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實驗室中國僱員包括孕婦遭強制遣返 獨家

編者按：數天前，美國埃默里大學突然關閉李曉江和李世華教授夫婦的實驗室。北京時間5月22日晚上，埃默里大學通過電話聯繫所有實驗室成員，解僱李曉江和李世華，同時解僱該實驗室部分中國僱員，並要求他們30天內遣返回國，其中也包括了一名待產的孕婦。但埃默里大學沒有向外界發布公告以及對此事件處理的結果。此前埃默里大學還在官網報道了李曉江實驗室構建亨廷頓豬模型的中美合作研究，此次埃默里大學對李曉江實驗室的處理方式，恐怕是美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知識分子》和「賽先生」歡迎多種來源消息，也將進一步聯繫埃默里大學。

埃默里大學（圖源：mentalhealthexcellence.org）

撰文 | 葉水送

編輯 | 夏志堅

在埃默里大學工作23年，實驗室突然被關閉

最近，一張打了馬賽克的截圖在華人生物圈廣泛傳播，並被認為是在中美關係緊張下，華人學者又一次遭遇不公的事件。

李曉江實驗室被關閉的消息截圖

但該消息一時間無從求證，沒有人知道李曉江實驗室為何被關閉、事件發生的前後經過以及背後的原因。

北京時間5月22日23點，《知識分子》通過與李曉江實驗室成員聯繫，確認此事屬實：李曉江被解聘，實驗室部分中國人被解僱，並被要求30天內強制遣返。目前，李曉江實驗室有10名華人學生/博後，3名技術人員，其中兩名是美國人。該實驗室是埃默里大學醫學院人類系最大的實驗室，也是時間最長的實驗室。

李曉江和李世華是埃默里大學的教授，在該校工作了23年之久。

此次事件受牽連的教授並不只有李曉江一人，還有他的妻子李世華，她同樣是埃默里大學醫學院人類遺傳系的教授，與李曉江一同管理實驗室（以下簡稱李曉江實驗室），她也被解聘。他們在埃默里大學的實驗室個人主頁及其他頁面已是404的狀態。

李曉江和李世華實驗室個人主頁已無法打開

值得一提的是，當李曉江實驗室的個人主頁及其他個人信息均被抹去後，埃默里大學對構建亨廷頓豬模型的報道仍可見，這篇報道題為「Pig model of Huntington"s offers advantages for testing treatments」。報道中提及了「該研究由埃默里大學醫學院、暨南大學以及中科院廣州生物院共同完成」。

埃默里大學對李曉江研究的報道（圖源：emory.edu）

兩位華人學者在埃默里大學都工作了23年，為埃默里大學在亨廷頓綜合征研究方面建立了國際聲譽。在5月16日，也就是李曉江最近回國的第二天，埃默里大學突然啟動了對李曉江的調查，在沒有任何通知或聲明的情況下，匆忙查封了他們的實驗室。

截至目前，埃默里大學沒有向李曉江及實驗室成員出具為何解聘的理由。

查封實驗室、單獨談話，到底發生了什麼？

經向李曉江實驗室不同成員以及目擊者求證，《知識分子》目前了解到的事情大致過程如下。

美國當地5月16日一早，李曉江實驗室已有學生在做實驗，突然實驗室出現很多「陌生」的面孔，他們穿著正式，西裝革履，是學生平時見不到的管理人員，還帶了中文翻譯。

他們分兩撥人，一撥人直接拿鑰匙打開李曉江和李世華辦公室的門，拿走了電腦和一些材料。當時李曉江正在國內。另一撥人則來到實驗室，要求正在做實驗的學生立刻停止手上的實驗，不允許學生進行包括把實驗樣本放回冰箱在內的任何操作，然後將學生驅離實驗室，並表示要「帶到四樓進行約談」（李曉江的實驗室位於這棟大樓的三樓）。

當學生被約談後，下樓回到實驗室拿私人物品時，發現實驗室物品被翻動過，包括私人物品。實驗室的電腦以及實驗記錄本被帶走，學生被告知，如果是個人電腦，須把裡面的數據全部拷給出來交給他們，才被允許帶走。

當天上午10點左右， 李世華也被隔離，甚至在上廁所時，也有人盯著。她被禁止與學生有任何交流。

5月16日下午，李曉江實驗室學生收到學校人力資源人員發來的簡訊，稱第二天上午10點來系裡交接後續工作，每個人安排了15分鐘的談話。

5月17日，所有被約談的學生包括在李曉江實驗室工作的兩名美國技術人員都早早來到指定的辦公室，面對5位來自埃默里大學調查人員的問訊，其中一位是律師。他們一進門，律師就表示「我代表埃默里大學，你沒有任何資格向我提問，除非你找律師」。

這些學生只能回答調查人員的提問，不能提問，他們也沒有被告知為何進行調查。原本每個人15分鐘的談話均有所延長，甚至有的超過1個小時。問訊的內容主要是跟李曉江有關，如「李曉江在做什麼」、「他跟誰的關係好」、「他一年回幾次中國」, 「李曉江在中國的實驗室有什麼人，什麼實驗設備等」.

據了解情況的學生表示：「在此之前，他們都做過一些調查，調取了埃默里大學郵箱裡面所有的信息，甚至是5、6年前發生的事情也被翻出來。」問詢從當天上午10點一直持續到下午5點。中間這些學生沒有吃飯。「我們又餓又恐懼，」一位實驗室成員表示。

5月18日，這些學生沒有收到調查人員的任何聯繫。當這些中國留學生詢問實驗室的美國技術員時，對方也表示「不方便告訴你」。「我們挺無助的，」李曉江實驗室一位成員表示。當他們給學校人力資源人員發簡訊時，得到的統一回復是「我們正在努力地解決問題，請耐心等待」。

5月21日，李曉江實驗室成員都收到了來自學校人力資源部門人員的簡訊，稱會打電話給他們，如果願意接聽，就回復「YES」。同時拒絕任何面談形式的要求 。

5月22日上午，埃默里大學通過電話逐個連線李曉江實驗室成員，李曉江和李世華被解僱，實驗室多名中國學生也被解僱，並要求30天內強制遣返。

「當聽到實驗室被關閉時，我的第一反應是很震驚，此前我只是在新聞里看到最近美國MD 安德森癌症研究中心在驅趕三名華人學者，但沒想到此類事件也發生在自己的實驗室。」曾李曉江實驗室工作的學生向《知識分子》表示。李曉江實驗室另一名前成員亦表示「聽到此事感到震驚，之後就很難過」，她曾在李曉江實驗室交流過，受到李曉江的指導。

他們是怎樣惹上「麻煩」的？

為何埃默里大學要在沒有通知的情況下突然檢查李曉江實驗室？「校方認為，這樣做更有利於收集證據。」李曉江實驗室前成員喬木（化名）表示，「就我了解，埃默里大學此前沒有這樣做的先例。」

在兩年前，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就開始對埃默里大學的「千人」學者進行調查。2010年，李曉江入選「千人」學者，自然成為了學校調查的對象。根據李曉江實驗室成員提供的信息，李曉江向學校的規定提交了所有的材料，此前他在中國從事大動物疾病模型的研究也獲得了學校的許可。

2019年4月11日，美國NIH主任弗朗西斯·柯林斯稱，由於美國的科研正遭受「外國勢力」影響，知識產權流失，建議美國部分學校「要開除一部分人」，並將矛頭指向那些接受「外國」人才招募計劃的學者。

4月18日，埃默里大學副校長向全校職員發送郵件要求在國外兼職的教授必須向系主任報告，同日該校教員還收到必須填寫是否加入了「千人」學者或其它人材計劃的網上調查。

4月19日《科學》雜誌披露MD安德森癌症中心驅逐了三名華人科學家，因為他們不當地利用了美國的科學研究，接受了國外的教職或人才招募計劃。

5月16日，在李曉江剛回到國內時，埃默里大學突然把他的實驗室關閉。「埃默里大學顯然緊跟NIH的調查」, 一位不願公開姓名的埃默里大學教授透露。

李曉江實驗室成員還推測，也許是實驗室今年在Acta Neuropathol、Cell Res和Mol Neurodegener雜誌上連發三篇大動物模型實驗文章, 而且第一標註單位均為暨南大學, 激怒了校方。

為何李曉江在美國學習、工作30多年後回國工作？「這主要是為了從事他的亨廷頓綜合征研究。」喬木表示，「他想在神經退行性疾病領域做出一些真正有原創性的工作。」

近十年，李曉江開始與國內高校或研究所保持密切聯繫。2008年，被教育部評為「長江學者」，成為華中科技大學的兼職講座教授，2010年入選為「千人」學者。2017年，加盟暨南大學。

雖然李曉江在中美兩國均有任職，但兩邊的實驗不同，且經費沒有交叉。在美國的實驗室主要是用小鼠作為動物模型研究亨廷頓綜合征，由於小鼠和人腦有很大的區別，李曉江回到中國用非人靈長類來繼續這一實驗，而且已構建出亨廷頓綜合征、自閉症以及其他神經疾病的大動物模型。「這是他想回到國內進行研究的初衷。」喬木表示。

美國NIH主任柯林斯在博客中專門介紹李曉江實驗室的研究

美國NIH主任柯林斯似乎也認同李曉江的這一做法。2017年，在NIH主任博客上專門介紹了李曉江實驗室發在JCI的一項研究，這項研究李曉江同時標註了埃默里大學和國內硏究機構。

實驗室學生一同成為「受害者」

自李曉江和李世華1996年進入埃默里大學，23年里，他們在亨廷頓綜合征研究領域做出了一系列出色的工作。1996年，李曉江以助理教授的身份來到埃默里大學，之後逐漸晉陞副教授、傑出終身教授。此次實驗室突然被查封，「他們二十多年的心血說沒就沒了，而且還不給出任何正當的理由，將這些權利剝奪。」喬木表示。

李曉江實驗室成員也是這一事件的受害者。根據最新的消息披露，李曉江實驗室部分部分技術員和博後被解僱, 且30天強制回國, 甚至連臨近分娩的孕婦也不例外。

「實驗室有幾個同學臨近畢業，實驗都做了好幾年，此次突然關閉實驗室，實驗動物和數據後面不知如何處理。」一位了解李曉江實驗室情況的前成員表示，「美國那邊的學生是最忐忑的一群人，有些人都快出成果了，他們的研究是否能順利完成，恐怕要留下疑問。」 事件發生後，一名學生就直接向國內的導師申請，要延期畢業。

「如果後續沒有機會繼續做實驗，那麼前面3、4年做的實驗將沒有任何意義。」李曉江實驗室的李蒙（化名）表示，「如果是一個記錄性實驗，每天需要記錄，即使斷了一周，數據也沒法再繼續使用。」

目前，還不清楚李曉江實驗室構建的小鼠動物模型的下落，一旦這些實驗動物因無人照料而死亡，損失會很大，僅構建這些動物模型需要數月甚至以年來計的時間。「這些小鼠模型的構建花費大量經費，沒有專家利用它們，也是一個很大的浪費。」喬木表示。

令人不解的是，迄今未見美國媒體的相關報道。埃默里大學對《知識分子》發送的求證郵件也無回應。

研究亨廷頓綜合征的伉儷學者

對於國內的公眾來說，恐怕第一次廣泛了解李曉江和李世華是在2018年3月，彼時他們與中國科學院廣州生物醫藥與健康研究院賴良學等學者首次用豬構建了亨廷頓疾病模型，以此研究人類的亨廷頓綜合征，這項研究發表在國際著名刊物《細胞》（Cell）雜誌上，引起了國內外媒體廣泛關注。

亨廷頓綜合征是一類複雜的神經衰退性疾病，目前無有效的治療手段，是公認的科學難題之一。

2018年3月，李曉江等學者率先建立了亨廷頓豬的動物模型。（圖源：Cell）

1982年，李曉江以醫學博士（MD）的身份畢業於江西醫學院，之後進入蘇州醫學院繼續深造，1987年至1991年期間在美國俄勒岡健康與科學大學攻讀博士學位（PHD），在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Solomon Snyder實驗室做了4年博士後，1996年離開該校，成為著名私立學校埃默里大學的助理教授，2001年成為該校的終身副教授，2005年晉陞為教授，從2007年開始，李曉江成為埃默里大學醫學院人類系傑出終身教授（Distinguished professor）。

李曉江的妻子李世華，同樣畢業於江西醫學院，1996年開始在埃默里大學工作，並與李曉江在同一院系，共同管理實驗室，也是埃默里大學的教授。由於埃默里大學將兩位學者的個人主頁關閉，目前《知識分子》未能獲得他們更多的個人信息。

李曉江和李世華是研究亨廷頓綜合征方面的國際知名學者。他們從亨廷頓綜合征的分子機理、HAP1蛋白功能以及病理研究，到神經發育功能等方面，都做出了出色的科研工作。二十多年前，李曉江在埃默里大學初建實驗室時，正值亨廷頓綜合征的相關基因（HTT）剛被鑒定出來，此後他們一直從事HTT致病機制的研究。除此之外，他們還一直研究HAP1蛋白，該蛋白是李曉江在博士後期間發現，與亨廷頓綜合征相關。

「李曉江教授是全世界亨廷頓病研究領域乃至遺傳性神經疾病領域最有成就的科學家之一」，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魯伯勛表示，「他為這一領域貢獻了多個重要的研究工具，如亨廷頓病蛋白的抗體、亨廷頓病的小鼠模型、靈長類模型及小型豬模型等」。

李曉江與李世華同埃默里大學的同事保持正常的聯繫，由於他們實驗的設備在系裡最為齊全，因此很多其他實驗室的人會經常過來借用設備或交流。李曉江也有諸多社會兼職，此前他還擔任過美國國家科學基金（NSF）以及美國NIH基金的評審專家。

在李曉江學生的心目中，他被認為是一位長者、智者，「他非常睿智，對學術有很多獨到的認識，對學生平時的生活也很照顧。」 「他特別支持年輕人的科研工作」魯伯勛表示。

「埃默里大學用這種方式關閉實驗室，在埃默里大學的歷史上，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李曉江前實驗室成員李蒙（化名）表示。

對於此事件的後續發展，《知識分子》和「賽先生」將會繼續跟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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