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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水手跳入黑夜的大海

1

天很晚了,船艙里絕大多數人都在休息,除了他。

他三十齣頭,中等身材,穿著一件灰色的長袖格子襯衫。此刻他坐卧不寧,毫無睡意,腦子裡昏昏沉沉,不斷排練著隨後要發生的事情。一想到還有很多風險要冒,他不由得心跳加速。他喝了幾口牛奶,依然口乾舌燥。他的臉上罩著一層陰雲。他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了幾圈。房間並不大,一張單人床、一套桌椅、一個衣櫃,佔據了一大半空間。

當上水手已經快三個年頭,但他依然像個老實的鄉下農民,船員的那些臭毛病他一概沒有。他不沾煙酒,不賭博,錢總是省著用,只喜歡在房間玩電腦,上岸也很少去娛樂。大家都知道這是因為他家裡困難。

他拿出一包東西,終於坐了下來。他臉上的陰雲更重了。每到極度不安的時候,他臉上就會出現這個表情,像失神一樣,肌肉凝滯著,只有眼珠在閃爍游移。

他打開包,裡面是一根針頭和針管,他小心翼翼把它們組裝好,按住活塞推向前,排空了針管里的空氣。接著,他回想起以前獻血的畫面:護士用碘酊在胳膊內側消毒,然後一針刺進靜脈,新鮮的血液便順著橡膠管流向血袋。

就是這樣。他捋起袖子,露出左胳膊,瞄準血管,將針頭扎了下去。一陣刺痛從肌肉傳來,他抽拉活塞,卻沒有血液流出。他錯過了血管。

他拔出針頭,仔細尋找血管所在。一根根凸起的青筋盤踞在胳膊上,那就是靜脈。對準了又是一針。這次位置對了,但胳膊緊繃著,針頭怎麼也扎不進去。

他焦躁起來。這難道是天意?他想,如果第三次還扎不進去,那就算了,放棄。但第三次很順利,針頭斜斜地刺穿皮膚,深入血管。抽動活塞之後,黑紅的血液立馬填滿了針管。

拔出針頭,他將一套衣服、一雙鞋、一個尚未充氣的塑料救生圈、身份證和一部分現金裝進準備好的方便袋,帶著血液和方便袋,他來到了甲板上。

船已經快進港,四周不再是濃稠的黑,水上有燈船,岸邊有稀疏的光。但甲板上空無一人,只有水波與發動機的聲音在回蕩。在連接左右船舷的通道,他脫下了襯衫。想了一下,他又扯掉了襯衫上的扣子。他將針管里的血滴向在襯衫和地面,再把沾了血跡的上衣扔在甲板上,最後將手機和針管丟進海里。

做完這些,他用繩子將方便袋系在腰上,然後走到船邊。他翻過了欄杆。腳下是一片虛空,海浪的聲音一波又一波。夜裡的大海是黑色的。他跳了下去。

海水並不算冷,但是海浪的阻力很大。他從小在水庫游泳,水性很好,他索性把救生圈扔了。他辨不清方向,就朝岸上最近的燈光游去。剛入水,他游得很快很熟練,在船吸發生前就遠離了大船。

但是,遊了很久很久,還沒有到岸。遠處的燈光還是那麼遠,像海市蜃樓,怎麼都無法靠近。他的身體越來越沉,他好像逐漸忘記怎麼游泳了,四肢僵硬無力,開始不聽使喚。他想,死就死了,聽天由命吧。這口氣一放鬆,人就沉了下去。

黑色的海水油一樣向他浸了過來。肺里的空氣越來越少,意識開始模糊,但是眼前卻亮了起來。妻子、孩子和父親的臉一張接一張地閃現,他們怎麼辦?他忍不住張口大叫。大口大口的海水灌進了嘴裡,一切快結束了。但他突然清醒了,他使勁撥動四肢,又浮出水面。

憑藉這股氣,他又向前遊了不知多久。然後,他再一次筋疲力盡,沉了下去。這回是真的死定了,他想。然而,再一次,他在最後時刻迸發出氣力,又浮了上來。

大約三個小時後,腳下總算踩到了硬東西。陸地到了。他用盡最後一點勁力爬上岸,癱倒在地。他躺在深夜的海岸上,一動不動,就像一具死屍。

2

2011年8月28日凌晨2點19分,上海水上公安局接到報警,「海豐東京號」貨輪上一名水手失蹤,同時在船上發現血衣。警方不久後到達現場。

「海豐東京號」穩穩地停泊在外高橋四期碼頭。它建成於2002年,歸屬於新海豐集裝箱運輸有限公司,國籍巴拿馬,長度接近150米,總載重噸位超過1.2萬噸,航線是中國到日本,往返一次大約一周。8月24日17點,從日本豐橋港滿載出發時,船上的船員加實習生,原本一共是20人,現在少了1個。

發現血衣的右舷甲板,四周有多處血跡,從貨艙間的走道,一直延伸到欄杆上。血衣在走道的角落裡,蓋著一根鐵棍。鐵棍長1.4米,直徑0.35米,也是血跡斑斑。離它們不遠,走廊深處遺落有一隻運動鞋,深棕色,右腳的。左腳的找不到了。鞋子上也有血跡。此外,船舷外側掛有鬆緊螺桿,通常它是固定在艙蓋上的。

失蹤的水手名叫張永強,1979年出生,山東省聊城市陽谷縣人。張永強是家中長子,還有一個弟弟。因為有牛皮癬,他天熱也經常穿長袖,而且不能吃海鮮。他的右手第四根手指只有最後一節。

船員們說,張永強為人很好,性格隨和,和大家相處融洽。沒誰和他不好,但也沒誰和他特別好。

「海豐東京號」從日本出發,8月27日0時許,在長江口二號錨地東側拋錨,等待碼頭空位。27日白天,張永強在駕駛台值班,他先是在甲板上幹活,隨後去餐廳吃飯。傍晚的時候,他在一位實習生的房間看電腦上的小品節目,被逗得直樂。當時很多人都在場。

每個人都說,張永強那天沒有什麼反常的表現。只有船長想起來,一個月前,他在駕駛室里遇見張永強,看見他氣色不好,人也很消瘦,不停在嘆氣,便問他有什麼事,張永強笑笑,沒說什麼。

19時許,貨輪起錨,沿南槽航道,緩緩駛進上海港,一路有燈船指引。

23點45分,船眼看靠近碼頭。駕駛室除了值班的三副和一名水手外,還有船長和碼頭引航員。零點將會換班,三副按老規矩,用座機分別打給兩位船員。無論是否接聽,最多三聲鈴響後,電話都會掛斷。二副很快來接班,但是他搭檔的張永強卻遲遲沒有到崗。二副再次撥打張永強房間的電話,無人接聽。

0點15分,二副通過廣播告知全體船員,「前後準備,船頭船尾帶拖輪」,意思是船要停泊碼頭了,大家做好準備。但張永強還未出現。5分鐘後,船長察覺不對,讓二副去張永強房間找找。

船體建築靠近船尾,共六層,駕駛室在第五層,其下四層是生活區。張永強住在第一層,那裡一共有7個人,都是低級別海員。張永強的房間是SAILOR(E),樓梯口左手第一間,門上貼著紅色的福字。

門沒鎖,二副進去了。正對面一扇窗,窗下是桌子,有一台筆記本電腦、一部座機、一盒插著吸管的牛奶,以及別的雜物。門的左側是床,被子卷著,枕頭在後背的位置。門右側是洗手間,一眼能看全,里外都沒人。二副沒關房門,急匆匆離開了。

剛才很多人聽到「前後準備」的廣播,這時正從各自房間出來。二副看到了大廚,便說張永強沒了,趕緊去菜庫和冰庫找找。大廚找了一圈,沒有發現。二副撥打張永強的兩個手機號,一個關機,一個無法接通。在對講機里,他很肯定地告訴船長:「張永強不見了。」

凌晨1點左右,「海豐東京號」完全停靠碼頭。大副用廣播告知全體船員:「張永強不見了,大家都起來找一下。」

大廚第二次去找張永強,也到了SAILOR(E)房間,發現電腦是開著的,正在放片,被按了暫停。他猜測這說明張永強沒睡覺就不見了。因為按照作息規律,張永強吃過晚飯,會回房間睡覺,22點左右起床,醒來看片子,之後去接班。

大管輪、二管輪、三管輪,以及一名實習生,一起沿船左舷往船頭方向尋找。在經過2號艙與3號艙中間過道的時候,三管輪和二管輪走向右舷。

此時右舷背靠碼頭,光線暗淡。三管輪走在前面,二管輪拿手電筒在後。快到右舷時,他們發現甲板上隱約有東西。燈光照去,是灰色的長袖格子襯衫。襯衫被鮮血染紅了一片,周圍也有大量血跡。他們馬上認出,那是張永強的衣服。

「海豐東京號」船名及船國籍

張永強房間門口

二、三貨艙間隔處右舷側甲板的血跡

二、三貨艙間隔處右舷側甲板的血跡

現場的鞋子

帶血跡的鐵棒

3

張永強在岸邊醒來的時候,天光已微亮。

他沖了沖身上的泥,從方便袋內拿出乾衣服和鞋子換上。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他隨便找了一家早點鋪吃飯,趁機向人打聽最近的汽車站怎麼走。他坐公交去了汽車站。考慮到有很多同鄉在蘇州打工,他買了一張去蘇州的票,那時是8月28日中午11點。到了蘇州,他又買了一張去聊城的票。8月29日早上7點多,張永強到達聊城。

聊城汽車站西邊,有一家不用登記身份證的小旅店。張永強就在那裡住了下來。旅店很簡陋,一間小破房子里擠滿了外來打工者。張永強不敢出門,整天在旅店裡想,接下來怎麼辦。他很少這樣無所事事地呆著。一周過去了,聊城的小旅店裡人來人往,沒人關心他是誰,當然也沒人知道他是誰。按計劃,他本應該去流浪的,但是他捨不得。他想念妻子、孩子和老父親。他恨不得馬上看見他們,但他又生怕事情敗露將他們連累。該怎麼辦?回家還是不回家?他被思念、擔憂和恐懼磨成了碎片。

最後,他決定冒險回家。只看一眼,他想,看一眼就夠了。

初中畢業後,張永強沒有繼續讀書,而是在家務農。2002年,經人介紹,他與同鎮的胡雯雯結了婚。胡雯雯比他大三歲,腿腳有病。醫生診斷說,她一旦懷孕骨盆就會變大,髖關節可能會病變。張永強不介意胡雯雯的病,他覺得兩人聊得來更重要。婚後,夫妻倆在鎮上開了一家窗帘店,先後生育了一女一男,感情一直很好。可是,如醫生所料,胡雯雯的髖關節漸漸不行,一走路就疼,窗帘店無法經營,只好關了門。

胡雯雯需要做手術,做手術需要很多錢。張永強說,一定要給她做手術,自己會想辦法賺錢。

2007年,張永強被介紹去韓國打工,但交了2萬多塊錢後,卻一直在等待。過了好一陣子,中介告訴他韓國去不了,讓他準備去澳大利亞開挖機。學完挖機,又被告知不去澳大利亞,要去紐西蘭的屠宰場。幾經轉折,一年過去了,終於確定是去做海員。

這期間,張永強一家幾乎沒有收入。胡雯雯已經失去了勞動能力,里里外外都要靠張永強。有一年張永強的母親過生日,但他拿不出什麼像樣的禮物,看到家裡桌子上有20塊錢,他便拿走了。胡雯雯發現後,跟他吵架,說那是給孩子打針的錢,不能動。後來,胡雯雯的娘家拿出300塊錢給他們救急,但張永強堅決不要,他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窘迫。他把家裡的600斤麥子賣了,換來400塊錢。

結婚後,張永強極少和胡雯雯吵架。那次的事他一直忘不了。他心裡堵得難受,又說不出口。他想,我可是個男人啊。

2009年冬天,張永強終於成為了海豐船舶公司的一名水手。那是一條往返中國和日本的航線。上船時,張永強帶了三個包,一個棕色的皮革拉杆箱,一個黑色雙肩包,一個綠色電腦包,主要行李是衣服。

同年,胡雯雯做了髖關節置換手術。術後雖然腿腳還是不好,但至少能夠走動,腰也不疼了。為此,家裡欠下十餘萬債務。

第一次出海時,張永強帶了三千多塊錢,體檢、辦證用了近兩千。在船上,張永強平均一個月工資三千,但他不是正式員工,下了船就沒有工資。跑船這幾年,最多的時候他一年工作11個月,掙了5萬多。他覺得挺知足,有了固定收入,欠的債可以慢慢還。

但意外又來了。

2010年,張永強父親告訴兒子,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己小便困難,肢體動作不協調。張永強帶父親去縣中醫院檢查,醫生一開始考慮的是前列腺問題,但怎麼查都不對。後來,院長親自坐診,給出推論,可能是肌萎縮。院長說,如果是這病就非常嚴重,是不死的癌症,無底洞,趕緊去北京的醫院確診。張永強沒錢去北京。

欠外債,父親患重病,兩個孩子也陸續到了入學的年紀,張永強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的工資收入遠遠填不上這些黑洞。可是沒人能幫他。他每天都在想錢的事。工作時占著腦子還好一點,但休息時,或者晚上,他都不得安寧,他獨自咬著牙思來想去,腦子裡只有一個字:錢。

在船上,晚上接班前張永強習慣在電腦上看電影解悶。2011年5月,張永強看到一部韓國電影,講一個海員在工作時發生意外,獲得了巨額賠償。但其實人沒死,瞞著家屬,四處流浪。看完電影,張永強滿腦子都是這個情節。他想,他可以如法炮製,給家人弄一筆錢。

他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隨後馬上自責,船長和同事對他都不錯,這麼干太對不起大家和公司。可是,家裡的難關又怎麼辦呢?這個想法不斷地回來找他。糾結了三個月,他下定了決心,干。他想,最好假戲真做,讓自己真的死掉。

張永強房間的桌子

現場鐵棒和襯衫

4

張永強只有一個手機,卻有兩個手機號,一個尾號是6602,另一個是9725,這兩個號碼輪流在用。往常張永強出海歸來,在靠碼頭前會發簡訊告知妻子。他們約定好,胡雯雯晚上料理完家務再撥打丈夫電話,接通後便掛斷,由張永強打回,這樣能節省電話費。

2011年,張永強給家裡寄過三次錢,大約二月寄了4千,四五月間寄了6千,六月左右又寄了6千。8月份,張永強的最後一個航次,胡雯雯在電話里聽他說,又攢了4千,準備寄回家。

8月27日中午13點,張永強像此前一樣,用6602發簡訊告訴胡雯雯,船回來了。一個小時後,他用這個號碼撥打了胡雯雯電話,兩人說好晚上細聊。胡雯雯覺得丈夫跟以往沒什麼區別。

但是當晚22點之後,胡雯雯按照約定撥打6602號碼,卻被提示「暫時無法接通」。她轉而撥打9725,又被提示「對方關機」。在22點30分至23點期間,她再一次撥打6602,電話響起接電鈴聲。她按約定掛了,但直到入睡,張永強都沒有打來。第二天晚上,她繼續撥打6602,依舊是「暫時無法接通」。

8月30日中午,胡雯雯接到一個電話,被告知張永強失蹤了。兩天後,包括她在內一共10名家屬從山東來到上海,被海豐船舶公司安排在酒店住宿。她把她知道的情況全告訴了警察。

經過警方檢測,衣服的血跡確實屬於張永強,但血液的噴濺流向,不像遭遇過搏鬥,不符合正常侵害案件。上海水上公安局初步調查認定,在未找到屍源的情況下,案件無法被定性為兇殺案,遂被定為疑似被侵害案,張永強成了失蹤人口。

9月11日,胡雯雯要求上「海豐東京號」收拾張永強的物品,但沒有得到邊防檢查站的許可。最終,由船長將張永強的物品收拾好,送到港務局門口交給了她。胡雯雯嚎啕大哭,她想,張永強已經死了,他葬身大海,以後再也見不到面了。

船舷邊情況

二、三號貨艙間隔處右舷甲板血跡

帶血跡的欄杆

5

養雞場靠近河邊大堤,遠離居民區,已經廢棄,裡面堆滿秸稈,平時人跡罕至,天黑後更顯陰森。

2011年9月初的一天,天已經黑下來,一輛計程車停在了養雞場門口。車門打開,張永強走了下來。他沒走正門,繞到側面,翻牆進了養雞場。

張永強的父親正好在養雞場里。見到兒子,他大吃一驚:「你還活著!」張永強「撲通」一聲跪在了父親面前。

張永強不敢告訴父親實情,他只說自己在船上遇上海盜,殺了人,現在是個殺人犯,他很怕,「沒有退路,也上不了船,只能這樣躲起來,你千萬別告訴外邊我還活著。」父親說:「活著就好,活著就行,你就在雞房待著,哪裡也別去。」

那個時候,胡雯雯正在上海配合警方調查張永強的「失蹤」。幾天後,她回到了山東,後來和公司幾經談判,張永強的賠償金被定為799000元。

從初秋直到深冬,張永強一躲就是四個多月。這期間,他沒有離開養雞場一步,飯由父親送來,他睡在草堆里,沒洗過一次澡。外面的消息也由父親告訴他,包括近80萬的賠償金終於在張永強「失蹤」幾個月後交給了胡雯雯。錢到手之前,他們不敢讓胡雯雯知道張永強沒死。

2012年1月的一天,陽谷縣下了一場雨,地上泥濘不堪。張永強熟悉的那個身影一瘸一拐地從門口走了進來。

四個多月里,胡雯雯哭了無數次。最難過的時候,她想,乾脆跟丈夫一起去了算了,但兩個孩子留住了她。這晚,公公找到她,含含糊糊地說,去養雞場看看張永強。胡雯雯想,難道屍體找到了?

胡雯雯沒想到見到的是活人。她愣住了,眼淚「嘩」地涌了出來。她輕聲地叫:「張永強」。丈夫應了一聲。她拖著一瘸一拐的腿腳跑上前,抱住他,放聲大哭。張永強抱著她也哭了,他百感交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大約半小時,胡雯雯止住眼淚,問他,你怎麼還活著?張永強說,自己遇到了海盜,「殺了人,根本沒法出去,只能這樣躲著,今後只能靠船上給的賠償金生活了。」胡雯雯很猶豫,她覺得既然張永強沒死,收人家的錢就不對,應該退回去。可是張永強呵斥她:「你要是說出來,就是把我害了。」最後她同意隱瞞。她牢牢地拉著丈夫的手,始終沒鬆開。

春節後,張永強一家四口從老家搬走,來到聊城。最初,他們住在城鄉結合部,租了兩間平房。後來平房拆了,他們又搬去另外一個小區。

很多年以前,張永強讀書的時候,曾改名換姓辦理過一個城鎮戶口,照片也是別人的。在聊城,他一直用那個假身份生活。

現在,張永強有了錢,也有了時間,終於可以帶父親去看病了。父親在聊城的醫院做了兩次手術。醫生說手術很成功,但病變在蔓延,父親的身體還是越來越差,他要帶著尿袋才能排尿,慢慢地身體動作出現不協調,總有想摔倒的感覺。頸椎也不行,吞咽、呼吸都困難。聊城的醫生想給頸椎動手術,張永強怕風險大,不敢輕易答應。醫生便推薦去四川的華西醫院看看。

但四川太遠了,張永強人生地不熟。他們最終去了濟南,找到一個海歸的博士看診。博士說,這不是頸椎的問題,應該去神經內科,又推薦了一個專家。在那裡,父親被診斷為帕金森綜合征,他的各個器官都在萎縮,排尿困難是因為泌尿系統首先出現病變。專家對張永強說,你父親得了這種病很不幸,現在的醫療技術根本不可能看好,三到五年就撐不住了。

在生命最後的階段,父親靠進口葯勉強維持,張永強用輪椅推著他去複診時,疾病已經侵蝕到舌頭,無法再吃藥。醫生又開了輸液的方子。

2018年,父親去世了。

沒事的時候,張永強不出門。必須出門,比如陪父親看病,他就戴上墨鏡和帽子。他不敢去找正式工作,只能到處打零工,收入時有時無。不認識的人和他談論過去,他的心砰砰亂跳,趕快編個瞎話,或者岔開話題。真的遇到熟人,就像遇到了瘟神。有一回在聊城,張永強在路上看到一個熟人,他趕緊躲開,同時發現對方也在躲他。他想,是不是對方猜到了實情,怕被他牽連?

那些年,張永強每天都在提心弔膽。他覺得腦袋上懸著一把明晃晃的刀。

好幾次,胡雯雯勸張永強把錢還給公司。聽得煩了,他吼她,怎麼還得起?

張永強不是不想還錢。父親去世後,他與人合夥開了一家顆粒廠,想賺了錢就把賠償金還上。結果遇上治理環保,顆粒廠還沒盈利便被關了門。80萬的賠償金,還債用了10多萬,給父親看病用了20萬,開廠賠了20多萬,剩下的錢,因為夫妻都無法正常工作,這些年裡也花得差不多了。

2018年下半年,張永強接到一個電話,是警察打來的。假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民警告訴他,現在山東在進行雙重戶口比對,他被發現有雙戶口,需要去派出所銷戶。

掛斷電話,張永強想,自己被發現了。像當年假死前一樣,他又失眠了。深夜的時候,他瞪大眼睛睡不著,心裡焦慮。是繼續躲藏還是去自首?他想了很久。他還是放心不下家人。

這幾年,胡雯雯的身體已經比之前好了些,能做一點縫紉的零活。但每次張永強出門,稍晚回家,她就不停打電話,生怕再也見不到他。決定自首前幾天,張永強對胡雯雯特別好,百依百順,做飯都比平時認真。他把這看作是一種暗示,希望胡雯雯能明白。他不喜歡離別,離別太讓人心痛。以往出海的時候,他也是一個人走,從不要人送。

當年11月26日下午,張永強和誰也沒說,回到了老家,直奔派出所。民警問他來幹什麼,他說,「我來自首,交代我2011年假裝『出事』,騙取海豐公司賠償金的事。」

張永強的船員證書

張永強

6

2019年4月15日,張永強被關押在上海市第二看守所。他面色哀愁,頭上有很多白髮,雙手帶著手銬,身穿麻色上衣,外套看守所的藍馬甲,在鐵欄對面安靜地坐著。

他的回答主動而坦誠。說起家人,他哭了。他說他很後悔,東躲西藏的七年里,他每天都很壓抑。他從沒告訴過家人真正發生了什麼,但小兒子隱約猜到了一些。小兒子曾對他說,「爸爸,去自首吧,自首了以後我們什麼地方都能去了。」

自首之後,張永強睡了多年以來最安穩的一覺。

胡雯雯告訴警方,在張永強自首前一年,收到的賠償金已經全部花光,連那張銀行卡都找不到了。

上海市虹口區檢察院第七監察部檢察官丁鵬負責此案的公訴,他說,張永強詐騙案涉案金額在50萬元以上,依據刑法規定,刑期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並處罰金,但是考慮自首與坦白,可能會有減輕的處罰。

上海的辦案人員曾建議張永強,可以和船舶公司聯繫一下,如果對方能出具諒解書,對他的判罰會很有利。但張永強拒絕了,「沒臉,不可能,做的事情都對不起人家,還要再求人家。」他也沒有請律師,既是因為沒錢,也是因為自責,「我請律師幹什麼,本身做了這種事情,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違背良心的事情,你能判多少判多少。」

山東與上海警方辦理交接時,胡雯雯塞給張永強900塊錢,但張永強沒收。他說:「上海的條件比家裡好,我不要錢,你們缺錢。」

交接到上海之後,胡雯雯沒有再見過丈夫。按照相關法律規定,至少要等到開庭時他們才能再見。直到最近,胡雯雯在手機上看到張永強的新聞,才明白根本沒有什麼海盜,「我都沒見過那血衣,我在新聞圖片上才看見,我心都……」。她一直在哭。

胡雯雯覺得是她害了丈夫,如果自己是個健全人,也許就不會有這些事了。髖關節手術之後,她很自卑,覺得自己成了殘疾人。但張永強從沒有嫌棄過她,每次出門,他都牽著她的手。胡雯雯記得,最後分別的時候,張永強說她該長大了。「老天是嫉妒我倆太恩愛,所以才有這麼多分離。」

現場襯衫、鐵棒和鞋子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完——

題圖:「海豐東京號」外貌。所有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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