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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鮑鵬山散文名篇《末日狂歡:元康之英》(下)

著名作家鮑鵬山散文名篇《末日狂歡:元康之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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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狂歡:元康之英(下)

此時的政治,正如阮籍曾惡謔過的,是一條破爛骯髒散發惡臭的棉褲襠,只有虱子才能從中找到安逸的感覺。而此時的文人們還真從中找到了安適——不,「安」沒有,「適」則是真的。末日狂歡本來就是過把癮就死,所以只要一時適性快意,「安」早就不要了。陸機、潘岳、石崇……,他們都對自身處境不「安」過,但仍離不開這個「適」。這是他們的無奈,也是他們人格墮落的證明。說他們無奈,是因為他們不得不生活在其中;說他們墮落,則是因為他們涉足政壇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覺其臭,並且說服自己的良心,不斷對自己的良心重複:這就是生活!然後還能從中發現美。晉以殺戮而得天下,其誕生之初,便無道德上的自足感;其既生之後,更無道德上的理想。無論君還是臣,朝還是野,君子還是小人,都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沒有追求。小人固然在那裡進行末日狂歡,享受著墮落的輕鬆快意,君子也無所建樹,充其量也只能大致維持世道的平靜,讓這末日延長一些。這樣的君子,我指的是張華。他與劉琨,是我在這時代僅願為之用些筆墨的人物。

讀《晉書》中的張華傳,覺得他可敬也可憐。他是一個貧寒出身的人物(他甚至放過羊),卻立志要支撐貴族大廈的危局。而那一幫貴族自己,卻在那裡窮奢極欲。這個朝廷沒有尊嚴感,倒象一個賊,一個搶劫犯,天下是他們從曹魏那裡盜竊來的贓物,他們只是在儘快地,盡自己所能地享用這個贓物。倒是張華竭力想維護著朝廷的一點體面。在闇主(痴呆的惠帝)虐後(粗蠢的賈南風)之朝,在一批老不知恥貪饞不輟的老無賴(王戎、何曾之流)和新潮的穿金戴銀衣輕策肥的新生代(賈謐及其「二十四友」)之側,獨標風幟。他可能不是那個時代唯一有點自尊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我們還可以舉出一些,如張翰張季鷹,但他是唯一一個不貪錢財、唯一一個對國家,對時代,對民生還有些責任心的人。他曾力主伐吳,而不惜與權臣賈充、荀勖等徹底翻臉,從而冒著被腰斬的危險,實現了國家的統一。武帝死後,張華在將亂之際,在一個完全沒有責任心的朝廷,極力維持著這個失去人心的朝廷的權威,維持這個朝廷對全國的控制力。同時,他還以自己非凡的協調能力與柔韌性、靈活性,與各色各類人物打交道,利用他們的優點,避開他們的缺點,盡量把他們的能量聚集到利國利民上。他的行為甚至使得賈南風這樣橫暴的女人也有所收斂。他至少是延緩了全面崩潰的到來,延緩了大災難的到來。張華在當時及後來,頗獲「戀棧之譏」,但我覺得我們應該給予他足夠的尊敬,而不是個人出處的道德批判。難道個人的出處智慧真的比天下蒼生更重要?置天下蒼生塗炭於不顧,而謀求一己的安逸,是我們應該鼓吹的人生智慧與德行?從個性審美角度言,我會喜歡張翰,但我更尊敬張華。張翰離開家鄉去洛陽的時候,一時心動,跳上路過的馬車就走,跟家人的招呼都不打,家人還以為他失蹤了;在洛陽做官,突然在秋風中想念起家鄉的小吃,便棄官而去,連辭職報告都不寫。真是了無牽掛啊。但這種毫無責任心的了無牽掛真的是我們道德的最高境界?

趙王倫殺害了張華。張華臨死前說,我不怕死。我只擔心王室的禍難。張華眼神盯著遠方,幽幽地說:這是深不可測的大禍難啊。在朝廷勉力支撐多年的他,知道這個朝廷己經爛到了什麼程度,也知道天下不可收拾到了什麼程度。「中心如丹」的張華死了,中原大地陷入了八王之亂,生靈塗炭,西晉以亡。在南奔途中,那一幫風流快活的名士,也大多流離道路,填屍溝壑——他們或在戰亂中被殺死,或顛沛而死。他們嬌貴的、在縱慾中淘空的身體無法經受一路的奔波和風霜。這不正是那酒醉心明的阮籍曾預言過的?破棉褲著火燒掉了,「群虱死於 中而不能出」——他們確實沒能逃出。

著名作家鮑鵬山散文名篇《末日狂歡:元康之英》(下)

西晉文士中另一位在最後終於獲得我們尊敬的,是劉琨。他本也是那幫浮華子弟中活躍的一員,他既參加過石崇的「金谷雅集」,又是著名的——臭名昭彰的——賈謐「二十四友」之一。用他自己的話說,「昔在少壯,未嘗檢括,遠慕老莊之齊物,近嘉阮生之放曠,怪厚薄何由而生,哀樂何由而至。」(《答盧諶書》)。劉琨之可敬,在於他後來由象牙塔回到了生活中,並且他在那樣長期的花天酒地燈紅酒綠中竟還沒有喪失對現實生活,尤其是生活中苦難的感受力,還沒有喪失對家國的責任心。他曾醉生夢死,荒唐萬狀,但一旦家國有難,馬上就能喚醒他的良心與責任心。殷紅的時代之血從杯酒中濡散開來,他的醉眼被刺痛了,他幡然醒來。永嘉元年(307年),他出任并州刺史,此時,那些曾與他一起痛快飲酒風流快活的人物大都已飲刀而入鬼簿:石崇、潘岳、陸機、陸雲……左思也失意落魄而去了冀州,即使還沒有死,也是一病不起,苟延殘喘。而他在赴并州途中,看到什麼呢?是他們以前從未矚目留意過的下層百姓:

流離四散,十不存二。攜老扶弱,不絕於路。及其在者,鬻妻賣子,生相捐棄。死亡委厄,白骨橫野……(《上懷帝請糧表》)

原來麗天白日之下,竟有此等受蹂躪的生靈!他開始向朝廷為這些生靈請求糧食與布帛,對他們進行安撫與慰勞。這時,他才感到,人生一世,原不僅為一己之風流快活也。而一己之風流快活,又是何等易碎也。

不久,他一困於劉聰,父母遇害;再困於石勒,窮蹙難安;與段匹 約為兄弟,共保晉室,又為段所猜疑而下獄。此時,他終於走到人生的絕境了——

國破家亡,親友凋殘。負杖行吟,則百憂俱至;塊然獨坐,則哀憤兩集。

(《答盧諶書》)

此時他的經歷與心境,就類似於建安諸子了——我們豈不是也可以說,由曹操收拾安定的北方山河,又為司馬氏家族拖入戰亂——不過,建安諸子是滿懷希望,而劉琨則只有孤獨與絕望。建安諸子在苦難里顯風流,而晉世文人則是由「風流」而入苦難。兩個「風流」,本不是一回事。我們還是聽聽劉琨在絕望之中的絕唱吧——它仍然那麼象建安詩歌,直讓我們有「—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的感傷——

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

時哉不我與,去矣若雲浮

這不就是建安么?可惜的是,建安詩人是感慨之後多作為,而劉琨則是夢醒以後無路走: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

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輈

何意百鍊鋼,化為繞指柔

秋風吹落了果實,秋霜打殺了鮮花。華蓋傾覆,無路可走;沉舟側畔,無復來者。將軍一去,大樹飄零。

著名作家鮑鵬山散文名篇《末日狂歡:元康之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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