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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人把生活變得單調,來使最小的事都富有偉大的意義

費爾南多·佩索阿(1888 - 1935)是著名葡萄牙詩人、作家,西方文學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本文選自他的《惶然錄》。

不斷地追求新鮮與刺激,並不會使一個人擁有得更多;單調與重複也未必可怕,相反,它們恰是一種護佑。佩索阿細微的洞察里,有一股驚人的力量。

文 | 佩索阿 韓少功 譯

大多數的人以其愚笨生活在他們的生活之中,而這一回,愚笨中的智慧更使我驚訝。

顯而易見,普通生活的單調是極其可怕的。

我在這個普通的餐館吃中飯,看見櫃檯後面的廚師,還有右邊的老侍者,正在像對待這裡所有的客人一樣為我服務,我相信,他這樣做已經有三十年了。這些人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即便過上四十年,那個廚師還是差不多在廚房裡度過他的每一天,有一點點休息,相對來說少了點睡眠,有時候去他的村子打一轉,回來時拖沓了一點但無須愧疚。他慢慢地積攢著自己慢慢賺來的錢,不打算花掉的錢。他將要落病並且不得不放棄(永遠地)他的廚房,進入他在G省買下的墓地。他在里斯本活了四十年,但他從沒有去過R區,沒有去過戲院,只去過一次C區(那裡的馬戲小丑嵌入他生活的深處歷久彌新)。他結婚了,為什麼結婚和怎樣結的婚?我一無所知。他有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當他沖著我的餐桌把身子斜靠在櫃檯上,他的微笑傳達著一種偉大的、莊重的、充實的快樂。他並沒有裝模作樣,沒有任何理由這樣做。他之所以顯得快樂,是因為他確實快樂。

那個剛剛給我上了咖啡的老侍者又怎麼樣呢?在他的一生中,他數以萬次地這樣上咖啡,活得與廚師無異,唯一的區別是他幹活的餐廳與其他人幹活的廚房有四、五碼之遙。這樣說當然撇開了另一些小區別,諸如他有兩個小孩而不是五個小孩,他更經常地去G市,他比廚師更了解里斯本(如同更了解O市,他在那裡呆過四年),他同樣是充實的。

我帶著真正的驚駭,再一次觀看那些生類的全景,幾乎為他們感到恐懼、悲傷以及驚亂。我發現那些沒有感到恐懼、悲傷以及驚亂的人,正好是生活在他們生活中並且最有權利這樣做的人。

文學想像的核心錯誤,就是這樣的觀念:別人都像我們並且必定像我們一樣感受。人類的幸運在於,每一個人都是他們自己,只有天才才被賦予成為別人的能力。

一切事物最終來說都是相對的。街頭一個小小的事故,把餐館廚師吸引到門口,此時的他,比我尋思一個最具原創性的念頭,比我閱讀一本最好的書或者欣悅於一些無用的夢,有更多的娛樂。而且,如果生活本質上是單調的,那麼真理就是:他比我更容易也更好地逃出了單調。真理不屬於任何人,因此他並不比我更多地擁有真理,但他擁有快樂。

聰明人把他的生活變得單調,以便使最小的事故都富有偉大的意義。

任何歷險的獵手在打了三隻獅子以後都會喪失獵獅的興緻,而在我單調的廚師那裡,他目擊的所有街頭鬥毆都能令他賞心悅目,從中獲益。對於從來沒有離開過里斯本的人來說,駕駛電車去一趟B區就像無終無止的遠遊,如果有一天讓他探訪S市,他也許會覺得去了火星。

在另一方面,遍遊了全球的旅行者,走出方圓五千英里以外就再也不能發現什麼新的東西。他總是看見新的東西。哪裡有新奇,哪裡就有見多不怪的厭倦,而後者總是毀滅了前者。

真正的聰明人,都能夠從他自己的躺椅里欣賞整個世界的壯景,無須同任何人說話,無須了解任何閱讀的方法,他僅僅需要知道如何運用自己的五種感官,還有一顆靈魂里純真的悲哀。

一個人為了擺脫他的單調,必須使存在單調化。一個人必須使每一天都如此平常不覺,那麼在最微小的事故中才有歡娛可供探測。

在我日復一日的工作當中,充滿著乏味、重複、不得要領的事情,幻象使我神不守舍:遙遠海島的殘夢,在另一個時代的花園大道上舉行的種種聚會,不同的景象,不同的感覺,另一個不同的我。但是,平心而論,我意識到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得到了那一切,它們就會無一例外地不再是我的了。

我一直被這種單調護佑。

相同日子的乏味雷同,我不可區分的今天和昨天,使我得以開心地享樂於迷人時間的飛逝,還有眼前世間任意的流變,還有大街下面什麼地方源源送來的笑浪,夜間辦公室關閉時巨大的自由感,我餘生歲月的無窮無盡。

因為我是無,我才能夠想像我自己是一切。

如果我是某個人,我就不能夠進入想像中的這個人。一個會計助理可以把他自己想像成羅馬國王,但英國國王不能,因為英國國王已經失去了把自己夢想成另一個國王的能力。他的現實限制他的感覺。

從天而降的傾盆大雨終於停歇,天空潔凈,大地潮濕,閃閃發光——世間的一切在大雨留下的涼爽中欣欣向榮,生活重新變得特別澄明。大雨給每一顆靈魂提供了藍天,為每一個心胸提供了新鮮。

無論我們喜歡還是不喜歡,我們都是這一刻所有形式和色彩的奴隸,是天空和大地的臣民。我們對周圍一切漫不經心也好,感懷至深也好,下雨的時候一如放晴的時候,心境都不會固持不變。

只要一下雨,或者一停雨,難以察覺的變化便會發生,也許只存在於內心深處最為抽象的某種情緒,才在此時為我們所感。我們感觸到這些變化,但對此並無了解,因為我們感覺天氣的時候,甚至並未察覺出自己在這樣做。

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是若干人,是很多人,是豐富的自我,比起我們自己每一個人的無限增殖更為豐富。這就是為什麼一個無視周圍一切的人,也可以因周圍的一切或喜或悲,從而有別於自己。

我們的存在是一片巨大的殖民地,有很多不同類型的人,各別相異的思想和感覺全都共處其中。

今天,當工作不足帶給我合法空閑,讓我記下這少許印象的時候,我是小心抄寫它們的人,是剛才還在閑中得樂的人,是遙望天空哪怕並不能真正看清什麼的人,是思考這一切的人,是輕易得到生理感覺並且注意自己雙手一直有些發冷的人。像一個千差萬別但又緊密聚合的群體,我的整個世界由不同的靈魂組成,彼此並不了解對方的角色,卻聚多為一,組合成孤身之影——某個會計之身,一個靠近B先生那張高桌的沉靜之身。在這裡,我找到了他從我這裡借走的吸墨紙。

文字|選自《惶然錄》,佩索阿 著,韓少功 譯,上海文藝出版社 1995

圖片| 選自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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