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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婚姻,在37歲那年被埋進監獄

二十八年前,父親去世,我把他葬在老家邯鄲市索井村的祖塋。原打算母親百年後與父親合葬,給二老的一生畫上完整的句號。

兩年後,母親因高血壓住進彭城衛生院。在簡陋病房的昏暗燈光下,母親打著吊瓶,一遍又一遍地囑託我:「我死後喪事從簡,別把我往你老家埋,更不能跟你爹合葬。」

早幾年,母親就曾多次與我們子女五人提過這個想法。她一生坎坷,我不該繼續固執己見,只能點頭應允。

母親如此怨恨父親,甚至不願死後再與他相見。

1923年,母親出生在邯鄲市固義鄉韋武庄村,十七歲時被迎娶到彭城鎮霍姓家中,婚後有了大哥。這位霍先生,生前曾在八路軍中,與日偽軍作戰時犧牲,逝於壯年。

母親第一次喪夫時年僅二十。她帶著大哥改嫁彭城瓷廠工人趙先生,生下姐姐和二哥。母親與趙先生感情篤深,二人相敬如賓,之後十幾年生活美滿、幸福。可好景不長,母親三十餘歲時,趙先生因病早逝。母親為此悲痛欲絕,即便人到晚年仍在痛惜。

獨自撫養三個孩子的重擔,母親難以承受。於是在1954年經人撮合,招贅我父親,先後生下我和妹妹。父親比母親小一歲,1924年出生在邯鄲市賈壁鄉索井村一個農民家庭,在三個兄弟中排行老二。

據本家的叔伯大娘講起,我的祖上在清中期開過票號「文聚昌」,票號匯通全國,曾富甲一方。但到了爺爺那一代,家業衰敗,一貧如洗了。因家貧,父親沒上過學。五六歲在家鄉的山地里拾柴禾、務農,十五歲到峰峰礦區當瓷窯學徒,十九歲回鄉當兵。

1943年至1947年,父親曾在八路軍某部的一個電台部門擔任保衛工作。1947年大軍南下,父親因身體不適離開部隊,輾轉至彭城的瓷窯,當窯工、拌炭工,繼而遇上了母親。

父母的結合,組建了一個大家庭,全家足有七口人。大伯在1959年的饑荒年景跳井自盡,老家的爺爺奶奶也靠父親撫養。大伯當年想與人結伴到峰峰和村買些南瓜給家人充饑,卻遭隊長訓斥,氣憤不過,選擇了末路。

父親一個人的收入僅能勉強維持生活。母親是個很賢惠的女人,圓臉龐,中等個頭,整日不得閑,我幼年記憶中的她總是忙碌不停。

那時家裡雖窮,但一家人相親相愛,其樂融融。母親知道父親在陶瓷廠上班,活重,勞動強度大,食物跟不上,所以把家裡的食物都緊著父親吃。我年幼不懂事,見她給父親拿乾糧吃,我就拽著父親的衣角喊著:「我要吃饃!我要吃饃!」母親見狀,總會大聲喝斥。

1960年,父親在彭城五八缸廠乾的是包工活,每天用獨輪車運送五、六噸干浸煤,還要扒馬眼(瓷窯頂部的通風口)。那一年,物資極度匱乏。儘管母親精心照顧,一米八大個子的父親,依舊每日食難果腹,常常餓得頭暈腦脹。

5月25日,父親連續幹了兩天兩夜活兒,剛合衣躺下入睡不久,窯工就把父親喊起來扒北窯的馬眼。父親迷迷糊糊爬到窯頂,卻扒了南窯的馬眼。

窯工在下面大喊:「扒錯了!扒錯了!」

父親恍然大悟,立即堵回去,接著又下來和泥,把馬眼封住。南窯的產品出窯後報廢了,造成5400元損失。父親於1960年7月5日被捕入獄。

父親入獄後,家裡失去頂樑柱,母親不得不挑起生活的重擔。

那時彭城人吃水得用軲轆從深井裡取,母親每天取水,用纖細的雙肩挑著,走街串巷往人家裡送。母親早年挑水的那口井,每到冬天,井台的四周積滿冰塊,稍不留心就會滑倒。

之後,母親去彭城公社搬運站找活干,推獨輪車,拉板車,這兩種車都是鐵板焊成的,分量很重。母親運著陶瓷,從陶瓷廠前往彭城火車站,途中要經過一段漫長得上坡路。母親駕著板車,十二三歲的二哥在旁拉著幫套,艱難如騾馬上坡一樣,一步一搖。

母親一生沒有過正式工作,只是遊走於各個單位當臨時工。母親在給我們解釋此事時,說:「當時並非沒有機會當正式工人,但是我不能啊。要當正式工,得先學徒三年,學徒工資每月十八元,根本養活不了你們啊。」

父親入獄後,我隨母親乘邯鄲的環形列車,去探視父親。

下火車後,母親拉著我,黃土道上徒步很遠才能抵達監獄。監獄處於一片空曠的平原上,老遠就看見鐵絲網高牆,還有高高的崗樓。

我和母親站在監獄一個空曠的院子里,父親由一個被稱呼為隊長的人陪同,走到母親身邊。母親在父親面前,一改平日里堅強作風,抽泣著訴說生活的艱難。父親站在原地,搓著手,顯得很焦躁、無奈。

母親每一次獄中探視,父親便把自己省下來的津貼,偷偷塞給母親,他每個月有兩元錢津貼,逐月攢成十幾二十元。站在身旁的隊長,常常把頭扭開,裝做沒看見。

回到家後,母親時常召集我們兄弟姐妹五人開會,讓我們重燃生活希望。散場後,母親會把大哥、二哥叫到一旁,向他們解釋她當初和我父親結婚的原因,想化解他們對我父親的怨恨。那時我並不理解他們為何怨恨我父親。

如此過了兩年,老家來信說,爺爺因為父親的事積鬱已久,終於氣絕身亡,讓母親回去奔喪。考慮再三,母親湊出30元錢給我,讓一個年僅七歲的孩子回去奔喪。臨行前,母親再三囑我要走哪條道,見了長輩該如何解釋。

彭城離索井二十多公里,早年交通不便,來往全靠步行。我從彭城火車站出發,沿著鐵路線一直走。累了,坐在鐵道旁歇息;餓了,啃口母親帶給我的棒子麵窩頭。邊走邊打聽,臨近黃昏才灰頭土臉地回到老家。

爺爺家門口搭著靈棚。叔叔一兩年前因病去世,靈棚內跪著的都是尚未成年孫輩,三個堂哥,一個堂弟。

在靈棚外幾盞油燈下,大娘慍怒,問我:「你娘呢?咋就讓你一個小孩回來了!」

我見大娘的兇巴巴的樣子,一時情急,把母親教我說的話忘得乾乾淨淨,隨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奶奶見狀,攙我進門。

母親並非對爺爺奶奶沒有感情,只是她不能耽誤打工,並且再無餘力承受族人的指責,因為在爺爺病重期間她沒有替夫盡孝。

以往家裡有什麼要處理,母親都會托鄰居寫信,向父親徵求意見,父親則托獄友回信。對於自己沒有回家奔喪的事兒,母親也去信向父親說明,希望得到他的諒解。

不過,父母這種鴻雁傳書的親密關係,隨著時間推移,逐漸瀕於破裂。

1969年,十四歲的我,時隔數年再次見到父親。那年大哥結婚,父親聽說了,挺高興,托我和母親帶一個搪瓷臉盆送給大哥,作為新婚禮物。

回到家以後,我繼續上學。一次中午放學後,班主任臨時召集班務會,莫名其妙把我叫到講台上,厲聲斥責:「告訴你!你要和你父親劃清界線,否則你一生都沒有翻身的希望……」

我不知所措,立正聽訓,淚如雨下,事後哭著回家。我把經受老師無端指責的事,告訴母親。她匆匆回家做飯給我們吃,一邊忙活一邊聽著,卻一句話也沒說、一口飯也沒吃,便去上班了。

母親那時在彭城耐火廠工作,用草繩包裝耐火磚。耐火磚大多是異型磚,個兒大且重,包裝工作非常吃力。頭一天用水浸泡草繩,使之柔軟。冬天時節,浸泡過的草繩會結冰,冰碴子又冷又扎人。

在母親的幾個子女中,我最愛讀書,初中時學習成績好,尤其受語文老師青睞,語文老師鼓勵我繼續讀高中。母親一心供我讀書,想讓我出人頭地。

初中畢業,我未能如願升學。那個年代沒有升學考試,全由班主任說了算。班主任因為父親的事,不准我升學。語文老師為此奔走,多次找班主任求情均以失敗告終。

母親得知我沒能升學,對父親心生怨恨。

1970年,父親轉至河北唐山的監獄服刑,來信說路途遙遠,不讓家人再去探望。往後數年,我們家歷經磨難,母親沒再給父親寫信,也沒再去過監獄。

五年後,我下鄉滿兩年了,按勞動表現被推薦、分配到邯鄲地區交通局,一個事業單位。可在政審時,再次栽了跟頭。

母親聽說此事,轉身回房把門插上,開始嚎啕大哭。父親的事,一直扼住我們的喉嚨,難以喘息。

1978年,環境逐漸放開。那時我在一家偏僻的集體小企業當工人,得知政策消息後,趕緊回家把這一消息轉達給母親。

母親將信將疑。我把形勢和政策一一講給母親聽,她才喜出望外,似乎有一種逐漸能順暢呼吸的快感。

我給父親寫信,讓他在獄中向上申訴。父親回信時,應我的要求附上了判決書,並在信中再三申明:「六零年發生的事故,不是故意所為;不是反革命性質;不是軍工產品。」我極度渴望擺脫「勞改犯兒子」「壞分子家庭」的帽子,便開啟漫長的查明真相之路。

二哥單位有個熱情的潘師傅,多年前和父親同一個單位,常帶我去找父親的工友了解當年的情況。我去了解情況時買來二斤點心,那算是貴禮了。

一些工友收下點心,說,父親當年愛講些「吃飯不吃飯,旦等牛叫喚」之類的俏皮話,「現在說沒事,當年可不行」。

有的人則透露,父親當年不知因何得罪了孔廠長。我向父親求證,父親回信說,他的案子與孔廠長私仇有關。可這位孔姓廠長彼時已經去世。

我根據走訪所得,以及父親描述的情況,寫了申訴狀。1979年6月,複查辦開始複查父親的案子。

案子移交到父親原單位陶瓷五廠複查,負責複查工作的是該廠保衛科。保衛科科長告訴我,在父親案卷中,當時的副廠長劉勇曾證明:1960年父親扒錯馬眼的窯里的產品,是一種耐酸性極強的工業用品,屬試製節段,並非軍用品。此產品試生產過一次,沒有成功。

多數參與複查的人證明,父親當年所為並非有意。最終,複查結論是:量刑過重;定性不準;建議減刑。

這時,父親距刑滿釋放只差幾個月。母親認為父親沒能完全恢複名譽,對此大失所望。

1979年,五十五歲的父親提前幾個月出獄。他沒有給家裡寫信,回來得很突然。我正在市裡一家企業工作,與母親生活在一起。

午後下班回家。一個瘦削駝背、鬍子拉碴、穿著印有「勞改」字樣號服的老漢,出現在我的面前。可見到父親,並沒有想像中得那種欣慰與喜悅。闊別十數年,我和妹妹早已習慣沒有他的生活,無法開口叫他「爸爸」。曾蒙受他養育之恩的哥哥們,都未登門看望。

我和父母、妹妹一家四口,吃了個便飯。席間,父親信誓旦旦地說:「我一定要恢復自己的名譽。」母親聽後,為之興奮不已,我也信心滿滿。

母親把她居住的三間房子截出一間供我居住,母親和妹妹住著另外兩間。父親回來後,母親沒有和父親同房生活,妹妹一度暫居在朋友家讓出房間,直到我婚後外出租房,妹妹才得以搬回家。

往後兩年間,我和父親奔走在各級法院。父親沒文化,出門不認路,我時常得請假陪同。沒有好消息,一般不告訴母親,她有時詢問,我也是盡往好的方面說,怕她失望。

不管是哪一級法院,都有大量案子要複核、審理,進展緩慢。父親母親沒有工作,沒有生活來源,母親還把僅剩的單位解散四百多元錢,用在了我的結婚上。家裡入不敷出,父親只好先停止奔走,去謀生。

父親停止奔走後,母親便催父親外出找工作,可他因年齡大和刑滿釋放人員的身份,一直被用人單位拒之門外。母親因而常和我抱怨,嫌棄父親無能。

無奈之下,父親挎著兩個冰棍壺沿街叫賣。晚間回到家,父親把五分、一毛的硬幣以及毛票堆在桌上,數來數去也數不清楚。母親不去幫忙,反而對他冷嘲熱諷。父親愈發迷糊,索性不數了。

後來,父親換過很多謀生手段。他和我說,想去學修鞋修拉鏈,理由是可以有優待。我告訴他:「優待是針對殘疾人的,你要干不見得不收你的費。」他神色暗淡,就此作罷。

父親生前從事的最後一個活計,是在陶瓷二級站套缸。那時父親已是六十幾歲的人,那些笨重的陶器在他手上翻來轉去,十分吃力。這笨重的體力活,出力不小,掙錢卻不多,儘管父親極其節儉,一個月的收人還是僅能維持他自己的生活所需,連母親都養不起,只能靠我們幫扶。

父親出獄後因沒有全面平反、得到安置,母親一直對他心存芥蒂,夫妻常因生活瑣事吵鬧。母親讓父親分攤電費,父親不給,母親便把通往他房間的電線掐斷,父親不甘示弱,乾脆把整個房子的點都掐斷。

二哥查出斷電原因以後,手持菜刀要去報復,後來被鄰居勸住才沒釀成大禍。為此,我把父親一起帶走,隨我同住。母親攔住,不肯放行,她生怕我把父親帶走以後對她不管不顧。

我放下行李,細細對母親解釋:「父親搬出去以後,你倆不會再因瑣事糾纏,彼此相安無事。我向你保證,父親搬出去後,我仍會一如既往的孝敬你。」得到這保證以後,母親才放行。

出獄後第十個年,父親患上胃癌。一天上午,我從辦公室出來,發現父親蹲在我辦公室外,要知道他從未到單位找過我。他面色煞白,痛苦萬分,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等我出來。

我問父親:「怎麼了?」

「肚子疼。」

我帶著父親去河南安陽內黃尋醫問葯。這次求醫之旅,不僅沒有給父親減輕痛苦,反而給他帶來了委屈。父親方便時走進了女廁,被人破口大罵,我趕緊上前解釋父親不識字,才息事寧人。

返回彭城衛生院,醫生做貝餐造影,最終診斷結果是,父親得了胃癌。我無法接受現實,又帶父親到區中心醫院、峰峰礦務局總醫院……確診為胃癌晚期。

我把父親安置在我的租房裡。房東見父親病入膏肓,怕人死在他房子里,不吉利,一直催我把父親帶到別處。二哥聽說這事,心軟了,放下以往的嫌隙,幫忙勸服母親,父親才得以回老屋居住。

到了後期,父親疼痛加劇,每天要靠杜冷丁減少痛苦。我定期去醫院這葯,回來後讓單位的保健醫生給父親注射。後來醫生在父親臀部划了個十字,告訴我往十字上方的兩個部位打都沒事,久而久之我也學會了注射。

父親臨終前一個星期都住在醫院裡,我和妻子不分晝夜照顧伺候著他。父親意識到自己即將離去,拿出的全部存款四百多元錢,連他住院看病、喪葬費用的零頭都不夠。

父親讓我送他出院。出院時那天,驕陽似火,室外溫度高達四十多度。我和妻子把父親抬到板車上,讓八歲的兒子坐在他身傍打傘,艱難地把他拉回彭城的家中。

當天夜晚,父親走了。

兩年後,母親因腦幹出血溘然長逝,大哥決定把母親安葬在彭城,他的責任田裡。

2018年7月,大哥病故。大嫂與我們商量:再做一個棺槨,把母親的趙姓前夫移葬於到彭城,與母親合葬,把大哥葬在母親腳下。

我點頭應允。母親在世時,常說:「我一生中,只在趙姓前夫那裡過了些好日子,和他有感情。」

那便隨了母親的願吧。

-END-

作者丨李進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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