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救回對門鄰居的命，我認識到獨居是個大問題

撰文/盧小波，資深媒體人

這幾天，我的視線一直迴避鄰居那扇門。這個小區的門是統一定製的，褐紅色，我家的也一樣。但現在，它在我心裡是不同的。

那扇門裡，住著一個獨居的喪偶男人，六十齣頭，高胖，聲線渾厚，沉默而親切。一年多前，他妻子剛去世時，我們在門口相遇，他泣不成聲：「沒想到走得這麼快啊……」我說不了什麼安慰話，只能上前抱了抱他，拍拍他的背。

他妻子長得好看，喜歡說話。前兩三年，他們家重新裝修，添置了全套紅木傢具。她解釋：「唉，他太胖太重，沙發都坐塌了，現在乾脆全部換成木頭的。」

幾天前的一個下午，隔壁突然響起狂亂的敲門聲和叫喊聲。我和太太聞聲趕忙開門。一個中年人，邊重重敲打、搖晃著那扇門，邊急急地向我們說：「他生病了！他生病了！」

「打電話給家裡人，快！快！」他正打手機時，男主人的女婿趕到，慌亂掏鑰匙，嘩拉拉打開兩層門。第一層是柵欄紗門，第二層是防盜門。

大家衝進客廳，只見男主人緊閉雙眼，半側躺在紅木長沙發上。他女婿和那個中年人，一起上前俯身察看。中年人大喊：「他沒呼吸了！」女婿先打120，繼之張惶無錯地轉過頭，問我：「會人工呼吸嗎？」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會，但至少緊急時刻，幫我爸做過一回按壓。

「我捶下去？」我指指男主人胸脯，他女婿點頭。

大家放平他的身體。我對著他的胸口，狠狠捶了三下，每一下都大喊他名字。這是我聽一個老護士講的辦法，說是心臟重擊之下，就像接觸不良的電器，有時能夠見效。

沒有任何動靜。那個中年人再次大叫：「他沒有呼吸了！」

只好按電視上見過的樣子，做心肺復甦。我對他女婿喊：「我按壓，你吹氣。」

「一，二，三，四，五……」我一邊喊著按壓的數字，一邊高叫男人的名字。按壓，吹氣，按壓，吹氣。

我太太在一邊，握著他的手，不停摸脈搏，不住地說，沒有脈搏，還是沒有，還是沒有……

按壓，吹氣，按壓，吹氣。時間無比漫長，120怎麼還不來？中途，我太太說：「啊，他眼睛睜開了。」只聽見，他喉嚨咕咕響了幾下，似有呼吸，似在吐氣。大家說，好了好了。我剛停下手，又聽到：「不對！不對！沒有呼吸！沒有脈搏！」再接著按壓、吹氣，繼續大喊著他的名字，心裡也在喊，120啊120，120怎麼還不來？

女兒也趕到了，才剛哭喊，被女婿喝住：「你趕快下樓，去等120！」

120和他的女兒，同時衝進門。120的兩個人上前看了看，搖頭說，已經沒用了。但同時，還是接上手，繼續心肺復甦按壓。女兒哭著撲到她爸爸跟前，被女婿一把揪回。是的，這時候不能影響搶救。接著，一位女士也衝進門，哭道，救他，救他呀。

人很快被抬走，一群人都緊跟著離開，四周安靜下來。我跟太太回到家，相對無語，呆坐良久。我腦子一直在轉：上次見他是什麼時候，最後一次他說過什麼，可就是想不起來。

鬆弛下來，才覺得全身發軟，兩臂酸痛。這段時間耳鳴得厲害，這會兒耳內嗡嗡，響得幾乎聽不見了。這是剛才全力以赴，全神貫注的後果。剛才那一幕，不停地在眼前轉呀轉。不斷回憶細節，猛然想到，按壓時他的胸脯塌了一下，他的肋骨不會有事吧？接著又想，這麼一個大活人，難道就這麼沒了？

人，確實是沒掉了。稍遲，120又回來，收拾落下的器械。我問：「你們為什麼不電擊心臟？」對方搖頭：「這個我們會判斷的，當時除顫儀已經沒有用了。」我不甘心，又問：「那後來呢？」陪著回來的中年人，與120的人同時默默搖頭。

那個中年人，是鄰家男人的好朋友。自從女主人去世後，他幾乎天天來這裡，經常看到他兩人散步。

從前總會看到這樣的文字：「死神突然露出了他猙獰的臉。」經歷了這次意外，我終於明白，死神其實就是一張大眾臉，隱身於日常人群，太稀鬆平常了。隨便一個不小心，我們就踩到死神的腳趾。剛才在擔架上，那瀕死或已死的男人，臉上呈現的就是最普通的安詳。

我太太當過衛生兵，崗位在部隊醫院手術室里，見過很多搶救與死人。她說，他確實睜了一下眼睛，也呼出了氣，那應該就是最後時刻了吧？

我說，那兩三秒，他一定聽到了我們大家的呼喊聲，這也不算是孤獨離開了吧？

太太又說，因為心臟病而走掉，是最快速的一種死法，人不會太難受的。

我又說，一年前，他老婆癌症，折磨了一家人大半年。人終有一死，他這回走得快也好，沒有拖累家裡人。

我們這是在安慰自己，可能也是在安撫冥冥中那個男人。前天，我們對鄰家女兒也講了這些話，由衷的真心話。

人們對生命的地理面貌，總抱有某種期待。以為高峰之後是自然過渡的丘陵，或者以為穿過了荊棘與叢林，是一望無際的沃野。我和隔壁男人，都以為他不再受病妻拖累，今後的歲月至多是一個平緩的下坡。他女兒雖已出嫁，但就住在附近，每天早上都會來看看他。我還認為，他年紀不算老，身體還行，也有朋友來往，這就算是一種不錯的獨居。我和他電梯相遇，幾次聊到如何維持體質。不料，他生命的意外終結，就出在獨居狀態上。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時光倒流，不幸的獨居者，也許有幾個事項可以彌補：

一、對身體發出的異樣信號，要非常警惕。特別是獨居者，自己和親友對此都要加倍小心。那天下午，在等下樓電梯時，那位後趕到的女士痛哭：「他上午還去醫院開藥，回來跟我電話說，心臟不太舒服，我沒空來看他。我以為他……我為什麼沒有來呀……」

二、手機要設置急撥號，把地理距離最近的親友放在最前面。危急時刻打120，也許說不清，把求生希望寄託於親友，更靠譜。隔壁男人最後一個電話，就是打給好朋友，可惜距離還是稍遠。

三、如果與鄰居關係好，可以留一把鑰匙給對方。緊急時刻，它會派上大用場。如果走得動，先按鄰居的門鈴。如果鄰居不在，先把家門開著，方便救護人員進來。

四、醫保卡和病歷，要放在顯眼方便處。那天120抬人出門時，他女兒遵囑慌忙找醫保卡，就是找不到。我們只好出主意，讓她先帶上銀行卡。

五、獨居者如果有最重要的話，平時就該提前說。或者在抽屜的顯眼處，留一張叮囑的字條，免得給親愛者留下遺憾。

根據民政部2018年的數據，中國單身成年人口已達2.2億，獨居成年人達到7700萬。到2021年，獨居成年人口將增至9200萬。可以想像，未來的獨居者，定然只增不減。

獨居，並不意味幸福值降低。越是物質發達的社會，越可以讓獨居者宜居。不婚、少子、喪偶、長壽、經濟自立，讓許多發達國家，似乎都進入了獨居時代。比如日本社會，據預測，到2030年「單身家庭」將高達四成。在美國，中老年獨居人口，逐年顯著增長。有學者認為，獨居興起是美國社會經歷的最深刻變革。

獨居未必不開心，但獨居者註定孤獨。孤獨的代價，往往是呼救不能得到及時回應。這是個世界性的難題，無論社會管理多麼成熟，也難以解決。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留意周圍是否有獨居者。很有可能，那就是未來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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