:貂鼠皮襖……這還只是妻妾冬裝一部份。平日子的則更講究。

月娘有時穿「大紅路綢對衿襖兒,軟黃裙子;頭上戴著貂鼠卧兔兒」,有時又穿「頭戴銀絲髻,周圍金累絲釵梳,珠翠堆滿,上著藕絲衣裳,下著翠綾裙,尖尖趫趫一對紅鴛,粉面貼著三個翠面花兒」等。我們知道吳月娘是西門府上大娘,穿戴自不一般。第二十四回,西門與眾妻妾在正月十六喝「合家歡樂」酒。作者寫道:「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都在兩邊同坐,都穿著錦繡衣裳,白綾襖兒,藍裙子。惟吳月娘穿著大紅遍地通袖袍兒,貂鼠皮襖,下著百花裙」。此處,因服飾制度,妻妾的等級是相當清楚的。不過,《金瓶梅》的傑出在於:這種服飾的制度,以及在服飾制度上的等級,並沒有妨礙《金瓶梅》充分顯示市民社會興起時的平等訴求。

服飾於《金瓶梅》,當然具有小說家言的「炫技」。但是「炫技」,不僅展現出一部傑出的市民小說斷不能缺少的「道具」,同時又建構了文本自身。春梅先是大房吳月娘的丫鬟,後成了寵妾潘金蓮的丫鬟,接著又成了西門慶的「情人」,再以後又成陳經濟的「情人」,最後,則成了周守備的正牌夫人。因此,春梅的服飾前後有極大的變化。作丫鬟時,大約是「頭戴銀絲雲髻兒,白線挑衫兒,桃紅裙子,藍紗比甲兒」(見第二十九回)。到了守備夫人時,春梅的服飾是「打扮的粉妝玉琢,頭上戴著冠兒,珠翠堆滿,鳳釵半卸,上穿大紅妝花襖,下著翠蘭縷金寬襽裙子,帶著丁當禁步,比昔不同許多」(見第八十九回)。春梅服飾的流變,可見服飾制度的投射。宋惠蓮,本是西門慶僕人來旺的媳婦,成為西門慶寵愛的「地下情人」之後,「一套綠閃紅緞子對衿衫兒、白挑線裙子。又用一方紅銷金汗巾子搭著頭,額角上貼著飛金並面花兒,金燈籠墜耳……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綾襖兒,遍地金比甲」;「被一陣風過來,把他裙子颳起,裡邊露見大潞紅褲兒,扎著臟頭紗綠褲腿兒,好五色納紗護膝,銀紅線帶兒」。事實上,《金瓶梅》寫惠蓮服飾,寫得這般光彩和這般的性感,從某種意義上看,則是為惠蓮「命薄」吁不平。

服飾於此,我們可以管窺到作者的趣味和價值取向。不僅惠蓮的服飾與西門府上眾妻妾的服飾相近,而且像愛月兒、吳銀兒這樣屬於娼門的女性,在服飾上也被「一視同仁」。如吳銀兒的服飾「頭上戴著白縐紗髻、珠子箍兒、翠雲鈿兒,周圍撇一溜小簪兒。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花眉子,下著紗綠潞綢裙,羊皮金滾邊。腳上墨青素緞鞋兒」;愛月兒的服飾「新妝打扮出來,上著煙里火回紋錦對衿襖兒、鵝黃杭絹點翠縷金裙、妝花膝褲、大紅鳳嘴鞋兒,燈下海獺卧兔兒」。

等級、性別、尊卑里的人,都追求服飾的華麗,在《金瓶梅》里確實是一種眾生平等的暗喻。《宋史/輿服五》指出「士庶之間、車服之制至於喪葬,各有等差。近年以來,頗有逾僭」;「詔縣鎮場務諸色公人並庶人、商賈、伎術、不系伶人,只許服皂、白認、鐵、角帶,不得服紫」;「倡優之賤,不得與貴者並麗」等;《明史/輿服三》對士庶妻妾服飾也有明確規定「不許用大紅、鴉青、黃色」等。無論按宋季服飾制度還是明季服飾制度,《金瓶梅》於服飾制度上的僭越與叛逆,僅服飾而言,這部小說反禮教的價值取向非常鮮明。

仕宦大家王招宣府的寡婦林太太的服飾,則又有另一層深意。招宣府林氏的服飾是:「婦人頭上戴著金絲翠葉冠兒,身穿白綾寬綢襖兒,沉香色遍地金妝花緞子鶴氅,大紅宮錦寬襕裙子,老鴉白綾高底鞋兒」。這一套服飾,是西門慶眾妻妾、丫鬟以及有的娼門女子所沒有的。崇禎版繡像本《金瓶梅》有200幅插圖,獨林氏服飾唯一。其他女性服飾都沒有花紋,林氏的服飾描有花紋(即妝花緞子鶴氅);其他女性沒有頭飾,即便有,也只是束帶與簡單的釵簪,獨林氏頭上有冠。這表明林氏的「命婦」(祖上是所謂的「太原節度邠陽郡王」)身份,同時敘述了林氏久寡的慾望與西門慶以粗鄙之人征服上層女子(「命婦」)的「業績」(對此,清人張竹坡曾給予招宣府主人痛斥「一丑招宣」)。可見《金瓶梅》里的服飾描寫與敘事,不僅在於作者對於服飾的展示,同時也是對人物性格與命運的一種敘事。

《金瓶梅》里的男性服飾

女性服飾在《金瓶梅》里是服飾敘事的重頭戲,但男性服飾的描寫與敘事,同樣是其整個文本的重要組成部分。西門慶的第一次亮相,作者用了九個「兒化」的詞來寫西門慶服飾。此形象即土豪標準像。到了西門慶賄賂做上了「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一職後,西門慶的服飾,有了重大的變化。西門慶官職剛到手,就「使人做官帽,又喚趙裁縫率領四五個裁縫,在家來裁剪尺頭,攢造衣服」;迎請朝廷大員著「青衣冠帶」;去京都拜見位極人臣的蔡太師「戴上忠靖冠」和「穿上外蓋衣服」。此時的西門慶,畢恭畢敬,不再是陽谷縣尋花問柳的土豪,而是一位像模像樣的官員。

全書雖寫的是大宋故事,但所有場景都發生在明期(《金瓶梅》初刻大致在隆慶萬曆年間,即公元16世紀中期),服飾於此,既給我們留下(近)古代服飾的樣式和(近)古代服飾的制度的真實記錄,又留下了許多想像空間。

西門慶本是陽谷縣的地痞土豪,即使當了「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宋並無此官職;《明史/官職》記有「金吾」等十九衛,「副千戶」一職,從五品),他更多的時間,仍是在陽谷縣做生意和找女人。所以西門平素最喜的服飾是「五彩飛魚氅衣,白綾襖子」,尤其是「白綾」。「白綾」在《金瓶梅》里,並非吉物,相反,是西門慶與他的女人們的凶兆和死亡的轉喻。西門慶的女人,大都喜歡穿紅色的服飾。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宋惠蓮等,包括一身豪裝的林太太在西門慶面前也穿的是「大紅裙」。一白一紅,極具性感和文本暗喻,同時也見證了色彩於服飾是服飾制度的重要內容。尤其是像《金瓶梅》這樣用於人性的善惡、用於人物的性格、用於人物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在中國文學裡是罕見的。

從服飾看《金瓶梅》:追求人性的解放和人性的幽微

《金瓶梅》里的服飾既是「道具」更是文本

《金瓶梅》里的服飾花樣繁多、流光溢彩,幾為窮盡其有:皇親國戚、達官貴胄、士子商賈、命婦庶妻、小姐丫頭、販夫走卒、朝服禮服、官服民服、時裝職裝、外套內衣……在《金瓶梅》里,連一些過客,如只出現一次的兵勇等的服飾,都寫得極為認真、決不馬虎。當然,一些服飾或許是「小說家言」,尤其是官服,如提刑官的服飾。提刑官一職獨見宋,即「提點刑獄司」里任職官,品級大約在三至四品之間。查《宋史/輿服四/諸臣服下》並不見「黑青水緯羅五彩灑線猱頭金獅補子圓領,翠藍羅襯衣,腰系合香金帶」之制度;再查《明史/輿服三/文武官冠服》也不見此制。可見其杜撰的意味。即便是杜撰,《金瓶梅》也有根據。《明史/輿服三/文武官冠服》標出三品四品的文官服為「孔雀」(三品)、「雲雁」(四品),武官為「虎豹」,《金瓶梅》將其「虎豹」轉為「金獅」。並在「金獅」之前,還加一「猱頭」。猱,是一種類猿動物,猱作為服飾制度的標識,均不見宋明兩季官職服飾制度。「猱頭金獅」顯然具有搞笑的元素。此「搞笑」以及另一些場景里的服飾「展演」,把服飾的現實與超現實、真實與虛構,結合得天衣無縫。僅此,足顯《金瓶梅》文本的諷喻與反諷的卓爾不群。

從服飾看《金瓶梅》:追求人性的解放和人性的幽微

《金瓶梅》的服飾研究目前尚很薄弱

《金瓶梅》里所涉及到的服飾制度及服飾的豐富性,是當時及後來的文學作品(包括《紅樓夢》在內)所沒有的。與《金瓶梅》幾乎同時期的《水滸傳》(說唱成於元末明初、刊刻於明中期、通行本於明晚期),服飾描寫與敘事算是豐富的,沈從文晚年的鴻篇巨製《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商務印書館,2011)有專節論及《水滸傳》及明人繪水滸畫。沈先生指出「衣著形象描寫相當清楚」,男性方面的特點是「素樸」。沈先生也指出《金瓶梅》里的服飾「衣著首飾,反映相當真實具體」。不過,從沈先生的論述看,存在兩個方面的疑問。一、沈著有專節論述《水滸傳》而沒有《金瓶梅》的專節;二、《金瓶梅》里的服飾不是素樸而是華麗的(前文所引即可證明)。

哈佛學者田曉菲在《秋水堂論〈金瓶梅〉》(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一書里,以教化敘事不如人性的複雜和幽微敘事,反覆申訴「詞話本」不如「繡像本」。如田曉菲說西門慶的形象,「繡像本的描寫比詞話本中那個比較常見的、比較漫畫化的浪蕩子形象更加複雜和全面」。其實,就服飾而言,「詞話本」比「繡像本」豐富多了。特舉一例:「詞話本」第五十九回寫鄭愛香兒的服飾「頭戴著銀絲髻,梅花鈿兒,周圍金累絲簪兒,打扮的粉面油頭,花容月貌,上著藕絲裳,下著湘紋裙」;《繡像本》(康煕三十四年金瓶梅藏本影松軒本/日本早稻田大學藏)只一句「卻說鄭愛香兒打扮的粉面油頭,見西門慶」。

兩兩比較,前者因為服飾的「繁褥」,活脫脫展示出一個娼門子弟在有錢客人面前的作態;後者,文字的意味寡談了許多。「詞話本」里的服飾描寫與敘事,除了作者有些「炫技」外,實際上是小說人物形象與人物關係的重要「構件」。如果這個話題有些「靠譜」,那麼,如同「金學」遠不如「紅學」那樣「顯學」,《金瓶梅》的服飾研究似乎也很薄弱。

再舉幾件個案,以證《金瓶梅》的服飾描寫與敘事前無古人。張岱的《陶庵夢憶》寫盡晚明繁華,對於廟宇、樓台、街市、居家、人物、器物、酒肆、茶樓、美食、遊冶、戲曲、評書、禮祀、節慶等等,都有詳盡且妙筆生花的記錄,卻沒有服飾的記錄。晚明屠隆的《考槃餘事》,幾乎寫盡人間樂事器物,共分「書」「畫」「紙」「墨」等十五箋,只在「起居器服箋」中有很少一部分談及服飾。談及的也只是簡單的「禪衣」「道服」「冠」「披雲巾」和「文履」(順便一說,後人有人認為屠隆是《金瓶梅》的作者,僅此看,我是不相信的)。

如果再作橫向比較,更能看出《金瓶梅》在服飾描寫與敘事上的史學價值和美學價值。初版於1930年的《圖說日本服飾史》(高橋健自著,李建華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6年出版),是日本服飾史的篳路藍縷之作。這部服飾史(起於大約公元6世紀的「飛鳥時代」至仿效歐美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明治時期」)所提供的服飾樣品與個案,總共不過300件左右。如果專門編一部《金瓶梅服飾譜》,其樣品和件數肯定不會少於《圖說日本服飾史》。

一部《金瓶梅》寫盡天下服飾!一部《金瓶梅》集古代服飾之大成!一部《金瓶梅》就是中國古代服飾的博物館!

從服飾看《金瓶梅》:追求人性的解放和人性的幽微

《金瓶梅》里的服飾旨在尋求市民生活平等的趣味

有繁花似錦的描寫與敘事,《金瓶梅》還不止於在服飾的制度,更在於打破制度以尋求市民生活平等的旨義和趣味。《金瓶梅》里的服飾,還涉及到服飾織造的規模與服飾的商品價位(這對於明代經濟研究一定大有裨益)。

先說規模。第四十回有專門寫西門慶府上為其妻妾做衣服的章節。一段是:「西門慶衙門中回來,開了箱櫃,拿出南邊織造的羅緞尺頭來。每人做件妝花通袖袍兒,一套遍地錦衣服,一套妝花衣服。惟月娘是兩套大紅通袖遍地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一段是:「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四個都裁了一件大紅五彩通袖妝花錦雞緞子袍兒,兩套妝花羅緞衣服。孫雪娥只是兩套」,月娘則有「一件大紅遍地錦五彩妝花通袖襖,獸朝麒麟補子緞袍兒;一件玄色五彩金遍邊葫蘆樣鸞鳳穿花羅袍;一套大紅緞子遍地金通麒麟補子襖兒,翠藍寬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祆兒,大紅金枝綠葉百花拖泥裙」。在此,西門慶為妻妾共做衣服「三十件」。「詞話本」為此專為西門府上做衣服的趙裁縫提寫了一首六言長排(「繡像本」無此詩)。起首便稱「我做裁縫姓趙,月月主顧來叫。針線緊緊隨身,剪尺常掖靴靿」。從裁縫的繁忙到服飾的呈現,其規模和數量,幾乎難以估計。

西門慶從開藥鋪和坑蒙拐騙發家,到後來開段(緞)鋪(西門慶黑吃了別人的錢所開)。這表明:一、服裝生意也許比藥鋪更賺錢,二、當時對服裝的需求都很旺盛。第六十回「西門慶立段鋪開張」,開張貨物「共裝二十大車」,開張喜宴「十五桌」。西門慶的狐朋狗友、三大姑六大舅,還有官場中人夏提刑的禮物,其場面之鋪陳和熱鬧,可見當時服裝業的繁榮——這哪裡是沈從文先生所說的「素樸」?

再說服裝的價位。李瓶兒一件皮襖六十兩、祭李瓶兒孝絹二十兩,西門慶為梳籠粉頭李桂姐、出手就是五十兩銀(為李討四套衣服),第四十回提到趙裁縫為西門府上做衣服工錢五兩等。可見,服裝動輒以兩、幾十兩計。那麼,現在我們來看看《金瓶梅》里其他地方涉及到銀兩價位的話題。第七十回里有一張皇帝嘉獎眾大臣的錢物清單,皇帝獎賞最高者五十兩,最低者五兩。與西門府上妻妾的服飾價位比,皇帝嘉獎的最高價位,不值李瓶兒一件皮襖,皇帝賞給某大臣的五兩,只是趙裁縫為西門府上眾妻妾做一次衣服的工錢。

再看,西門府上的丫鬟買出賣進,大約一個值四兩至七兩(見第三十回,李瓶兒買一丫頭,講價從七兩五錢講到七兩成交;第三十七回,四兩一個);西門慶縱慾身亡後,西門府上作「鳥獸散」,曾是西門慶小妾的孫雪娥只賣了八兩(見第九十回)……據一明小品所載,在明一季,平民的生活每年大約一兩五,戚繼光的士兵軍餉月銀一兩。明中期一兩白銀兌換銅錢十錢(一千文)。那麼一錢可以做什麼呢?第六十八回,西門慶請娼門四女獻唱,打發的錢是:四妓女每人三錢、廚子五錢、倒茶小兒每人二錢、丫頭桃花兒三錢。可見一兩銀子是可以做許多事的。這般看來,西門府上的服飾,大都是「天價」。

《金瓶梅》中奢華服飾與「本朝之制,敦尚節儉」的對比

凡涉明史,我們知道,「本朝之制,敦尚節儉」(明·劉侗等《帝京景物論/方逢年/序一》),但我們在《金瓶梅》里看到的卻是如此奢華的服飾。明自萬曆進入它的後期,明後期有兩大社會現象:一是明皇的怠政(如明神宗自萬曆十六年後便基本不上朝,須知萬曆一朝共四十八年),二是以蘇州為中心的江南,其經濟與文化非常繁華。對於後者,《劍橋中國明代史(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寫得清楚:「在向整體化邁進的步伐加大的同時,明代中國農業的專業化和商業化程度急劇發展,絲、棉、瓷器產業快速增長」。

《劍橋中國明代史(下)》還特別指出「這些地區的中心都市,如蘇州、松江、嘉興、南京都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業已成為中國絲綢業之都的蘇州……甚至農村附近的一些小集鎮也變為興旺的染色、上漿及相關行業的中心」。海外史家於此注意到了「絲」與「棉」在明代中後期的快速增長,以及與絲、棉、綢、緞相關的產業和工藝的繁榮。由於日益壯大的服飾產業所帶來的賦稅與管理等,明中央政府專設「織染雜造局」(《明史/職官四》)。

正是這一「快速增長」與「繁榮」,為《金瓶梅》里錦繡燦爛的服飾(儘管有些是小說家言)提供了施展天地的平台。「節儉」於此,因經濟的繁榮和文化的多元,便「銷聲匿跡」。我們知道,《金瓶梅》事件發生的地點在一個叫陽谷縣的地方。陽谷縣,在《水滸傳》里明確指定為在山東(小說中有山東方言)。如果通過《金瓶梅》的小說文本來看,再通過小說中描寫的西門府上的亭台樓閣來看,很顯然,它們與江南的園林近似。崇禎繡像本《金瓶梅》的插圖(200幅沒有畫工的署名,僅幾圖有刻工的署名)有可能出自陳洪綬等明末著名畫家之手,而陳老蓮的出生地和謀生地,正是明後期中國出版業最為盛行的閩浙地區。如果從「繡像本」的200幅插圖所提供的背景看,小說里的事件、人物,特別是生活細節,很有可能發生在江南,至少有清楚的江南場景(小說中曾提及漂亮的綢緞來自「南邊」)。

明後期江南地區的商業繁榮,帶來了文化的繁榮和多元,由此推動了戲曲和小說的發達,於是《金瓶梅》應運而生,書里對服飾的描寫和敘事所達到的萬千氣象也應運而生。

說《金瓶梅》里的服飾為中國古代服飾的集大成者毫不為過,服飾是如此的豐富與繁華,顯現出中華文化的悠久與燦爛。就服飾而言,無論是服飾的制度、服飾的多樣、服飾的生產、服飾的價位,還是服飾與人物的關係,以及通過服飾來傳達追求人性的解放和人性的幽微,凡此種種小說的美學意義與歷史取向,在中國的古典小說里,沒有任何一部可以與之相頡頏。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上官婉婉 的精彩文章:

美軍最強狙擊手:4里路外斃敵,狙殺255人,卻被自己人幹掉
北洋水師被俘軍官答日軍審訊:將再與日寇決雌雄

TAG:上官婉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