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遠是我心中最偉大的武林盟主
小學四年級時，我迷上了武俠小說，外公便租來《倚天屠龍記》的錄像帶整夜整夜地陪我看。我披著毛巾被，高舉起他的拐杖，說我長大後要當武林盟主！
外公嚴肅地打量著我：「江湖險惡啊，你只是個丫頭……但你比張無忌那優柔寡斷的貨強多了！」
在我的整個小學時代，我媽始終深陷在漫長的產後抑鬱症中無法自拔。後來，爸爸帶著滿身的傷病退伍歸來，曾經的戰地陰影與如今事業的不順讓他開始自暴自棄，整日在家裡上演全武行。
那一年，外公也從多年的要職上退了下來，在家終日陪伴他的是對他從未有過愛意，還恰逢兇猛更年期後遺症的外婆。
每個周末天還沒亮的清晨，我倆都會偷偷逃出各自壓抑慘烈的家，披星戴月地趕去集市入口碰頭，攜手看街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走入人群感受那人世繁華，互相慰藉我們仍可紅塵做伴、活得瀟瀟洒灑的心。
在我十四歲中考前夕，爸媽名存實亡的婚姻終於走到盡頭，爸爸凌晨在家吞葯自殺，我睡醒時，他已痙攣失禁。我的第一反應是打120急救電話，可人工台幫我轉到區醫院的總機時電話始終無人接聽。我試圖扶起爸爸讓他吐出藥片，但這時才發現自己是那麼無力。
慌亂中我想到去找鄰居求助，剛一打開家門就看到了一手拄拐一手拎著飯盒的外公。我頓時崩潰，哭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拽起他的衣角就往屋裡跑。
外公讓爸爸吐出了胃裡殘存的藥片並喊來了一輛車。去醫院的路上，我已經哭得沒了淚，只會怔著神放空。外公把我攏到他懷裡，低聲說：「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別埋怨自己不夠堅強，但也別苛求大人們要有多堅強。」
高一的一整個學年，我都在家裡照顧我爸，閑時就自己翻翻教材自學，然後每月去學校參加考試。第一次月考，我仰頭看了兩張榜單才在最末找到自己的名字，當時就受刺激了，發瘋一般去找外公，撒潑打滾地鬧。外公給我講了個挺勵志的故事，說他小時候在私塾一直考第一，後來新轉來一個少爺，剛轉學的第一次考試就把他擠到了第二名。本來他以為自己會挫敗難過，但事實卻截然相反，他忽然感到學習更有動力了，而且眼前一亮，猛然發現他的世界並非只有一方私塾中的一個小小書桌，外面尚有廣闊天地大有可為。
「說說感想。」講完故事，外公問我。
「我算明白了，學霸向學渣炫耀都這麼有技術含量——我這次考的是第二百名不是第二名！而且我以前也從來沒考過第一！」
「哈哈哈！親孫女啊！中心思想總結得簡直不能更到位了！」
被外公再次重挫後，我意識到我也想去外面看看，看看有更多的人過得比我還慘，好讓自己開心開心，而當時的我想要達成這個願望只有通過考試——考一所離家很遠很遠，學費低廉，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是一所牛氣哄哄到家人沒有理由阻止我去讀的好學校。
於是我開始玩命了，玩命地學習。雖然這其中的過程一點都不酷，但結果是讓人滿意的。高二時我提前一年參加高考，考上了符合我所有要求的學校。
十六歲的那個夏天，我一直在打各種各樣的零工。在我終於賺足了學費和路費後，火車票卻買晚了，最後只搶了一張站票，而我的學校距離我家，坐火車要四十八個小時。
外公直接撕掉了那張火車票，從小金庫里掏兩千塊錢給我買了機票。他說：「你是要當武林盟主的女人，可不能累死在路上。」
這句話的語法明顯有問題，可外公一輩子都沒這麼大方過，大方得我都不忍心吐槽了。
有時我會想，或許這就是命吧，想當武林盟主必須先墜落懸崖習得絕世神功。
從大一到大三，我的生活除了學習、打工，便是與男友死去活來地撕扯。我想我那時還是愛著他的，不然又怎會在他每次可憐巴巴的苦肉計後重新回到他的身邊。他在急速消耗著我們最後的愛，而在四十八小時火車路程之外的家鄉，我的外公開始消耗他最後的生命。
大四上學期，我整整一個月沒有打通外公的電話，在不祥的預感下，我趕回了家，才得知他剛剛經歷了一次嚴重的中風。
大家都說外公傻了，什麼都不記得了，整天瘋瘋癲癲像個老小孩。確實，他連我都忘了，我剛一進屋他就流著口水問我是不是村頭郭家大嫂子，還纏著我讓我給他買麥芽糖吃。
鬧了一番，他被護工抬回床上，我忽然在他眼中看到一絲閃光，覺得事情有點可疑。
於是我坐到他床邊，慢悠悠地給他講了個故事：有一家醫院有四名大夫，一個整日大笑，一個整日嘆息，一個整日洋溢著歡快，一個整日哭喪著臉，他們就是「狂笑醫生」「長嘆醫生」「快活醫生」「悲哀醫生」。
果然，他聽我講到最後有些綳不住了，瞅瞅四下沒有人，瞬間卸下了那副痴呆的表情，伸手刮刮我鼻子：「你這笑話冷得我起一身雞皮疙瘩。」
「為什麼要裝傻啊？想要吃糖我給你買啊！」我問他。
「人家老了，活累了，人家想耍賴了，不行嗎？不行嗎？不行嗎？」
這傲嬌霸氣內力十足，我趕忙頭如搗蒜高呼「行行行」！
「我說，你也耍耍賴吧，你幼年深得我真傳，武藝高強，如今正是該出關闖蕩江湖、遊戲人生的好時候，對你以後當武林盟主有好處。」
為了躲避愛情恐怖分子般的男友，我開始整日待在實驗室里給老師打下手。終於有一次，老師問了我一句：「下星期我要去北極科考，你給我當助手吧？」我狠狠地沖老師點了下頭。一周後，我便淌著鼻涕在破冰船的甲板上瑟瑟發抖。
我二十歲生日那天正是北極圈極夜的最後一天，也是考察船因故障被困的第十五天。那時，雷達失靈、通信阻斷、彈盡糧絕，船長鼓勵我們說熬過這一夜就可以看到綠光，可連續幾天的滴水未進、粒米未沾與超低溫環境，還是讓我在凌晨時分陷入了間斷的幻覺與昏迷。
恍惚中我看到外公周身環繞著綠色光芒而來，他身披毛巾被，手執拐杖如寶劍，他的右腿一點也不跛了，靈活地邊跳邊大聲唱著《倚天屠龍記》的主題曲：「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我也隨他唱了起來，我們越唱越快……
「好了好了，醫生來了，別怕。」一個男人笑著把我扶起。
我緩過勁來，問男人綠光出現了沒有。他說出現了，就在我大唱著「狂笑一生、長嘆一生……」的時候出現的，特別漂亮。說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
瀕臨生死邊緣的那一刻，外公為我喚來了綠光，還喚來了一個和他一樣既不高也不帥，卻能聽懂我冷笑話的男人。
通信修復後，我接到媽媽的衛星電話，她說，外公在我生日的那晚去世了。
二十一歲那年，「醫生」陪我回家鄉祭拜外公，外公簡單的墓碑上只刻著一行字：前武林盟主之墓。
旁邊的墓場工作人員指著墓碑解釋說：「這是那個怪老頭自己要求的，還威脅我們說不照做就變鬼來天天纏著我們。」
「你看，我沒吹牛吧，我就是武林盟主的外孫女，現在他掛了，我就是新一任武林盟主。」我站在墓碑前對「醫生」說，然後我蹲下，摸著墓碑上刻字的凹槽，小聲說，「外公，你永遠是我心中最偉大的武林盟主，千秋萬代，一統江湖。」
摘自《故事會》藍版201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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