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導演顧曉剛:用電影繪製當代的「富春山居圖」
《春江水暖》海報
法國當地時間5月22日,2019戛納電影節第58屆「影評人周」閉幕影片《春江水暖》舉行了世界首映。這部由中國青年新銳導演顧曉剛執導的長片處女作,是「影評人周」單元創立以來首部獲選為閉幕影片的華語電影。
《春江水暖》以中國杭州富春江畔為背景,講述了一個普通家庭在日常生活中所經歷的人情冷暖。片中,年邁的母親在壽宴上意外中風後失智,四個兒子輪流照顧她, 而他們各自的家庭也面臨著親情與現實的考驗。代際差異,人情冷暖,個體困境,時代共性在四季的更迭中交融展現,當代中國的人文景觀與市井風貌隨著故事的展開被娓娓道來。
在電影正式首映之前,本屆「影片人周」總監查爾斯·泰松向到場的觀眾介紹說,「《春江水暖》絕對是一部會留下強烈印記並且無法被沖淡的電影。」在他看來,這部電影具有寬廣、莊嚴的溫柔和敘事性的結構,是對中國傳統山水畫氣韻生動的電影化表達。
對於更加註重電影美學的「影評人周」來說,顧曉剛的《春江水暖》帶來了一種新的電影語彙構建的樣式和不同於以往的觀影體驗。學美術出身的顧曉剛自覺或不自覺地將繪畫的美學注入電影中,隨著影片如中國傳統畫卷一般在銀幕上徐徐展開,兩個半小時的觀影過程中,人們彷彿置身於詩意的山水之中,隨時間流淌。
從左至右依次為剪輯指導劉新竹,飾演顧喜的演員彭璐琦,飾演三伯的演員孫章建,導演顧曉剛,出品人、工廠大門影業CEO黃旭峰,大地電影總經理張群,製片人珈菲,聯合監製周健森,製片人陳思羽
無論是過去並沒有相關經驗的新人身份,還是毫無明星陣容的文藝類型,加上跨越四季的超長拍攝周期,以及尚在導演腦海中並沒有人見過到底是什麼的實驗概念,一切關於這部電影「初始形態」的樣子看起來都是那麼的不討好。以至於在寫完劇本一年後,顧曉剛依然找不到投資。
《春江水暖》中的故事發生地杭州富陽,是顧曉剛生長的家鄉。富陽通上鐵路後在短短几年之內的變化是翻天覆地的,做過紀錄片的顧曉剛意識到這場記錄的刻不容緩,在資金尚未到位的情況下,先自行貸款開始了創作。影片以四季更迭作為故事的脈絡,為了能夠呈現富春江畔山水草木在時間之中的真實變化,顧曉剛選擇了按照季節流轉的順序來拍攝創作這部電影,歷經兩年方才完成前期工作。
出現在《春江水暖》中的絕大多數演員,都是顧曉剛身邊的親人和朋友,其中一些演員甚至將現實生活中的身份關係也帶到了電影之中。因為故事的許多靈感也來自於導演自身和家庭成員的經歷,以此作為「親歷者」的親人們演繹起來倒是毫不違和。影片中飾演顧家老三一角的孫章建,現實生活中的身份是顧曉剛的叔叔。提到此次參與電影拍攝的體會,他表示「我演的是我自己,感覺自己和電影里的那個人是一樣真實的」。
並非科班出身的顧曉剛,童年在小城生活並沒有什麼看電影的概念,是上了大學之後才開始對電影產生興趣。大學畢業後,顧曉剛參與了一些獨立電影方面的培訓和進修,更多的是自學成才。但自學的過程中,他也注重系統的培訓和實踐性的創作。雖然在外界看來,他是明不見經傳的剛剛拍攝完長片處女作的新人,但顧曉剛自己卻說經歷了足夠量的積累,「是有系統、有方法、有目標的過程。」
電影《春江水暖》主創團隊出席第72屆戛納電影節官方紅毯儀式。飾演顧喜的演員彭璐琦(左一),飾演江一的演員庄一(左二),飾演露露的演員章露露,執行製片人杜欣科(右三),導演顧曉剛(右二),監製李嘉(右一)。攝影:張鋮
新人有新人的「野心」,創作《春江水暖》的過程中,顧曉剛有意識地將傳統繪畫的藝術理念嫁接於光影之中,試圖以此發現全新的電影語言。在橫移與豎移的運鏡過程中,呈現出如山水畫中移步換景、俯仰自得的「散點透視」效果。身為富陽人的顧曉剛從小習慣著《富春山居圖》像一個「文化IP」般存在生活中,並未真正思考過它的意義,直到決定拍電影,他突然覺得某些伴隨著成長的美學觀念對於創作者必然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我始終在思考把中國山水畫的視覺美學轉化成電影語言的可能性。」顧曉剛說。
在他看來,中國傳統繪畫技法與電影藝術的美學觀念具有頗為契合之處,同時還蘊藏著深沉的東方哲學意念,是對宇宙觀和時空觀的塑造與闡述。特別是山水長卷作品,在視覺的平面上營造出無限的時間感和空間感,觀眾彷彿進入風景之中,參與了一場「時間的遊戲」,而其本質是精神世界的自我觀照。
《春江水暖》劇照
《春江水暖》中所展現的諸多當代中國的市井風情,與黃公望的畫有頗為神似之處,從人們的婚喪嫁娶到營生瑣事,片中人物的喜怒哀樂滲透在點滴細節之中。與其說這是一個「故事」,的確更像一幅「圖景」。
也正是因為如此,影片的人物眾多,生活的流動又可以無限綿延。顧曉剛說最初自己一年埋頭寫劇本,對劇本也沒有具體的概念,直到有一天梅峰看到劇本告訴他,「這是五個小時電影的劇作量」。
生活和時間「無盡」,按照顧曉剛的創作計劃,此次面世的《春江水暖》是其長卷電影三部曲《千里江東圖》中的卷一部分。《春江水暖》中的部分角色未來也將在卷二和卷三作品中現身,但後續兩部作品將會講述的是全新的故事,和《春江水暖》形成若有似無的互文和對照。雖然影片中發生的都是十分生活化的小事,但顧曉剛也希望,當他記錄下足夠多的「小事」組合在一幅畫卷中的時候,也許就能夠構建出某種「宏大」來。
亮相影評人周后,顧曉剛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
《春江水暖》劇照
【對話】
電影的「畫卷」,可以展現時空的「無限」
澎湃新聞:大部分電影會選擇一些代表性的人物和代表性的時間講述集中事件,但你的電影人物非常多,怎麼考慮這些人物的分布?
顧曉剛:其實我就是想拍一個家庭的故事,像大家熟悉的那些最優秀的家庭電影,比如《一一》,是照著這個標準在做。一開始是想表現老家的故事,這是我父母的經歷,但因為第一次寫劇本,就會把整個城市感興趣的部分都放進去,意思就是其實是可以無限寫下去的。這個片子的核心是要去架構一個時代,它需要獲得一個所謂的時代版圖。最開始的動機就是基於這個時代的這種衝擊感。
澎湃新聞:為什麼會想到用國畫的概念去拍電影,是不是參考了國畫的「散點透視」所以電影里的情節也是「散落」的?
顧曉剛:我們想做一個電影美學的革新。所以我們沒有把它當成電影的概念,包括裡面所有的藝術語言都是來自於繪畫的。這種散點透視,準確點說叫「非消失點散點透視」,是中國繪畫非常獨有的一種透視。來自於東方的哲學觀念,中國畫里的山水沒有消失點,其實電影里最大的主題是時空的無限。
澎湃新聞:未來在國內上映的話,會擔心這樣非常規的敘事造成的觀影門檻嗎?
顧曉剛:只要是有一些電影經驗,會有看電影習慣的觀眾,我覺得還是能理解的,因為本身我們這部電影還是面向觀眾的,基於一個普世的故事,就裡面很多都是非常世俗的生活,和現代人的情感和觀點。但你還是要有桿秤,你要去完成一個美學的給予,這其實是一個引導工作。你相當於是一個導遊,如何把遊客帶到這種審美系統當中去。因為我們自己得到了滋養,也希望給帶給大家有一些啟迪和啟發。這個感動,不僅僅是一些具體的情節和情感故事,還有一種審美的自覺。
澎湃新聞:這是單次實驗性的嘗試,還是你希望這套源於繪畫的語言體系,成為你未來探索的方向並成為一種風格?
顧曉剛:我們現在才剛剛進入了一條很長的路。我希望自己的作品未來可以類似《清明上河圖》,它作於宋朝宋徽宗時期,但一幅畫流傳到至今,成為今天最著名的畫卷之一,不僅是在技巧上的呈現,還有某種文獻性。我想把杭州這十年的變化呈現在一個電影的媒介中,電影應該也可以是當代的一種畫卷。
《春江水暖》劇照
家鄉在變化,記錄刻不容緩
澎湃新聞:為什麼有這樣的創作衝動,即便借錢也要開始拍這部電影?
顧曉剛:因為這個時代太快,城市每天都在拆遷,在發生變革,我片子本身的周期又長,我想去關注過去,但現代的改造已經在進行了,我們不能再等。還有我自己的狀態,劇本已經寫了很久,也很充足,之前的整整一年我是把自己關在家裡只做寫劇本這一件事,每天都在寫。
但之後也是好在我先拍了那些樣片的部分,才能讓我在後來比較直觀地跟別人解釋我到底要做什麼東西,也才能比較順利得到一些藝術上的指導和資金上的幫助。
澎湃新聞:電影中的年輕人面臨的種種問題,比如大城市還是小地方的選擇,比如房價、相親,這些問題都是你個人的困惑嗎?
顧曉剛:這個應該同齡人都能感同身受吧,大家都面臨同樣的問題。電影里的三個年輕人就是探討三種當代年輕人的樣本,比如在根深蒂固的人情世故體系里成為其中一份子的經驗,或者能夠完成自己經濟的獨立和建設,但是又會被另一個系統給束縛。還有一種是顧喜和姜老師這對CP,他們是偏向創作者的一個理想主義的狀態。
澎湃新聞:這些年湧現出的青年導演的作品,家鄉好像在青年導演的創作中總是要扮演尤為重要的角色,你怎麼看這樣的共性。
顧曉剛:像我們都屬於作者電影,必須基於生命經驗。在自己生長環境的土壤中創作,汲取到的力量是不一樣的。因為藝術電影有一個核心的命題,就是電影語言。這個語言包括了本身你創作中的所有演員,風土人情,民俗,這都會是構建你語言的一部分。
《春江水暖》劇照
澎湃新聞:第一部作品有很高的起點,未來的創作會有壓力嗎?
顧曉剛:還是挺平常心的,但是我們也需要這種壓力和這樣的舞台。這世上所有珍貴的東西都是人為定義的,榮譽和寶石一樣,是別人定義的。重要的是自己的初心和真誠。但還是很開心在這裡,即便有著這樣遙遠的物理距離,這裡的觀眾也完全懂得這個電影在說什麼。之前我會懷疑,我們做那麼久,花那麼多時間,好像做一個菜,從什麼時候開始種植,怎麼種,背後有些東西不會有人看到。有時候也會問自己,為什麼要花那麼心思去半夜在月光下給植物放個歌。那個人在吃的時候是真的能感受出來嗎?原來真的能感覺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