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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國遠東楚科奇族作家雷特海烏及其小說《海狗》

【作家簡介】

在蘇聯大陸東北角,白令海峽西岸,居住著楚科奇人。正是這樣一個只有一萬多人的小民族向蘇聯文學界推出了一位優秀作家。他的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他就是楚科奇作家雷特海烏。

尤里·謝爾蓋耶維奇·雷特海烏(Рытхэу, Юрий Сергеевич,1930-2008)

楚科奇民族自治區的惠倫村(Уэлен, Чукотский район)是位於俄羅斯最東端、距離美國最近的居民點。這裡自古居住著楚科奇人和因紐特人。尤里·謝爾蓋耶維奇·雷特海烏(Рытхэу, Юрий Сергеевич,Rytkheu,1930-2008)就出生於這裡的一個獵人家庭。

雷特海烏的父親是楚克奇人,母親是因紐特人。在其家族身上「似乎交織著兩種文化:一種是以養鹿畜牧為業的文化,另一種是以捕獵海象、海豹、鯨魚、北極熊等海獸為業的文化。我從小便受到這兩種文化以及與它們密切相關的古老民間傳說的熏陶。」

雷特海烏的爺爺是薩滿。出生時,爺爺給他取名「雷特海烏」,意為「未知」。後為辦理護照,雷特海烏取俄羅斯化的名字,以「雷特海烏」為姓取名「尤里·謝爾蓋耶維奇·雷特海烏」。

作家出生的惠倫村(Уэлен)位置示意圖

白令海峽兩岸地形圖及惠倫村(Уэлен)

雷特海烏曾這樣回憶自己的童年:「三十年代,這已是蘇維埃政權在遠東北極地區建立的新時代。一方面,我們生活中出現了不少新事物,如學校教育、村蘇維埃,集體農莊……另一方面,我們的生活又處處遵循著舊風俗、舊習慣。古老的民族文化傳統源遠流長。這對於我來說,真是一件幸事。我似乎處於新舊兩個世界、兩個時代的交界處,一方面,我每天上學,在那裡能夠大量接觸和吸收各種新知識、新思想。另一方面,我又每天生活在祖祖輩輩居住的鹿皮圓廬里,經常同長輩、鄉親們一起去狩獵,捕捉海象、海豹,圍獵北極熊。每當捕獲到巨鯨或其他巨獸,人們便舉行古老儀式,祈禱感謝神明,歡慶豐收。這些神奇的儀式和有關傳說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印象,構成了我的童年生活最生動難忘的一部分。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便是在每天從鹿皮圓廬到學校的往返過程中度過的。後來我才理解到,這一往返的路程雖然不過幾百米,可是我卻一下子跨越了幾千年,跨越了人類歷史發展中的幾個時代」 [1]

惠倫村(Уэлен)冬季,1934年

惠倫村(Уэлен),1950年。

1954年畢業於列寧格勒大學,1946年起開始發表作品,用俄語和楚科奇語寫作,作品多為描寫楚科奇族人新舊生活的變化,筆觸明快,抒情,幽默,細膩。處女作短篇小說集《同一個海岸的人們》(1953)引起轟動,主要作品還有長篇小說三部曲《融雪時節》(1958-1967)、小說集《一個人的名字》(1955)、《楚科奇傳說》(1956)等,長篇小說《免兒谷》及中篇小說《努尼瓦克島》(均作於1962年),《青狐》(1963),《艾凡古》(1964),《最美的輪船》(1967),《海狗》(1968),《初霧之夢》(1969),《門前霜》(1970),《韋克特與阿格涅絲》(1970),《鯨群離去》(1977),《妖怪》(1979),《各民族友誼》(1979)等。

此外,編有電影《最美的船》(1973)、《狼獾的蹤跡》(1978)、《鯨群離去》(1981)。

雷特海烏多數時候用楚科奇文進行創作,有時也用俄文創作,他的長篇小說的俄譯本,很多就是其自己翻譯的。

雷特海烏墓

【小說正文】

為什麼那個時代過去了呢?那時她在海岸上看得清楚每一根小草,毎一片嫩葉,每一粒石子!在從地平線到天頂之間她看得到濃淡不同的湛藍,海水的顏色也會隨著她的情緒變化而變幻無窮。難道世間萬物無非是孩子心靈之所感,孩子眼睛之所見!

「為什麼現在我看見的不是一棵棵小草,而是復蓋在地上的一層綠色,是鋪滿礫石的海濱浴場,是無邊的天空和無涯的海洋?為什麼要想把一片綠葉的輪廓看清楚就不得不特別聚精會神 才行呢?」

愛木麗有一次這樣問自己,而且感到莫名其妙。

一個剛生下來的女嬰被人們抱到海邊。加爾瑪太金老爺爺把她浸入北冰洋的鹹水,嘴裡說道:

「幸虧你生在夏天。要不然就得拿雪來擦你啦。」

愛木麗生下來的時候幾乎是沒有呼吸的。所以接生的巫婆(此處似譯為薩滿才符合作者原意,參見此小說的另一譯文《海獅》,榮如德譯 ,《蘇聯六十年短篇佳作選 第五卷》,第282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不得不嘴對嘴地給她吹氣,還讓加爾瑪太金爺爺把孫女浸到冰冷的海浪里,使嬰兒發青的皮膚變成粉紅色。

干這些事都是對孩子的父親羅奇金保密的。此時此刻羅奇金正在村蘇維埃辦公室里開會,討論如何取締那些害人的古老習俗。等他知道家裡發生的事時,已經為時過晚:女兒的脖子上已經掛上了護身符,那是加爾瑪太金爺爺雕的一隻帶有銀白色獸毛的小海豹。

加爾瑪太金老人聽出來了,兒子話里話外在暗示最好把小女兒脖子上那個象徵著愚昧與舊習的小玩意摘下來,他反駁道:「這礙著誰了?」「這就和要摘下巴甫洛夫娜脖子上的那串玻璃珠項鏈一樣。」

巴甫洛夫娜是農莊會計的妻子,在商店當售貨員。她積極協助根除一切有害的陋習,並且帶頭到每個鹿皮園廬去查抄鈴鼓和古老的護身符。她在農莊俱樂部開辦了一個現代舞訓練班,她丈夫加夫里拉·謝苗諾維奇教青年獵手和姑娘們演奏三弦琴、吉他、曼陀林和手風琴。每到寂靜的黃昏時刻,俱樂部的鹿皮園廬里就會傳出陣陣絲弦齊奏的「月光……」樂曲聲,天空則閃現出色彩繽紛的北極光,呼應著這和諧的旋律。

加爾瑪太金爺爺已經太老,不宜於出海捕撈,所以就被安排在本地一個骨雕作坊里幹活。這裡幹活的儘是些和他一樣的老人,還有幾個殘疾人——其中克爾果里的兩條腿從小畸形,阿姆羅則是個駝背,他是從遙遠的凍土帶那邊來到這裡的。

愛木麗的父母都是大忙人:父親是村蘇維埃主席,他的妻子領導著一個推行新生活方式的委員會。所以主要由爺爺加爾瑪太金來照顧這孩子,小愛木麗一斷了母奶,就完全由爺爺照顧了。爺爺無論到哪兒都帶著她,當爺爺在小作坊幹活時,小愛木麗也就以此為家了。

愛木麗的童年適逢動亂的年代——爆發了偉大的衛國戰爭。這場戰爭在愛木麗的記憶里留下的只是從斯大林格勒到柏林之間的一些遠方城市的名字和關於煙草短缺的談論,還有美洲愛斯基摩人的到來。

愛木麗已經上學,說得一口流利的俄語,還學習英語。

戰爭末期,愛木麗從七年制學校畢業,拿到了畢業證書——證書很漂亮,很象一張債券。校長勸她到阿納德爾斯克師範學校就讀,並且答應以後送她去列寧格勒學習,但是愛木麗自願留在家鄉。很多人認為她做出留下來的決定十分正確,認為她是想助父母一臂之力。因為當愛木麗從七年制學校畢業時,另外一個人當了村蘇維埃主席,母親也不再為推行新生活方式而奔波。在戰爭年代人們只有回憶起一些古老的東西才能支撐下來,甚至學校的教室有時也點起油燈。這種油燈,愛木麗的母親在鞭撻舊事物的演說中把它叫做「冒煙的東西」,「散布舊習俗殘餘冒黑煙的玩意兒」。

父親在冰上作業中或在捕鯨艇上也顯得不那麼得心應手了。他現在不論幹什麼都是處在幾乎最末一名的地位,這種情況令他本人十分難過,也令當年提名他做村蘇維埃主席侯選人的那些人十分失望。

愛木麗在食堂找到了一份工作。她很喜歡這座新樓那個整潔寬敞的大廳。晨曦通過三扇敞開的大窗戶灑滿了整個廳堂。不過,在這裡工作最有意思,最吸引人之處還在子不斷有一些從區中心,從阿納德爾或從省里到這裡出差的人來用餐。他們和常來常往的顧客不一樣,對用海豹肉做的肉餅和海象肝總是讚不絕口。他們對女服務員都很殷勤,與她們在

文中的「小神像」(Пеликен,Peliken)

農莊新俱樂部附近約會,向她們打聽在誰那兒能買到海豹皮、繡花軟底便鞋以及用海象骨頭雕刻的護身符小神像。

是的,這種小神像近幾年來很時髦,已成了教師擺設架上的裝飾品,或被人放在寫字檯上,有些時髦女人甚至把它戴在耳朵上。它們半眯著眼睛,胖乎乎的一副富態相。

這種用海象骨的殘料製做的大量偶像暢銷得很,供不應求。沒有一個獸骨雕刻工匠能不受這股偶像熱的影響。加爾瑪太金抵制這種誘惑的時間比其他的人都長些,但最後還是不再抵制,也干起這行來了。

很多外地人索性直接到食堂來找愛木麗,向她轉達熟人的問候,並求她弄二十來個小偶像。愛木麗把訂貨的事轉告爺爺,爺爺每天晚上就開動家裡的鑽骨機,於是銳利的銑刀就不住地鑽著海象骨,發出刺耳的尖聲。一天,愛木麗問爺爺,這個小小的神 像有什麼意義,為什麼如此受人歡迎。爺爺支支吾吾地說道:「這是貪婪與愚眛的象徵。把它掛在獵人的行裝上,為的是 把一切壞事都裝在裡面,使壞事離開活脫脫的主人。這就象人們離不開垃圾桶,有些病人離不開痰盂一樣。如果一個人發現自己開始被一些見不得人的壞想法所控制,或者產生了骯髒的企圖,他也會給自己弄上一個小神像,一旦得以擺脫掉那些壞念頭,也就不需要它而把它扔掉……現在,一般說來,來買小神像的都是好人。我心裡有愧,可也沒有辦法。我向他說明這些偶像實際上意味著什麼,可沒人聽我的。他們說:眼下小神像最時髦。

爺爺突然去世了。這不僅使加爾瑪太金的親朋好友感到意外,就是全村的居民也感到突然,大家都很難過。

老人是按新儀式埋葬的:入了棺木,致了悼詞,在墓前還立了一塊膠合板制的方尖碑,碑頂上鑲有一顆小紅星,因此,有人說:

「倒象是個游擊隊員,而不是獸骨雕刻工匠。」

在加爾瑪太金老人死後人們才發現,實際上是這位垂暮之年的骨雕工匠養活著全家人。在他生前卻從沒有人想到這一點。因為現在突然發現沒有錢買茶買糖,而且在食廚里也找不到煉乳和糖果一類的美味食品了。

羅奇金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打髮妻子到鄰居家去借錢。

一天,愛木麗打開加爾瑪太金爺爺的工具箱來看看,裡面有爺爺的全套工具——從帶刀的鑽骨機到他收藏的各種銑刀、小錐子、三棱銼、砂紙——都放得井井有條。在另一個格子里有三十來個未完成的小偶像,還有一個用麂皮裹著的長東西,沉甸甸的。

愛木麗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這卷東西,意外的發現使她驚奇得不禁哆嗦了一下: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根海象的長牙,在它已被打磨得相當光滑的表面畫有彩畫。

愛木麗凝神細看這一幅幅畫面,胸中不禁湧上一股無聲的激情。她不知道,也沒想到她這是接觸到了偉大的藝術,但她的心弦與這位畫家的思緒原來是起著共鳴的。

海象牙蝕刻《獵狐》 楚科奇,惠倫,1980年。

在這根長牙上畫的正是當地的一個海角。後來這裡建起了一座高大的燈塔。只有從這裡才能最清楚地眺望整個村子的景色,能看清每棟房屋,甚至辨認出每個行人。一面上畫的是舊村子,有鹿皮園廬,還有幾棟歐式房屋。另一面畫的已經是現代樣式的村莊,有一排木製房屋,從海角腳下一直延伸到三十年代修建的老風車跟前。

在房屋旁邊的那些人畫得清晰可辨。在沿海一帶的人則正從捕鯨艇上往下卸海象肉,稍遠一些,一艘駁船停靠在岸邊,裝卸工人把一個個大桶推到岸上。有艘輪船在碇泊場上冒著黑煙。這不是隨便的一艘輪船,因為船舷上寫著幾個小小的字「阿納德爾」,港口則註明是伏拉迪沃斯托克。

愛木麗愛不釋手地看著這根長牙,不禁熱淚盈眶。她心裡回蕩起懷念的旋律與感傷的溫情,因為她想到:爺爺在這幅稍微有點褪色的畫面上所刻印下的那個短暫的時刻已一去不復返,正如爺爺不會從墳墓里再站立起來,不會再開口說話一樣。

愛木麗看著這根長牙,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時代。那時,在海岸上她看得清每一根小草、每一片嫩葉、每一粒石子……她那明察秋毫的目光滲透到海象長牙的深處,從而喚起兒時的思想情感,看到了昔日之所見,聽到了昔日之所聞。但這道加強了很多倍的光從回憶中突然又返回到現實,並且照耀著那些似乎是十分熟悉和普通的東西,使些這東西獲得了另一種意義。

愛木麗小心翼翼地把長牙重新包起來,放回原處。

一次,一個極地氣象台的預報員普羅霍洛夫來食堂找到愛木麗,想說什麼,似乎又難於啟齒。他說:

「您故去的爺爺曾答應給我刻十個小神像……說不定他已經刻好了,只是沒來得及轉給我……而且這錢他已經收了……請原諒。勞駕給我找找……」

普羅霍洛夫雖然極力想表現出惋惜和不好意思的表情,但他那張颳得乾乾淨淨的紅潤的臉,依然流露出一副朝氣勃勃、酒足飯飽和洋洋得意的神態。

「我找找看」,愛木麗點頭應允道。

她回到家就拿出爺爺的工具箱,逐個地挑選起備用的小神像來,但是一個完整的成品也沒有。愛木麗拿起一個未完成的小神像,又拿起工具開始打磨這塊不難加工的海象牙。她輕而易舉地 就磨出了一個圓圓的大肚子;還在肚子下面打磨出一對撅著的小腳和耷拉下來的乳房。但到該雕刻臉部時,她卻無從下刀了…… 愛木麗極力回想著小偶像那張十分熟悉的標準面孔……剛才還滿有把握的手,這時突然變得猶豫不定了。

第一個小神像被放到一邊不加工了。要不是普羅霍洛夫曾對 她說了下面一段話,愛木麗多半是永遠不會再去把它加工完成的。

「你爺爺為人正派,很講信譽。當時我要預先付錢,你爺爺不肯收,是我堅持要預付的。您瞧,我很快就要休假,想從這裡帶些禮品回去。繡花軟底鞋我已經買了,海狗皮的帽子也弄到了,就差小神像了,這玩意兒現在正時興。難道他一個也沒留下?勞駕您幫我好好找找。」

「好,我找找」,愛木麗應允了。

現在,已經用不著一刀一刀地琢磨了,她信心十足地操著雕刀。愛木麗所需要作的努力只是記住普羅霍洛夫那張颳得乾乾淨淨的紅潤面孔所儘力做出的同情與困窘神態。

其餘的幾個小神像和第一個一模一樣。到後來愛木麗已經不再用手雕刀,而是開動了鑽骨機,用旋轉的銑刀打磨著這些偶像。

普羅霍洛夫十分滿意。他拿著小神像左看右看,滿意得嘖嘖讚賞。

「我當時向你爺爺訂購這批小神像真是做對了。這些小臉蛋多麼活靈活現啊!一看就知道這是出自老工匠之手。沒有一點粗製濫造的地方!實質上,這表明了他對世界最真誠的態度」。

其實,愛木麗沒有認真聽這位預報員所說的話,她只感到心情輕鬆愉快:她意識到自己使人記住爺爺,並且替爺爺還了債。

下班回來,愛木麗發現父親正在看爺爺的工具箱。羅奇金把那根有彩畫的海象牙放在面前,臉上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表情。

「看來,人家不會為這個東西出大價錢的。」父親沉思著說。「沒什麼特別出色之處。只不過是畫的現實生活而已……是啊,爺爺不善於想像,不善於跟上時代的步伐。人家早都搞新題材了,可他仍然刻獵人和海豹,還有野獸什麼的。人家用海象牙能刻出果戈理像,可爺爺還在打磨小鹿!庫普納凱在海象牙上畫的是什麼,你知道嗎?不知道?他畫的是養獸場接受新任務。這就叫跟上時代的步伐!……可這個玩意兒」,羅奇金輕蔑地聳聳肩膀說:「最多也就是用來當獎品發給要退休的人。是啊,人家不會出大價錢的……」

「你想賣掉這根象牙? 」愛木麗問。

「對」,羅奇金答道。「幹嗎要讓它在箱子里白放著?你知道,能賣上二十來個盧布。」

「爸,不要賣它!」愛木麗懇求著,「還是讓我給你刻些小神像去賣吧。。.."

「可你要這象牙幹嗎?」父親笑笑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也不玩玩具了。。」

「我求求你了」,愛木麗低聲說,「每一個小神像都能賣五個盧布。」

「小神像,這當然好哇」,羅奇金滿意地說,「這玩意兒正時興。好吧,女兒,這根象牙以後再賣吧。」

愛木麗把象牙又放回爺爺的工具箱,然後就開始幹起來。幾天之內,她用爺爺準備好的材料打磨出十五個小神像。羅奇金十分滿意9誇獎女兒說:

「你做的小神像是最好的!行家們都說:這些小神像的形態生動,神氣活現。」

從此在羅奇金的小屋子裡,每到晚上鑽牙機就營營地響起來。愛木麗躬身磨製著海象牙,白色的粉塵飄落在她的頭髮上。一張不大的桌子上一個挨一個地擺著小型神像。在明亮的電燈照耀下,它們那磨得光滑的肚子反射出暗淡的光澤。愛木麗發現,製作小神像給她帶來了一種滿足。她喜歡拿上一顆冰冷的,沒有生命的象牙,用自己的體溫使它們活起來。牙骨居然能久久地保持 著這種體溫。有時直到清晨,當愛木麗去食堂上班之前,拿起一個未完成的小神像,它竟仍然熱乎乎的,還留著頭天的暖氣。每個神像都有一張從左耳咧到右耳的大嘴和兩隻搭拉著的大耳朵。愛木麗極力想表現出某個人的形象。

這常常是些訂購者的模樣。但從外表上看,只有愛木麗本人才能從這個怡然自得的偶像身上看到訂購者的影子。

訂貨愈來愈多,愛木麗每天晚上都要磨這些已經令人相當膩煩的小偶像,才能勉強應付過去。

但是父親非常滿意他坐在那裡一邊喝酒,一邊看著低頭凝神工作的女兒,嘴裡說道:

「爺爺的手藝算是傳給你了!也真怪,說起來我更象你爺爺,可我用骨頭卻什麼也做不出來——老天爺沒給我這靈氣兒。」

愛木麗總是默默地聽著他說,等完成定額就睡覺去了。十二點一刻村裡的電燈就要關總闡。在電燈開始一閃一閃,表布快要熗滅之前,姑娘不知已經仔細看了多少遍那根海象牙上的圖畫了。

她屏住呼吸仔細觀看著這根白色又稍稍泛黃的已磨光的象牙上那些淡淡的淺藍色陰影,眼前浮現出一個廣漠而美好的世界。它清晰得能讓人看清每一棵小草及海岸上的每一顆砂粒。這海象的長牙包含著何等神奇的魅力!這用顏料塗出的每一筆纖細的線條蘊藏著多少無形的力量啊!

電燈開始忽閃了,愛木麗匆忙把象牙藏到枕頭底下。一整夜她感覺到它的存在,而且半夜醒來時,她感覺到爺爺的雙手過去在象牙深處留下的溫暖。

一股熱浪湧上心頭,愛木麗突然開始考慮起自己的私事來了。她活到現在竟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的未來會是怎麼樣的。她的那些女友都有了對象,至少也有個自己思慕的男人。她們每個人都在憧憬著未來能改變自己的生活,離開食堂到別的地方去。只有愛木麗從未考慮過這些問題,也沒有思慕的小夥子,對所有 追求她的小夥子一視同仁,不冷不熱,因此小夥子們揣摩不透她對誰更有情意,所以有的還在等待,有的則找到了態度比較明朗、對這樁人生大事能給個率直答覆的姑娘。

「你真是個怪人」,愛木麗的女友們對她說,可她只是神秘地笑笑,不予作答。

但這是前些時候的情況,是留著大鬍子的年青考古隊長格納基,巴拉紹夫還沒領著他的考古隊員在食堂露面之前的情況。

在一個秋天的暴風雨後的早晨,愛木麗來到了海邊。敏銳的眼睛有時能在冰冷光滑、五彩繽紛的卵石中間找到一塊有顏色的海象牙碎片。脫落的海象牙在海水裡浸泡的時間長了,牙骨內部會變成另一種顏色。這樣的海象牙特別名貴,用它做成的小神像比用普通的白色象牙做的要賣差不多貴上兩倍的價錢。早晨的昏暗遲遲不肯離去,在朦朧的晨嘰中一個個浪峰閃著柔和的光,鹹鹹的水花濺到臉上,涼爽而清新。

海邊的愛木麗。

在鋪滿卵石的岸上滿是被海浪衝上來的海星、海菜、空貝殼以及各種小蝦小蟹。有時也能碰上摔扁了的空罐頭盒上面貼著稀奇古怪的商標。愛木麗試圖念出那上面的字,便搜

海象牙雕刻《女像》,楚科奇,惠倫,400年

索枯腸地回想著以前在學校里學過,但已忘記一大半的英語。她很後悔沒多學點。不過這種後悔的心情只是偶爾才出現的,比如當她看書碰上不懂的字,或者當出差來此的客人突然講起一些深奧難懂的事時,才會有這種心情。巴拉紹夫講話張口就是一大串費解的詞,什麼「後石器時期」啦,什麼「新石器時期」啦,等等,等等……考古學家在談話時常常用「問題」一詞,幸好愛木麗對這個詞很熟悉,那是她從農莊會計那裡經常聽到的。農莊會計孤身一人,酗酒成性,常常喘著粗氣反覆說:「星期一的主要問題是——借酒醒酒!」

科學院的考古隊來此的目的是想解開美洲大陸居民遷徙之謎。早春時節他們來到這裡,在村裡呆了幾天,租了兩艘捕鯨艇,雇了幾個工人就出發到如今荒無人煙的海角上去考察遠古的居民點去了。他們在那裡住的是帳篷,度過了整個夏天,用鍬掘遍了所有的山丘,發掘出的東西滿滿地裝了四個大木箱和十來個小木箱。全體工作人員都願意坐飛機回去,但一架飛機裝不下那麼多考古學家,何況又是一架直升飛機。因此除了等下一趟運貨的輪船之外,再沒有別的辦法。

一大群考古學家吵吵嚷嚷地老早就來到食堂門口。離開飯的時間還早著呢,他們在高台階上使勁跺腳,偶爾還不耐煩地敲那扇還上著鎖的門……

愛木麗走到一個懸崖上。再往前走就有危險了:說不定來一個大浪會把人砸到陡峭的石壁上,使你永遠不想再來到這種卵石的淺灘:這個淺灘愈往前走愈狹窄,最後陡然間便沒有了。

愛木麗往回走。她手裡拿著一把有甜味的海菜,慢慢嚼著那長長的藤蔓。低垂的烏雲下面露出一抹紅色的陽光。黑暗逐漸消散,大浪的浪峰也不再閃閃發亮。座落在村子與空曠的卵石灘交接之處的發電站里,發動機軋軋地響著。風向標上面的紅燈閃爍 了一下,從遠處看很象一顆隕滅的星星。

愛木麗加快了腳步。大風從右後方推著她,颳得她一直往前走。她不由得想到巴拉紹夫他們只好在村子裡再等些日子輪船在這種天氣里是不會來的,它會繞過這裡或在半島南邊的地方卸貨,那裡的風是從岸上刮過去的。

惠倫村(Уэлен)

她走到食堂時,其他女服務員也都來了,一大群狗擠在台階旁邊裝殘羹剩飯的大槽子那兒等著。

「找到值錢的象牙了嗎?」女管理員問她。

愛木麗搖搖頭,象平時一樣在台階上脫下了滿是鹽粒的防雨斗篷。這東西在這裡才出現不久,銷路很好,很受沿岸居民的歡迎,因為這裡整個夏天都颳風,而且潮濕。愛木麗抖抖帶海鹹味的潮氣,就進了食堂。食堂早就生好了爐灶,暖烘烘的。從廚房 里飄出陣陣香氣。

快到開門的時刻了。愛木麗和女伴們一起把鋪著花塑料桌布的桌子擦乾淨,放上杯子和裁得很整齊的餐巾,查看一下是否每張桌上都已擺上了麵包。她把這些事全做完後,才在窗前最靠邊的一張小桌旁坐下來吃早飯。她吃著滾燙的鹿肉,同時看著村子裡那條已從黑暗中顯露出來的大道。地平線上,在太陽將要升起的地方,有一長片明凈的天空。它已不再是大紅或猩紅,而是已 經跟白天時候一樣的顏色了。愛木麗不吃了,等待著選射出第一道陽光。太陽開始露出一點邊緣,眼看著露出的部分愈來愈大。愛木麗暗自驚奇:太陽的升起,在最開始時如此神速,但它一跳出地平線,就緩緩上升,離地平線愈遠,太陽的運動也愈慢。愛木麗還沒來得及把茶喝完,太陽就完全從水裡鑽出來了,它的上 緣已經碰到了雲層的下緣,這預示著今日是陰天多風。

考古學家們在食堂開門前一刻鐘便已到達。管理員從窗口往 外看了看,決定說:

「算了,把這些『挖掘機』放進來吧。」

考古學家們把兩張桌子併到一起,坐了下來。他們向姑娘們 大聲寒喧。巴拉紹夫說:

「有什麼菜都每人來一份!」

這就是說,給每個人都上一份海豹肝、小塊燜鹿肉、一杯加煉乳的咖啡和一滿盤油炸餡餅。年青學者們的胃口好得令人羨慕。別希他們一邊吃一邊不停地談話,可姑娘們給他們上菜還得緊趕忪趕才接得上趟。

食堂里禁止吸煙,所以他們喝完咖啡,就立即離開餐桌,到外邊台階站上半個小時,津津有味地吸著早晨的第一支香煙。

但是今天巴拉紹夫沒有走。不知為什麼他猶猶豫豫地,幾乎是側著身走到愛木麗跟前說道:

「我早就想跟您認識………」

愛木麗這時正端著一杯熱茶給會計送去,聽到這句話,差點沒失手把杯子打翻了。

她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句話,巴拉紹夫又接著說:

「我知道您的名字。」

食堂的常客都叫姑娘的俄文名字——愛瑪,這是她上學時女教師給起的俄文名字。

「而我叫格納基·巴拉紹夫。」巴拉紹夫向這個發窘的姑娘伸手表示要與她握手,又說:「您先把茶送去,然後我有話跟您說。」

愛木麗幾乎是跑到會計員坐的桌子前,接著就回來了。

「我得知,您是一位技藝髙超的工匠 」,巴拉紹夫說話的那種腔調使愛木麗不好意思到把臉轉向一邊。「是啊,我說的是實話!」考古家熱情地接著說。「我有幸在一個人那裡看到了您做的小神像。東西雖小,但堪稱精品。它使人聯想到古代的骨制假面,這種假面在新石器時期的墓葬里偶然有發現……嗯,我對您有個十分懇切的請求:給我做十個小神像!好嗎?讓您為我做的這件事將成為我對楚科特卡和對您的紀念。」格納基·巴拉紹夫彬彬有禮地躬身致意。「我自然很想帶走一個更有代表性的骨雕藝術品,但時間不允許了。所以我請求您,愛瑪,給我做一個能使我看見它就想再來這裡的藝術品……咱們就這樣說定了吧?」格納基·巴拉紹夫微微一笑,同時親昵地看著愛木麗的眼睛。

「所有這些,自然是會有相應的報酬的。」他又壓低聲音補充說。

在愛木麗一生中這一天是最難熬的一天。她等不到食堂關門,就跑回家去開始工作……去年她曾撿到過一塊深色的海象牙。她已經知道該用它來雕個什麼東西。她有把握能雕出一個讓巴拉紹夫願意再回到楚科特卡來的東西。

愛木麗拿著這塊久經海浪的沖刷而變得光滑如玉的象牙仔細端詳。這塊牙骨幾乎是黑色的,微微呈現一點深褐。要仔細看才能發現骨質深處的輕柔的色調交替。這是一塊很大的牙骨,幾乎有大海豹的半個門牙那麼大。骨質密實堅硬。愛木麗久久地在手裡擺弄著它,一直擺弄到這塊骨頭也象她激動得發燙的手心那樣熱為止。

要刻個什麼才能使一個人激動,使他時時想起自己深藏在心底的最親切的感情呢?愛木麗開始在自己短短生涯中所留下的記憶與感受裡面尋找,陡然間,彷彿太陽突然發出一道微光,照亮了她的記憶。

說不清這是哪一年的事了。有一次爺爺加爾瑪太金帶著她坐上輕巧的小獸皮艇沿海面劃向一座孤零零矗立在海上的巨大峭壁。清澈透明的水裡漂浮著水母。鳥兒好奇地目送著這隻小小的獸皮艇,而愛木麗則目不轉睛地盯著小艇那透亮的船底,她一想到在這層不結實的皮子底下就是無底深淵,她的心緊縮起來,膝蓋里流著的彷彿不是熱血而是粘滯的糖漿。

海面上灑滿了落日的斜暉,海鳥由於看到自身投下的巨大陰影而驚恐萬狀。加爾瑪太金一言不發,專心致志地劃著小艇。一起一落的船槳嘩嘩地濺著水滴,艇頭劈開海面,推得海水發出低沉的淙淙聲。

愛木麗一直盯著在薄薄的船底下面顏色不住變幻的海水,好不容易才抬起眼睛往前面看,前面有一座懸崖沐浴在陽光里,披著一塊塊的綠色苔蘚及一道道鳥糞留下的白色流痕。一個意外的景象使愛木麗驚顫了一下:在懸崖的唚塊高聳的石頭上,有一隻美麗得出奇的動物用短短的腳爪支撐住身體站立著。全身光滑得像塗過一層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但是最美妙的是它彎彎的身體形成的那條曲線。這是一條簡潔的單線條,但它是如此完美無缺,具有這樣巨大的魅力,使愛木麗不禁失聲大叫:

「多漂亮啊!」

爺爺停住槳,轉過身來。

「這是海狗!」他說。「是個稀客。」

海狗搖晃了一下它的頭,突然騰躍起來!這一躍可非同一般。它那矯健而頎長的身軀閃現出又一條極其完美的曲線,愛木 麗興奮得「啊、啊」地驚嘆起來。

爺爺加爾瑪太金一直看到海狗躍入水中並且潛入深海之後, 才開口說道:

「太美了! 」

後來愛木麗不止一次地回憶起海狗的精躍,每次的激動心情都不減當時。現在,當她拿著這顆已被手掌暖熱了的海象牙時,她忽然想到:如果她能成功地把海狗身軀的那條曲線再現出來, 再現出它的簡潔單純與富有表現力的特點——這准能使巴拉紹夫對楚科特卡美麗的土地永誌不忘。

愛木麗坐在電燈底下開始雕琢。她對周圍的一切,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視而不見。她心不在焉地喝完晚茶,再次雕琢起來:她眼前只有那一天,只有對海狗的回憶,只存海狗身軀的那條簡潔的曲線。

電燈突然滅了一村裡拉了總閘。愛木麗遺憾地嘆了口氣,後悔沒有貯存些蠟燭,於是只好上床了。她閉上眼睛想像著當她把懸崖上的海狗交給巴拉紹夫時,這小夥子一定會由於又驚又喜而面紅起來。說不定他還真的會回到楚科特卡來,說不定,說不定,有朝一日他們倆會生活在一起。想到這兒愛木麗連自己都覺得怪難為情的,所以趕緊用被角把泛紅的臉捂住,彷彿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有人會看見她似的。

第二天她高高興興地到食堂去上班。她沒有想過再次見到巴拉紹夫,看見他的微笑,聽見他的聲音時會感到愉快:她此時心 頭不禁湧起一股激情,此時她感到一切都那麼美好。

「工作正在進行嗎?」他快活地向她眨了眨眼睛。

姑娘點點頭。

就在那一天,巴拉紹夫考察隊里還有幾個人也來請愛木麗為他們做幾個小神像,但姑娘說,她已經接了別人的訂貨了。

愛木麗有生以來第一次祈求老天爺讓暴風刮個不停,讓浪頭繼續拍擊海岸,因為她唯恐來不及做好自己的海狗,來不及把它奉獻給巴拉紹夫作為對楚科特卡的紀念。

愛木麗一到眼睛疲倦得睜不開,手也拿不住工具的時候,就 把爺爺的那根象牙拿出來,仔細欣賞上面的圖畫。她反覆思考著這些樸實無華的線條所產生的魅力,心中激動不已,湧起一股股熱流。她不禁又想到巴拉紹夫。這時,眼睛便象蒙上一層薄霧,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需要很長時間視力才能恢復正常,才能繼續進行工作。

海狗已經有了雛形。峭壁早已磨好。如果你仔細看看,在峭壁側面的石頭上甚至還能看清有年代久的青苔痕迹。

父親悄悄地從後面走過來,久久地站在邊上看女兒幹活。愛木麗在幹活時不喜歡有人看著,但她又不能開口叫父親走開,所以愛木麗這時光用碎麂皮塊來回擦著牙骨。父親覺

得莫名其妙,嘆了幾口氣,彷彿自言自語地低聲說:

「幹嗎做海狗,不做神像?神像值錢得多。」

羅奇金走開了。愛木麗需要恢復先前的心情,先前的激動。 她下持銑刀急不可待地削掉牙骨上所有多餘的、不必要的部分,以充分表現出海狗勻稱的身軀。這隻海狗等著從這塊骨頭中顯露 出來,已經等待多時了。海狗必須處於瞬間即可騰空而起的姿態。最有意思的是——並非愛木麗故意要把它做成這樣,而是它本來就該是這樣。只需要削掉一切妨礙它準備起跳的部分就行了。

有時,為了恢復敏銳的視力以便看清微小的細節,愛木麗就拿出爺爺那根珍貴的象牙,久久地仔細觀看,在這期間,一面恢復敏銳的視力,一面獲得新的激情。

時間剩得愈來愈少了。輪船正在全速向楚科特卡駛來,北極站的氣象預報員普羅霍洛夫說天氣已有轉好的希望。瞧他走路的 神態,就象是他能使風平浪靜,能把天上的烏雲一掃而光似的。 每年在北極很短的夏季之末那最後的風暴到來之前,常常有幾天平靜的日子,彷彿大自然為了積蓄力量而稍事喘息一般,正是這樣的日子臨近了。

在輪船預計要到達的前夕,愛木麗整整幹了一個通宵。最後她用麂皮碎塊把做好了的雕塑小心翼翼地擦拭乾凈,然後擺在桌沿。

蠟燭芯發出輕輕的噼啪聲。窗外,是秋夜凝重的寒冷與黑暗,是寂靜的無限延伸,只有潛心仔細諦聽,才能捕捉到海浪微弱的拍擊聲以及精疲力盡的海洋睡意蒙隴的喘息聲。

海狗站立著,準備躍入自己大海深處的故鄉。這時在愛木麗心頭油然生起的不是喜悅與興奮而是奇怪的空虛與惆悵。她感到彷彿是從自己的心底把海狗掏了出來,擺在桌沿,她用海象牙骨雕琢海狗的這些日子,無異是把刻印在自己心靈深處的美的形象痛苦地揪扯出來的日子。

但當她想起了巴拉紹夫的眼睛,想像著那雙眼睛將會由於興 奮喜悅而放出光芒的時候,她的心情輕鬆起來,她開始用鑒賞家 的眼光來看這隻海狗了。

初看上去,這塊深色的海象牙骨毫無特別之處。當然,可以看到懸崖,還有一隻準備躍起的海狗。但是,必須認真地看,細細端詳那條獨一無二的曲線。這是愛木麗在雕琢這頭海獸時精心表現出來的一條曲線。輕柔的歌聲,羞怯的暗示,無以言狀的柔情,這一切都包含在這條曲線裡面了,只是必須細細地品味。

愛木麗惋惜地嘆著氣,用麂皮把海狗包裹起來,然後把它放進一個特製的小木盒裡。

愛木麗披上斗篷,躡手躡腳地從家裡溜出來,走進已經開始的陰沉沉的嚴寒之中。正在結凍的大海散發出刺鼻的氣味。燈塔射出的光束孤單地沿著平靜無聲的海面往返徘徊,尋找著船隻來 與它幽會。愛木麗沿著凝滯不動的沉寂的大海走著,她覺得肖己猶如這束光線,面對的是無邊的黑暗。

她從海岸走上來,進了村子,穿過沉寂的街道。一群在露天 過夜的狗抬起頭來,迷惑不解地目送著這個孤單的姑娘。愛木麗來到考古隊員住宿的小屋前面,在黑暗的窗下站了一會兒,然後 又沿著街道臨海的一側慢慢走回來。

她走得很慢很慢,但還是很快就走到了家門。她不想進去,於是轉身又向大海走去。

顯得很近的太陽驅散了海上的黑暗,愛木麗意外地看見一艘正向岸邊駛來的輪船。輪船沒有一點聲響地行進著,彷彿是被無形的翅膀托著一般。船上燈光閃爍。愛木麗立即轉身往回跑,往考古隊住的小屋跑去,大聲敲著窗戶。

「輪船來了!輪船來了! 」

就在這時,農莊電站的發動機軋軋地響了起來,村子裡亮起了上百隻電燈。愛木麗高興地想,從海上望過來,這村子一定和正在靠岸的輪船一樣美麗輝煌。輪船的汽笛發出低沉厚重又圓潤的鳴叫,鐵錨的鏈條也轟隆隆響起來。

愛木麗急匆匆趕回家去:要趕緊換換衣服。今天肯定是非常熱鬧的一天,食堂里會來很多客人。在輪船停靠的日子裡,村裡全體居民——從最大的頭頭開始到半大小夥子——都去當搬運工。婦女們也得幫忙。家裡沒有人做飯,因此大家都要涌到食堂來用餐。

愛木麗趕到食堂台階時,這裡已經擠滿了人,其中當然有巴拉紹夫和他的同志們。他象熟朋友那樣向愛木麗友好地點點頭,喊了一句:

「我托你的事怎麼樣了? 」

「沒問題,」愛木麗回答。「我都做好了。晚上給你帶來。」「好樣兒的,愛瑪! 」巴拉紹夫稱讚她說。

這一天真是馬不停蹄,忙亂不堪。不得不又找幾個臨時工來幫忙,有的在廚房幹活,有的給客人上菜。可人們還是一個勁地 怨,對累得快要倒下的女服務員們吆喝個沒完。

終於到了吃晚飯的時候。

搬運工人們全身都是煤灰,在食堂的地板上留下黑色的腳印。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他們沒時間換衣服啊。普羅霍洛夫帶來了消息,他說海上要出現陰雨天。輪船上的貨物必須在暴風雨來臨前卸完。

考古學家們也來吃晚飯了。巴拉紹夫走到愛木麗面前提醒她說,下了班他在住房裡等她。

「我們今天就要上船了」,巴拉紹夫說。

「我一定來」。愛木麗答應道。

下班後她跑回家去,家裡空無一人:父親、母親都去卸貨了。愛木麗對著大鏡子精心梳妝打扮起來,甚至還塗了一層薄薄的唇膏。她穿上一件嶄新的毛外套,腳上是紅色的日本皮靴。

愛木麗走在街上,招得過路行人都回頭用驚異的目光看著她:在這日子口上沒有人會打扮得這樣講究的。姑娘來到小屋跟前,猶豫不決地停住了腳步。房子里人聲嘈雜,還有拉拽很沉的箱子和瓶子碰揸得叮鳴亂響的聲音。愛木麗敲了好幾次門才聽見有人說「請進」。

「愛瑪! 」巴拉紹夫歡呼起來。「我到底等來了!」

房間里大家正在往箱子里收拾東西。床上堆著雜物——襯衣、照相機、鞋子、穿珠繡花的軟底鞋和一大堆小神像。每個人都帶走不下十個骨雕小神像。

愛木麗看出,這些小神像都是粗製濫造的,甚至沒有好好打磨光滑。

「帶來了嗎?」巴拉紹夫急不可待地問道。

「帶來了」,愛木麗低聲答道,接著就拆開一個布包,包里 是一個小木盒。

巴拉紹夫的同志們也都放下手裡的活兒,擠到周圍。愛木麗 當然希望能在私下把海狗交給巴拉紹夫,不願意有這麼多的旁觀者,但是這時也沒辦法那樣做了。

「喲!」 一個考古家很有節制地喊了一聲。「一盒子呀!」

愛木麗取下盒蓋,把小盒子遞給巴拉紹夫。他莫名其妙地把手伸進去,取出了那隻海狗。

愛木麗注意觀察巴拉紹夫的反應。一開始他臉上出現了既好奇,又有幾分困惑的表情。但是愛木麗繼而看到的是,巴拉紹夫表現出了極大的失望。這使她驚恐,使她痛苦。巴拉紹夫把海狗在手裡翻過來倒過去地看著,彷彿想發現這隻海狗有些什麼特殊之處,但未能如願。除了那條蘊蓄著一切含意的曲線以外,它本毫無特殊之處!可是要想領會這條曲線的微妙,必須細細地看……還要離得遠一點,而且還不能在這樣強的光線之下。

巴拉紹夫還很年青,還不善於裝腔作勢。所以,不管他如何極力用微笑來掩蓋自己的失望,愛木麗還是全都看出來了,全都明白了。

「當然啦,這也不錯,」巴拉紹夫故意提髙嗓門拉著長聲說。

「眼下小神像正時興!我沒有小神像可怎麼在列寧格勒露面呢?」

愛木麗猛地轉過身去,跑出了房間。她聽見小夥子喊了句什麼話,甚至覺得他跟著跑了出來,但愛木麗沒有回頭。她跑著離開這所小房子,離開大輪船,經過大片房屋,往凍土帶跑去,朝燈塔後面跑去,往那裡的愈來愈髙的高得都快碰上雲彩的山上跑去。

她跑上山頂,而對大海坐在一塊石頭上。她就這麼一直坐到很晚很晚。兩眼含著委屈和痛苦的淚水。山下,輪船的卷揚機轟隆隆地響著。

太陽落山了,空氣也變得涼起來了。

愛木麗擦乾眼淚,站起身來。輪船起了錨,拉響氣笛,長鳴一聲,以示告別。

愛木麗緩步下山,走向村子回家去。

她環顧四周,被淚水洗刷過的兩隻眼睛又看得格外清晰了。 她高興地感到,她認為已永遠失去的能力又恢復了:她又重新看得清每一棵小草和每一粒石子了。地平線象被刻出來一樣清晰,大海的藍色濃得發黑,天空飄浮著厚重的雲塊。思緒變得清醒了,只是帶著一絲哀傷,還有那一腔沒有得到寄託,被輪船徐徐帶走的柔情。

鹿皮園廬是楚科奇人的游牧住所。

(張美英譯自《蘇聯作家短篇小說集》,1982年版,來源:章廷樺、張美英主編:《蘇聯各族中短篇小說選粹》 ,民族出版社1988年)

惠倫的雕刻車間(20世紀60年代)

滿族心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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