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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犯罪:她把小孩偽裝成殺人犯,拋屍在姐家的水井中

1995年9月,我被分配到豫南某縣礦區擔任教師。百餘年前,人們就開始在此地開山取石,煅燒石灰。

我所在的石灰廠廠辦子弟小學,同時也接收周邊居民的孩子。學校只有兩棟房子,教室和教師辦公室,四周是一圈剛過成人腰部的石砌圍牆。

石灰廠於1992年破產,學校陷入財政危機:八名教師當中,包括校長在內的六名女職工原是廠里職工,只有我和本地人尹壯是公辦教師。廠子倒了,女教師們只好用學雜費沖抵工資,聊勝於無。

我履職以後教的是四年級語文,發現學校里只有我備課、寫教案。校長劉文蘭也從不備課,僅僅是把學校事務當作副業。她經營著一家浴池,在滿是灰塵的礦區,常年都是浴池的旺季。

校長的妹妹劉文秀,是我班上的數學老師,長臉,個子偏高,比較壯實,整天笑呵呵的樣子,看起來熱情和善。可學校里其他人背地裡勸我離她遠一些,有個老師偷偷跟我講:「劉文秀就是個笑面虎,她往她姐飯鍋里都下過老鼠藥。」

我沒向劉校長求證過,但能看出她們姊妹倆關係不和,要麼互不搭理,要麼拍著大腿爭吵。劉文秀的丈夫小國,是個貨車司機,常年在外跑車,據說為人老實,掙不到錢。劉文秀時常形容自己的丈夫:「有智吃智,無智吃力,我家裡小國是兩不沾,廢物一個。」

由於校園坐落于山腳下,院子里的白楊樹,教室里的破爛課桌,甚至摞在辦公室的作業本,都被灰塵覆蓋。這些灰塵,在陽光的照耀下輕盈飄揚,整個礦區灰濛濛的。我想,總有一天自己的肺會像石頭一樣堅硬。

山上每天至少有四五十處開山爆破,本地居民從來不給窗戶裝上玻璃,因為會被震碎。學校附近的水泥廠日夜生產,大大小小的石灰窯、碎石機從不停歇,巨大的噪音甚至可以傳到縣城。

那時,我不喜歡礦區的髒亂破敗之景,卻對孩子很有激情。孩子們外表髒兮兮的,可充滿著活力。環境惡劣,他們卻總能找到樂子。

班裡的小傢伙張猛,一下課就跑到白楊樹下去掏未脫殼的知了。有一次,他送來烤熟的知了要我品嘗,他盯著我,舌頭舔著上嘴唇,說:「老師,你嘗嘗,香死了。」

我笑了笑,禮貌婉拒,他便坐在我身邊,吃著。

課餘時間,我經常和尹壯趁爆破間隙去爬山,看山頂上的寺廟。

尹壯個子很高,卻又黑又瘦,和名字極不相符。尹壯沉默寡言,我覺得他心裡藏著什麼事情。

這座山並不高,主峰海拔149米左右。我們找不到上山的路,主峰已經被人們蠶食了一半,留下一掛陡峭的山崖,像極了一張巨大的猙獰的嘴巴。據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這裡的山都還是完整的,那時開山很少用炸藥。實行承包制以後,現代的爆破技術為礦主們賦予了加速開採的能力。

我在尹壯的帶領下抵達山頂。寺廟還在,那張巨嘴的「上唇」離廟已經很近了。

廟裡唯一的和尚,嘟囔著:「這個小廟遲早有一天也會被炸飛的。」他很無奈,坐在門檻上撓著新刮的頭皮,有時雙眼迷茫,有時定睛看著一個伏在菩薩前祈禱的老婆婆。

我與這個老婆婆素不相識,但經常能在上班途中碰見她。她在大路上晃悠,一邊走一邊把從卡車上掉落下來的石頭扔到路旁。即便夜幕將臨,她仍在路上遊逛,不斷重複著,撿石頭,扔石頭。像是著了魔。

不久後,我發現家長們對於孩子的學業很不重視,在他們看來,讀書只是為了識字、算帳。

孩子們更熱衷於撿石頭。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孩子們就沿大路走著,等待剛開採的石頭從過往卡車上掉落,將之撿起,帶回去堆在自家門前。

可以煅燒石灰的白石頭,是孩子們最希望得到的「戰利品」,然而一塊石頭的價值,甚至達不到一毛錢。他們時常為了爭搶石頭大打出手,有時雙方家長也會加入混戰。

很多家長從事山體爆破這個危險的工作,他們戲稱自己為「炮手」。炮手們先是在山上打眼,往裡塞進炸藥和雷管,最後到安全的地方引爆。1995年,炮手一天可以掙80元,而我一個月工資才275元錢。

我班裡的調皮學生李樂,其父便是一名炮手。

有一次,李父遇上了啞炮,去查看時啞炮卻突然爆炸。他登時被氣浪掀翻,從山崖上摔落,昏厥過去。李父清醒過來,天已經黑了,他的腿被石頭壓住,不能動彈,鮮血仍在流淌。

李父即將再次昏迷過去時,聽到拖拉機的「突突」聲。他用儘力氣大聲求救,並掏出打火機、打著,努力高舉。搜救者循著亮光,找到了他。

李樂曾在作文里提到父親的遭遇:「當我和媽媽到醫院時,爸爸的腿已經不見了。我看著爸爸,哭了。半夜裡,爸爸疼得大喊起來,我又哭了。爸爸,我再也不吵著要肉吃,也不要新衣服了。爸爸,我只要你活著,沒有腿,也要活著。」

我把李樂的作文拿去給尹壯看,他隨意翻了翻,遞迴給我,平靜地說:「這裡發生過很多這類事情。時間久了,你就會知道,不管是打工的還是礦主,幾乎每家都為石頭流過血,幾乎每一塊石頭也都沾著血。1991年,山上塌方,山下十幾人被埋,三四天後還能聽見人在底下呼救。李樂的父親撿回一條命算是好的,家裡人還有個盼頭。人死了,家就完了。」

我們兩人沉默許久之後,尹壯點起一根煙,說:「我準備走了,換個地方。走之前,請你吃頓飯吧。」

尹壯家的房子在學校附近,與別家灰矮的房屋別無二致。我跟隨尹壯走進院子,看見那個經常在路上撿石頭的老婆婆,正從屋裡出來。

尹壯說:「這是我媽。」

老婆婆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我,招呼道:「到屋裡坐。」

「我母親這裡,」尹壯指指自己的腦袋,「有時候神志不清,但人很好。」

老婆婆朝院子外走了。

「我媽信佛,不動葷腥,也不愛在屋裡呆。」尹壯找來一把椅子讓我坐下,自己便忙碌起來,「你坐會兒,我做飯。」

房內有些昏暗,門上掛著塑料珠子串成、已經附著著很多灰塵的帘子。我環顧一圈,沒見到其他人,問尹壯:「你家沒其他人了嗎?」

「就我和我媽。我父母很早就離婚了,是她一個人把我帶大的。」尹壯一邊費力切著豬肉一邊說,「我媽以前去石窩裡打石頭,別人還不太願意要,幹活工資也比別人少。她很苦,就這樣一直熬到我大學畢業。」

尹壯的母親曾打算,兒子畢業後就去出家,但尹壯不同意。尹壯不想讓母親繼續受苦,想去外面工作,因為當鄉村教師工資太低。

「在這裡,一切都向錢看。像我這麼窮,連老婆都不一定能找得到。」尹壯用刀指了指砧板上的豬肉,「你看,街上豬肉架子特別多,並且肉賣得特別快。為什麼?因為山上的日子有今天沒明天,用命換來的錢,能吃就吃。炮手們一天掙80塊,就一定要花完這80塊。」

那時,每到傍晚,街上總會聚集很多港田三輪車,從礦區前往縣城,單程5元錢。車費很貴,但去縣城的人絡繹不絕。用命換錢的人要趁著夜色去吃喝,光顧歌廳、洗頭房。這些場所里的很多姑娘,來自本地。

據尹壯說,靠著開山採石,有錢的礦主富有得可以整棟買下城裡的樓房,而貧窮的採石工人辛苦一天僅能掙到伙食費,哪怕有一天不上山幹活,也得靠借錢維持生活。先前大家都很窮,人們的關係相對平和。但後來……人心變得難以捉摸,生出很多事端。

尹壯從未開口說過那麼多話,似乎因為臨近離別,他才與我講了本地的這些情況。

吃飯的時候,尹壯的母親沒回家,尹壯也不出門去尋。他像是習慣了,把兩碟青菜小心地用碗蓋起來,放在爐子邊,而爐子上熱著米飯。

尹壯離開以後,尹壯的母親消失了,可尹壯說母親不會和她一起離開。我去向劉校長打聽尹母的行蹤,劉校長說,似乎真的出家去了。

空閑時間,我依舊爬山去看那座寺廟,從此只能獨自一人。巨嘴距離寺廟越發近了,小廟的後牆已經開裂。我走進寺廟時,和尚一邊收拾從囊一邊喃喃自語:「走了,走了。他們遲早要遭報應,報應已經來了。」我環顧四周,只見到和尚,卻不見尹母的蹤影,不過我沒放在心上,興許尹壯終究還是把母親接走了。

下山的時候,剛到半山腰,不遠山脊上躥出一個男人,迎面向我跑來,焦急地打著手勢,高聲呼喊:「快躲起來!要爆破了!」

我沒經歷這陣勢,愣愣杵在原地。男人衝到面前,一把薅著我的手腕轉身就跑。我機械地跟著跑出十幾步,剛鑽進大石頭後面一個地窩子,就聽「砰」的一聲巨響,整座山劇烈顫抖起來,石塊從我們頭頂閃「呼啦啦」滾落下去。

若非這個男人及時相救,我恐怕已經被滾石砸成肉醬。我極度恐懼,甚至感覺自己靈肉分離,意識隨著石塊下墜,下墜……最後癱倒在地。

男人從兜里掏出捲煙,點著,乜斜著眼睛訓斥我:「沒事到山上轉什麼轉?有什麼好看的!你轉悠也看看時間吶,要不要命!」

接著,男人狠狠吸了一口煙,抽出一根新的遞給我,說:「幸好我眼尖,你命大。待會還有一茬炮,放完了再走。」

我接過煙,悶聲抽完,緩過勁來,這才想起自己也帶有煙,趕緊掏出來連盒子回敬他,嘴裡不停地說著:「謝謝!謝謝!」

男人先是擺擺手,可看看我的煙,伸手接了過去,他命令道:「現在別出去!」然後起身走出地窩子。

我拖著打軟的雙腿走到山下,天已經快黑了。好不容易挪到學校,正要推摩托車回住處,忽然聽見劉文秀站在院子里喊:「張老師,咱班趙猛出事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出什麼事了?」我神經再次緊繃起來。

「有個孩子說,張猛被山上落下來的石子打了頭,這會兒在前面診所。」劉文秀微笑著說,「你要去我就不去了,還得回家做飯呢。」

「嚴重不嚴重?」我一邊朝院子外走,一邊問。

「聽說當場就斷氣了。」劉文秀依然笑吟吟的,「你去看看吧。」

我趕到診所,張猛已經被放在地上,有人用一件皺巴巴的衣服蒙住了他上半身。

張猛母親一手捏著兒子的小手,一手使勁拍打地面,痛苦地哭喊著:「誰叫你生在這裡呦!」她的袖套沾滿碎石粉屑,似乎剛從採石的地方下來。

診所的醫生站在一旁,無奈地搓著沾滿血跡的雙手,他說:「打中後腦勺了,砸出一個血窟窿。」

我捏著雙拳頭盯著張猛的遺體,想起下午那陣炮響,我幸運獲救,張猛卻沒能免於意外,眼淚止不住下掉。

我用袖子抹了一把臉,留下一張鈔票,像是被人追趕一樣跳上摩托車,瘋狂擰緊油門,落荒而逃。

張猛意外身亡後,我很傷心,極少再到院子里休息,多是坐在辦公室里發獃。

辦公室里,劉文秀翹著二郎腿,坐在工位上,依舊面帶微笑,說:「死了一個孩子,期末分錢又少幾十塊啊。」

我聽到這句話,正想發脾氣,然而對面的劉校長先和她發生了劇烈爭吵。其他老師上前勸解,我從她們的對話聽出了個大概:劉文秀的丈夫,前兩天開車運送水泥撞了人,作為姐姐的劉校長卻擺出事不關己的冷漠態度,由此激怒了劉文秀。

劉文秀狠聲狠氣地說:「我家有事,你也不會好過。」

劉校長不予理會,劉文秀則開始自說自話:「哼,想要錢,我早打定主意了,一個子兒不賠!大不了讓他(小國)進班房喝稀飯,又不會判死刑。」

爭吵之後,一直到來年春天過去,我都沒再聽到這件事的後續。

夏天漸漸走進,山裡的溫度卻還是很低。這個時節,本地人常來學校掏糞水。有一天,本地人從糞池裡扒拉出一具屍體。屍體被捆紮得很緊,墜著石頭。

我去到現場,把趴在矮牆上圍觀的學生趕回教室,看見屍體已被蓋上白布,腳露著在外面,沾滿了糞漬。

法醫用一根棍子挑開白布。死者應該是一名老年女性,穿的是家裡自己做的棉襖,看樣子是冬天被害的。這樣一想,屍體已經在糞池裡泡了幾個月,不過由於天氣冷,屍體還很完整。

隨後,法醫從死者身上找到一張卡片,經過清水一遍遍沖洗,法醫發現那是尹壯的臨時身份證。

難道死者是尹壯的母親?怪不得那麼久沒再見到她,誰也想不到她遇害了。沒人會在意一個神志不清的老婆子。

我回到辦公室,聽見女老師們正在議論,揣測。

「她沒錢,又沒仇家,誰會圖害她?」劉老師拍著褲子上的灰,笑嘻嘻地說,「還不是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了。」

其他人覺得很有道理。

尹壯回來處理喪事。他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即便出殯那天,他扶著母親的棺材,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

兩個月後,尹壯母親被害的案件尚未偵破,學校又發生了一件事,學前班的女孩小彭,失蹤了。小彭家與劉校長家只有一牆之隔,彭家在開了兩座石灰窯在山上,算是很有錢的人家。

學校的老師們配合警察的調查,但偵破進展不是很順利。

小彭失蹤的第四天,有人朝彭家扔了一個石塊,石塊外面包裹著一張作業紙,大致內容是:彭家人將一萬元錢放到某處,小彭就會被釋放。

這是一起綁架案件。

紙條上內容用詞老道,但自己很幼稚,書寫者明顯是個孩子。警察通過對照孩子們的作業筆跡,最後確定這張紙條出自高年級的朱雨。我把朱雨帶出教室時,她正穿著家裡哥哥的大號衣服,全身上下髒兮兮的,遍布灰塵。

下午,警察衝進學校,帶走劉文秀。朱雨指認,紙條是劉文秀讓她寫的。案件由此告破。

小彭已經被害。劉文秀帶著警察去指認藏屍地點,所有人為之震驚,劉文秀把小彭的屍體,投到了劉校長浴池的取水井中。

劉文秀把小彭誘騙到自己家中,擔心孩子吵鬧被人發現,於是將其掐死。藏好屍體以後,劉文秀誘騙朱雨幫她寫勒索紙條,向彭家索要贖金。

劉校長家的浴池受拋屍事件影響,經營不下去了。談及此事,她時常感慨:「她受不了別人過得比她好。」真的應驗了劉文秀那句「我家有事,你也不會好過」。

劉文秀被捕以後,供述自己曾經還殺害過一個男孩,最終被判處死刑。

2003年,這所學校被取締,原廠職工遣散,我通過考試進入一所中學。

可直到我離開礦區,殺害尹母的兇手也能沒抓到。

2007的某一天,我領著兒子在街頭散步。走到十字街口,看見幾個姑娘正在賣氣球。氣球很多,聚攏在姑娘頭上像五彩祥雲。

我在挑選氣球時,驀然發現眼前一個姑娘似曾相識,但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張老師。」姑娘叫起來。

我回想起來了,這個乾乾淨淨的姑娘是朱雨。

當年的小女孩已經長大了。陽光灑在朱雨臉上,連臉上的絨毛都纖毫畢現,透出青春的健康氣息。

朱雨挑出一個粉紅色的氣球,彎下腰遞給我兒子。兒子沒拿住,氣球輕盈地越過我們的頭頂,向高高的天空飄去。

-END-

作者丨穆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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