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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漢德克:試論疲倦

試論疲倦

彼得·漢德克著,陳民譯

選自《試論疲倦》,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2016年。

過去我只知道令人恐懼的疲倦。

過去是什麼時候?

在童年,在所謂的大學時代,還有早戀的歲月,正是那時。某個聖誕子夜的彌撒中,這個孩子坐在親屬中間,在那個擁擠、炫目耀眼、環繞著熟悉的聖誕歌曲的教堂里,周圍充斥著布和蠟的氣味,突然感到伴隨著痛苦重壓的疲倦。

怎樣的痛苦?

如同人們把疾病稱作「可恨」或者「惡性」一樣,這種疲倦也是一種可恨和惡性的痛苦。這種痛苦在於它讓一切都走了樣,不僅是周圍環境——教堂的來訪者成了緊緊擠在一起的毛氈和厚絨呢玩偶,祭壇,包括很遠處熠熠發光的裝飾成了拷問的場所,伴隨著混亂的儀式和闡釋者的套話——而且得了疲倦病的人,自己也變成了大象頭的古怪形象,同樣那麼沉重,眼睛乾澀,皮膚浮腫;被疲倦抽走了世界的物質,在這樣的冬天世界裡,下雪的空氣中,人跡罕至,好像在夜晚星光下乘雪橇旅行,遠遠地走出村莊的邊界,一個人,激動不已,而其他孩子漸漸消失在房子里:全然如此,寂靜中,呼嘯中,泛藍的結冰道路上—— 「很吸引人」,人們這麼談論這種讓人舒適的寒冷。但是現在,在教堂那裡,這個被如同鐵處女的疲倦所包圍的人具有完全不同的寒冷感受,而且,這個孩子,也就是我,在禮拜中間央求著要回家,這首先就意味著「出去!」,而且破壞了親屬們同這個地區其他住戶在一起共度時光的機會,因為風俗的逐漸消失,這樣的機會本來就越來越稀少(又一次)。

你為什麼(又一次)自責呢?

因為那時的疲倦本身已經和罪惡感聯繫在了一起,甚至因罪惡感而加重,成為急性疼痛。你又一次在集體中遭到拒絕:好像太陽穴上又箍上了一個鋼帶,從心臟里又抽了一次血;幾十年之後,突然對這樣的疲倦又一次感到羞恥;只是很奇怪,雖然後來一些家人批評了我,但是他們卻從不……

那麼這類似於大學時代那些疲倦嗎?

不。再也沒有了罪惡感。在階梯教室里的疲倦隨著課堂的進行反而讓我變得反叛或具有反抗性。通常很少因為惡劣的空氣和塞得滿滿的幾百號學生,而是因為授課者沒有抓住該傳授的內容。我再也沒遇到過像大學裡那些教授和講師們對自己的職責如此毫無感情的人;每個人,是的,每個銀行職員在清點那些根本不屬於他的鈔票時,每個修路工人在上有烈日暴晒,下有焦油烘烤的酷熱中工作時,都比他們顯得更有生氣。像那些腦袋裡塞滿了鋸木屑的無上高貴者們,他們講話的內容從未使他們的聲音表現出(好老師講述他的內容表現出的)驚嘆、熱忱、傾心、自問、敬仰、惱怒、憤慨和自己的無知,他們更多的是在不停地胡扯、抑揚頓挫地朗誦——當然不是荷馬式的風格,而是以預先設置的審查的口吻——,至多其中用一種譏笑或對知情者陰險影射的口吻,而外面窗戶前已經變綠、變藍,繼而變暗:聽眾的疲倦變成了不滿,不滿變成了惡意。又一次,如在童年時代,「出去!全都從這裡滾出去!」到哪兒去呢?回家,像過去一樣?但是那裡,在出租小屋裡,現在大學時代令人擔心的是和父母一起住的時候所不知道的,一種不同的、新型的疲倦:在一間屋子裡的疲倦,城市邊緣,獨自一人;那種「孤獨疲倦」。

然而對這種疲倦有什麼好害怕的呢?屋子裡桌椅旁邊不就是床嗎?

睡覺作為出路是不可行的:起先那種疲倦在麻痹中發生作用,通常由於麻痹,小指頭甚至都無法彎曲,眼睫毛也無法顫動;連呼吸似乎也陷入了停滯狀態,整個人麻木得連內心深處都充斥著疲倦;但是當你向床邁出了那一步時,那麼事情就發生了,在很快、類似昏厥地睡過去之後——對睡覺沒有感覺——,第一次翻身醒來時就進入失眠狀態,常常徹夜不眠,因為在屋子裡,疲倦總是在傍晚襲來,隨著暮色的降臨。關於失眠,其他人敘述得夠多了:它甚至最終決定了失眠者的世界圖像,因而他無論如何也只能將生存看作是不幸,把每個行動看作是無意義,把所有的愛情看作是可笑的。失眠者躺在那裡直到拂曉露出灰暗的光芒,這對他來說意味著地獄的詛咒,超越了獨自處於失眠地獄中的他,而是徹底誤入迷途的、流落在錯誤星球上的人……

我也在失眠者的行列中(我是失眠者,一如既往,現在還是)。第一批鳥兒還在昏暗中,在早春:復活節常常就是那樣——可是充滿諷刺,現在卻刺耳尖叫,衝進鳥窩似的小床上,「又一個無眠的夜晚」。教堂塔樓的大鐘每一刻都要敲響,即使在最遠處也能清楚地聽得到,宣告又一個糟糕的日子來臨。兩隻互相襲擊的公貓一動不動,但卻發出怒吼和尖叫,彷彿在我們世界的中心,那個殘忍的傢伙變得吵嚷和粗暴。一個女人所謂性感的呻吟或叫喚,在同樣靜止的空氣中突然開始,就像正好在失眠者的腦袋上,摁下電鈕,一台成批生產的機器轉動起來,我們所有愛慕的面具突然都脫落了,表現出混亂不堪的自私自利(這裡沒有一對在相愛,而每個人都大聲表示只愛自己),表現出卑鄙下流。失眠狀態的片斷心情——自然是那些頑固失眠者,我至少是這麼理解他們的敘述,它們可能最終出現,組合成合情合理的東西。但是你,你並不是個持續性失眠者:你現在也想要敘述失眠者的世界圖像或者疲倦的世界圖像嗎?

在從疲倦的世界圖像經由失眠的世界圖像的必然道路上,或者更準確地說,採用複數的方式:我要敘述各種疲倦的不同世界圖像。——比如說當年有一種疲倦就讓人害怕,那可能是和女人一起產生的。不,這種疲倦不是產生的,而是出現的,是一個物理過程;裂變。我也從未單獨遭遇過它,而是每次出現時都有那個女人,彷彿它就像天氣驟變一樣,從外面,從大氣層,從空間而來的。那時我們躺著、站著或坐著,剛剛我們兩個人還很自然地在一起,突然就決絕分開了。這樣的時刻一直都是一個令人害怕的時刻,有時甚至令人毛骨悚然,就像驟然跌落時一樣:「停下來!不!不!」但是於事無補;兩人已經不可阻擋地分開了,各自進入到自己疲倦的巔峰,不是我們的,而是我這裡的和你那裡的。也可能疲倦在這種情況下只是麻木和陌生的另一個稱呼而已——但對於壓迫環境的壓力來說,它算是符合事物的詞語了。即使發生的地點可能只是個安裝了空調的大型電影院:它變得既悶熱又擁擠。座椅排成弧形。幕布已經泛黃褪色。當我們不經意間觸碰了對方,每個人的手就都會像被可惡的電擊震顫後分開了。「在那個……傍晚……一種災難般的疲倦如晴天霹靂襲擊了…… 阿波羅電影院。一對年輕人成了它的犧牲品,他們剛剛還肩並肩在一起,卻被疲倦的衝擊波彈射開。在這部所謂的談情說愛的電影最後,互相再也不看一眼,再也不說一句話,就那麼永遠各走各的路了。」是的,這種製造分裂的疲倦分別給他們帶來打擊,使他們無力注視和無法開口;我恐怕永遠都不能對她講「我對你厭倦了」,甚至不能簡單說出「厭倦!」這個詞(或許是什麼東西讓我們從各自的痛苦深淵裡解脫了,是共同的呼喊吧):這樣的疲倦燃燒盡了我們的語言能力,我們的心靈。要是我們那時真的能走上分開的道路該多好!

不,那樣的疲倦會讓那些心照不宣的人必須在表面上待在一起,作為肉體。與此同時,便出現了這兩個沉醉在疲倦魔鬼之中的人自己變得令人恐懼。

誰導致恐懼呢?

總是另一個人。那種方式的疲倦無法言表,始終必然如此,它迫使你採取暴力。它也許只是表現在眼神里,這眼神歪曲了另一個,並不僅僅作為人,而且是作為另一個性別:醜陋和可笑的女性或男性,帶著這種已滲透到骨子裡的女性步態,帶著這種本性難移的男性做作。或者這種暴力隱蔽地發生在第三者身上,如同隨手打死一隻蒼蠅,或者漫不經心地撕碎一朵花。也會出現人們自我折磨的情形:她去啃手指,而他去抓火焰;他用拳頭打自己的臉,她就像個嬰兒一樣撲倒在地上,只是沒有安全護墊。有時候,這樣一個疲倦的人會突然襲擊那個和他一起受到疲倦困擾的人,要把敵人(他或者她)趕跑,試著用結結巴巴的謾罵叫喊釋放疲倦。這種成雙成對的疲倦暴力畢竟還是擺脫疲倦的唯一出路;因為這樣一來,通常至少會分道揚鑣。或者疲倦讓位於精疲力竭,在精疲力竭中人們終於可以重新喘口氣,思考一下。然後一個人或許會回到另一個人身邊,各自驚訝地盯著對方,還在為剛剛發生的事情嚇得顫抖,難以理解。由此接著可能又會出現判若兩人的打量,但卻是用全新的眼光:「我們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在電影院里,在街上,在橋上?」(人們又找回了把它表達出來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在一起,或者年輕的男人為年輕的女人,或者反過來。)就這點而言,也許這種籠罩兩個年輕人的疲倦甚至還意味著一種轉變:開始無所謂的熱戀狀態變得嚴肅認真了。沒人想要因為對方剛剛做過的事而指責他;取而代之的是,共同睜開雙眼,為了在共同相處時,在「將要」走在一起成為夫妻時不依賴於各個人的局限性,一種局限性,人們以往稱之為「原罪的作用」,而今卻成了我不知道怎麼來稱謂的東西。要是兩人能夠如願以償地擺脫這種疲倦的話,那麼他們就會在對疲倦的認識中,像兩個永遠擺脫了災難的人一樣,之後一生一世——但願如此!——相思相守,這樣的疲倦就不會再襲擊他們了,但願如此!然後他們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另一些東西——相對那種疲倦,沒有那麼令人不解,那麼令人恐懼,那麼令人驚羨——出現在他們中間:日常事務,雞毛蒜皮,習慣。

但是這種製造分離的疲倦難道只發生在男人和女人身上嗎?而不會也發生在朋友之間嗎?

不。每次在和朋友的相處中我所感覺到的疲倦,絕對不是災難。我把它當成事物的過程來經歷。我們終歸只是暫時在一起,這段時間之後每個人又會各走各的路,意識到這種友誼也不過出現在一段無聲無息的時刻之後。朋友間的疲倦是沒有危險的——相反在年輕的、常常還交往不久的伴侶中間存在危險。和友誼不同,在愛情中——或者那種稱作充滿自信和完美無缺的感覺?——疲倦的突然爆發會讓一切遭遇危險。失去了魅力;對方圖像的線條一下子消失了;他、她在那恐怖的一剎那間再也產生不了圖像;之前的圖像只是海市蜃樓:這樣可能轉瞬間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就結束了——可怕的是,往往一個人本身因此也好像完蛋了;你會覺得自己這麼可惡,或者,是的:和另一個人一樣毫無價值,但你剛才還能感覺到對方代表了一種生存方式(「一心一意」);你想要自己,如同那該死的對方,立刻被廢除或者弄走;甚至一個人周圍的東西都分崩離析為毫無價值的廢物(「如同快車疲憊不堪、年久失修地從旁邊飄過」——回憶起一位朋友寫的詩行):那些成雙成對的疲倦有被瞎扯為生存疲倦的危險,超越一個人本身的疲倦,宇宙的疲倦,樹上耷拉的樹葉的疲倦,突然好像流動不暢的河流的疲倦,慢慢褪色的天空的疲倦。——然而,這種情形常常只會發生在女人和男人單獨在一起時,因而我多年來迴避所有持續較長時間的「大眼瞪小眼」的情形(儘管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或者說這是一個懦弱的辦法)。

現在是提出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問題的時候了:難道你所敘述的那些令人恐懼的、惡性的疲倦並不只是出於義務的意識——因為這些疲倦屬於你的主題——,所以也如同我所感覺到的,慢慢騰騰,沒完沒了,極其過分——粗暴的疲倦的故事即便不是虛構的,但也過分誇張——也是出於敷衍塞責嗎?

至今不僅僅是敷衍塞責地談起那些糟糕的疲倦,而且是冷酷無情。(這不是什麼純粹的、因為自身的緣故而泄露了一件事的文字遊戲。)只是在這種情況下,我並不將我敘事的冷酷無情視為一種錯誤。(除非疲倦不是我的主題,而是我的問題——一個我所承受的指責。)而且我也想對其他的疲倦,對那些激勵我進行這種嘗試的不惡劣的、更美好的和最美好的疲倦同樣保持冷酷無情:我應當滿足於探究那些我對自己的問題所擁有的種種圖像,因為我的問題每次都一絲不苟地使我變成圖像,並且用語言將這種圖像連同其一絲一毫的顫動和曲折仔細勾畫,而且要儘可能地冷酷無情。身在(坐在)圖像中,我足以當作一種感覺。如果我可以期望為繼續論疲倦做些補充的話,那麼這恐怕最多就是一種感受了:如今在利納雷斯前這片草原外面,要把三月里這幾個星期對安達盧西亞早晨的太陽和春風的感受保留在手指間,然後坐在房間裡面回味著它, 從而使這種留在手指間的美妙感受因瓦礫上甘菊的香氣更加強烈,也過渡到那些圍繞著這些有益的疲倦而生的句子;正確地評價它們,特別是要讓它們比先前那些疲倦來得輕鬆。但我覺得現在就一清二楚:疲倦是很艱難的;疲倦的問題各種各樣,將會一如既往地艱難。(那無所不在的腐屍氣味也一再衝擊著野白菊的香氣,一天比一天強烈;只是我要一如既往地將清除這樣的惡臭的責任留給那些為此負責、並最好以此為生的兀鷲了。)——因此,在一個新的早晨,起來,繼續,帶著字裡行間更多的空氣和光線,干著符合實際的事情,但與此同時總是接近地面,接近黃白色甘菊間的瓦礫,藉助那些經歷過的圖像的和諧一致。——我過去只了解令人害怕的疲倦,這不完全是事實。在童年時代,40 年代末,50 年代初,用機器脫粒打穀還是件稀罕事。那時還不能直接在田野里自動操作——麥穗從自動收割機一邊進去,一袋又一袋磨好的麵粉從另一邊鑽出來——,而是在家裡的脫粒棚里進行,租藉機器,那種機器在脫粒時節從一個農家被租借到另一個農家。脫麥粒的過程需要雇合適的小工進行流水作業,他們每次都要有一個人將麥捆從停在外面的、對脫粒棚來說實在太多太高的車輛上扔給下一個人,這一個再將其遞給裡面那個擔當重任的人,儘可能不要把錯誤的、不適合手握的麥穗對著前面。這個擔當重任的人站在轟鳴著、讓整個脫粒棚都在抖動的機器旁,來回揮動禾把,慢慢地在脫粒齒輪滾動帶之間將麥穗尖推進去——每次都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脫空的秸稈隨之從後面滑出來,堆成一堆,另一個小工用一個特別長的木叉舉到上面送給流水線上的最後一些小工,通常都是村子裡的孩子。他們站在脫粒棚的閣樓上,將秸稈拖到最裡面的角落裡,四處塞得滿滿的,踏得實實的。草垛在他們之間堆得越高,裡面就變得越黑。這一切要持續到門前的車輛重量不斷減輕並卸空為止,脫粒棚里也隨之豁然變得光亮。這個過程沒有間歇,迅速且交叉進行,但只要一個環節出錯就會很快使得這一進程停頓或失去控制。流水線上最後一位,快到脫粒最後結束的時刻,常常被埋在已經堆積如山的秸稈之中,幾乎沒有一點活動空間。在黑暗中,如果他不能為一直還在繼續快速堆上來的秸稈在自己身邊找個空堆好的話,那麼也會打亂進程,他自己幾乎要窒息似的逃離他的位置。可是脫粒又一次順利地完成了,蓋過一切聲音的機器——即使嘴巴對著耳朵大聲吼叫也聽不明白——關閉了:多麼安靜啊,不僅在脫粒棚里,而且在整個鄉村;多麼明亮啊,不是亮晃晃讓人眼花,而是照耀著人們四周。當塵霧落下時,我們就雙膝發軟在外面院子里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拾掇,這在後來有點玩耍的性質。我們的腿和胳膊都被劃破了;秸稈刺兒留在頭髮里、指甲縫裡和腳趾間。這幅圖像中最持久的就是我們的鼻孔:因為灰塵,不僅變成灰色,而且是黑色,男人、女人,還有我們這些孩子都是。我們坐在——在我的回憶中總是在戶外下午的陽光里——享受著共同的疲倦,聊天或者沉默。在這種疲倦中,一些人坐在院落的板凳上,另一些在車杠上,還有一些已經躺在離得遠遠的草地上,的確好像聚在一起,處在一段短暫的和睦中,也包括所有的鄰居,還有老老少少們。一種疲倦的雲霧,一種超越塵世的疲倦,那時將我們團結起來(直到宣布下一次卸載禾把)。童年在農村的這種群體疲倦圖像我還有很多。

這不是在美化過去嗎?

如果過去可以這樣被美化的話,名副其實,那麼我覺得並沒有什麼不對,我相信這樣的美化。我知道這個時代曾經是神聖的時代。

但你在這裡所闡釋的對立,在共同的手工作業和個體工作之間,在自動化機械旁,難道說不是一個純粹的想法,而要說首先是不公正嗎?

我敘述的關鍵恰恰並不在於這樣一個對立,而在於純粹的圖像。然而,如果說違背我的意願,非得要出現一種對立的話,那麼這恐怕就意味著,我也許未能如願以償地敘述這純粹的圖像。接下來,我必須比以往更加小心,在描述一個圖像時,別讓這個圖像無聲無息地沖著另一個——描述這一個,而犧牲另一個,就像摩尼教的教義一樣——要麼只有善的,要麼只有惡的。這種敘述甚至在當今佔主導地位,即以原本最客觀和最慷慨的方式講述:這裡我向你們講述那些善良的園藝工人,但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能夠更多地講述那些邪惡的獵人。——事實卻是,我對那些手工業者的疲倦擁有一些動人的、可以敘述的圖像,相反,自動機使用者的疲倦卻(還)沒有。那時,在脫粒後的共同疲倦中,我看見自己坐在那樣一個民族中,一個民族,之後在我的祖國奧地利我一再如此期望並且一再悵然若失。我所說的不是「全體民族的疲倦」,壓在單個人的眼皮上,一個後來者的眼皮上,而是第二個戰後共和國某個小民族的疲倦的理想圖像:所有這些族群、階層、聯盟、軍團、天主教區修道院的全體修士們就像我們農村人那時坐在這兒一樣非常疲倦,逐漸在共同的疲倦中,因它而統一,首先是被凈化。一位法國朋友,猶太人,在德國佔領時期必須躲躲藏藏地生活,他曾經講述過,自然也有誇大的成分,但還是很令人信服,他說在自由後,「幾個星期整個國家都光芒四射」;類似的也許還有我對共同的、奧地利的勞作疲倦的想法。但是:一個作惡者,毫髮未損地逃脫了,即使常常小睡片刻,不管他是坐著還是站著,就像有些東躲西藏的逃亡者一樣,即使他後來也睡得很多、很沉,而且鼾聲大作——但他並不明白疲倦,更不用說那種同甘共苦的疲倦;直到最後一聲呼嚕,他似乎不會再因為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情而獲得疲倦,除非是因為也許暗地裡甚至是他本人渴望得到的懲罰。我的整個國家混雜了這樣的不知疲倦者。從熱衷於大吹大擂的人,直到那些所謂的精英人士;接踵而來的暴力分子和幫凶成群結隊,他們哪裡會形成疲倦的隊伍,哪怕是一時一刻也罷,他們厚顏無恥地大出風頭,和前面所描寫的迥然各異。一群已經變老卻不知疲倦的大屠殺– 小夥子和小姑娘,他們在全國範圍內從那些同樣不知疲倦的徒子徒孫中精選出了新的一代。這些徒子徒孫準備著也要把子孫後代訓練成搜查隊。這樣一來,在這個卑鄙的多數群體里,所有的少數派永遠都不會有一席之地,不會成為一個疲倦的民族中如此必不可少的部分;在這個國家裡,每個人獨自伴隨著自己的疲倦直到這個國家歷史結束。末日審判,我的確有那麼一陣子曾經認為,它就是針對我們這個民族而來的——我不需要說,是什麼時候——,看樣子,它是不存在的;或者換句話說:對這種末日審判的認識在奧地利國界內是不會生效的,而且永遠也不會生效,正如在短暫的期望之後我所思考的。末日審判是不存在的。我們這個民族,我不得不進一步地思考,是歷史上第一個徹底墮落的、第一個無法改良的、第一個對任何未來都無力贖罪、無力悔過的民族。

難道這現在還不明顯是一種想法而已嗎?

這不是想法,而是圖像:因為我所想的,同樣也看得到。想法,而且並不正確,在這方面也許就是「民族」這個詞;因為在這個圖像中,我覺得恰恰就沒有「民族」,而是「不知疲倦的一群人」,頑固不化,註定缺少對其非人的罪行的認識,註定無休止地循環往複。但是顯而易見,現在立刻就有其他圖像與之相矛盾,而且重新要求公正;只是它們對我觸動不那麼深,無非緩解而已。——那些能夠追溯的祖先都是僕人和貧民(沒有農田的小農);如果他們受過點教育,那總會是木匠。這個地區的木匠,也正是我一再看作的那個疲倦的民族。當時是戰後初建年代,作為家中最大的孩子,我常常被家裡的女人們,母親、祖母、嬸嬸打發,帶上裝午飯的保溫罐去周邊不同的新建築工地;家裡所有沒有在戰爭中陣亡的男人,有一段時間也包括60 歲的祖父,在那裡和其他木匠(「木工工人」)一起忙著架屋頂。在我的圖像中,他們吃飯時坐在建築骨架旁——總是以不同的姿態——部分已經被鑿好的樑上或者剝了皮正在加工的樹榦上。他們把帽子摘下,頭髮粘在一起,額頭呈乳白色,和黝黑的臉龐形成鮮明對比。他們所有的人都顯得很結實,瘦小,同時四肢很靈巧和柔韌;我回憶不起來其中會有人大腹便便。他們吃飯很從容,而且少言寡語,也包括那個德國繼父,他是個「木匠助手」,在這個陌生的國家和村莊里他平時只能通過對世界著名大城市的自吹自擂維持下去(願他安靜吧)。之後他們還會再坐一會兒,稍帶疲倦地相互走到一起,他們聊起天,沒有詼諧,沒有咒罵,甚至從未抬高嗓門,聊起他們的家庭,幾乎只這樣,或者,非常平靜地聊起天氣——從來不聊別人的事——,一種聊天,接著就過渡到下午的工作分工。儘管他們中間有工頭,但在我的印象中,沒有人可以說一不二,也沒有人可以做決定;在他們之中,彷彿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統治或者可以「佔據統治地位」,這也屬於他們的疲倦。與此同時,他們的眼皮看上去沉沉的,發了炎——疲倦的一個特點——,意識清醒;每個人身上都有股子機智果斷勁(「拿去吧!」——一個蘋果扔出去—— 「接住了!」);很有生氣(總是不斷開始多聲部、無意識、出乎意料的敘述:「戰前,我母親還活著時,我們有一次去聖維特醫院看望她,然後在夜裡徒步走了五十公里路,穿過特里克森峽谷回家……」)。這個殘缺不全的疲倦民族所擁有的圖像顏色和形式就是工作褲的藍色、大樑上用鉛垂線畫上的紅色直線、紅色和紫色的橢圓形木工筆、黃色的摺尺和和水平儀上的橢圓形氣泡。太陽穴上被汗水弄濕的頭髮幹了後立了起來;摘下又戴上的帽子上沒有什麼標誌,帽檐上不是羽毛而是鉛筆。要是那時已經有了晶體管收音機的話,無論如何我可以想像得出來,那也會在遠離工地的地方。儘管如此,我覺得,彷彿從各個地方的光明中出現了某些如同音樂的東西——悅耳動聽的疲倦音樂。是的:那種親身經歷,又一次讓我明白了,這是個神聖的時刻——神聖的插曲。——當然是屬於這個疲倦的民族—— 和在脫粒機旁的群體不同——我不屬於其中,卻很羨慕他們。可是後來,快成年時,我曾經可以屬於其中,這一切變得跟當年我作為一個送飯人的想像完全不同了。祖母死後,祖父退休了,放棄了農業,在這個大院里——在村裡不僅僅一家如此——幾世同堂的生存模式告終了,我的父母蓋起了自己的房子。蓋房子時,除了最小的孩子,這個家裡的每個人都得以某種方式參與其中,我也被派上用場,於是感受到了一種全新的疲倦。在頭幾天里,首先的工作就是,把一個裝滿細方石的推拉箱拖到山上那個載重汽車沒法到達的工地,拖過放置在泥漿上的木板,我所經歷的不再是我們共同的工作經歷,而是苦役。那漫長的、斷斷續續的、從早到晚重複向山上推的艱辛,讓我感受到無法承載的重壓,我的眼睛沒法再去觀察周圍的一切,只能死死盯著前方,盯著那灰色的、稜角分明的磚塊瓦片,那些在小路上來回翻滾的、灰乎乎的泥石流,特別是那些木板之間的過渡地帶,我通常要在那兒把手推車稍微抬起來或者狠勁推一下,好越過那些稜角和拐彎。載重汽車在那裡翻車屢見不鮮,我也一樣。在這幾個星期里,我才真正感受到了什麼是徭役或奴役。「我累死了」,口語是這麼說的:是的,這些日子結束時,我不僅手上滿是傷痕,而且腳趾也被從它們中間擠出來的水泥灼傷了,我徹底散架了,蹲在那兒(不是坐著),累垮了,只有疲倦。無法吞咽,我吃不下任何東西,也不能說話。這種疲倦的特殊信號也許就在於,看來沒法恢復過來了。儘管你幾乎可以立馬就地睡著,但第二天黎明,當你在工作開始前不久醒來時,你會感受到比之前更加沉重的疲倦;好像這艱辛的勞累從你身上驅趕走了一切尚屬於那樣一種渺小的生活感受的東西——晨光的感受,微風拂過兩鬢的感受——,而且永遠如此;似乎從現在起,那種生不如死的狀態就沒有盡頭似的。難道我之前在煩惱時沒有很快找到借口,想好這個或那個詭計嗎?現在我實在太虛弱了,以那些久經考驗的方式——「我必須學習,準備去上寄宿學校」;「我去給你們到森林裡找蘑菇」——來逃避。任何鼓勵都於事無補:儘管是關乎我自己的事——我們的房子——,可是作為一個生手工人的疲倦沒有一時一刻不糾纏著我;疲倦,個別的疲倦。(再說吧,還有更多這樣的工作,讓所有的人都害怕,如挖水管壕溝:「這個工作就不是人乾的,鬼才幹呢!」 接著奇怪的是,久而久之,那種極度的疲倦脫離你,而讓位於木匠—— 疲倦?不,讓位於一種運動,一種創紀錄—— 雄心,伴隨著一種痛苦的幽默。)

又一個不一樣的疲倦經歷是在大學讀書期間為了掙錢乾的倒班。那裡人們一大早就得工作——四點我就起床趕第一班有軌電車,沒有洗漱,在斗室里小便到空果醬瓶子里,免得打擾到房間里其他人——一直干到下午早些時候,在一家百貨商店貨物發送部那密不透光的閣樓上,就在聖誕節和復活節前幾周里。我拆開舊紙盒,在鋒利的裁刀台上裁出一塊塊大長方形,用作新盒子的襯墊和托架,此外還在流水線車間打包(一個久而久之甚至讓我感覺挺愜意的工作,就像過去在家裡劈柴火和鋸木頭一樣,因為它讓我的思想自由自在,可也不會因為它的節奏造成太多影響)。於是出現了那種新的疲倦,如同我們下班後出去走到街上,人人各走各的路。這時,在我疲倦的孤獨中,眯起眼睛,戴著沾滿塵灰的眼鏡,敞著骯髒的襯衫衣領,我突然對這個熟悉的街景有了另外的眼睛。我看見自己不再和先前一樣,同那些忙來忙去的人一起忙忙碌碌,逛商店,去火車站,看電影,學習。儘管我在清醒的疲倦中走去,沒有困意,沒有封閉在自我中,但我卻覺得自己被排除在社會之外,這是一個可怕的時刻;我是唯一與其他所有人背道而馳的人,走進了無望之境。在下午的階梯教室里,我一踏進去就如同走進了禁室,能傾聽的風琴聲比平時還要少;那裡所講述的東西,也不是針對我的,我甚至連個旁聽生都不是。我日復一日地懷念在閣樓上面那一小幫疲倦的倒班工人,而現在,當我再次感受著這個圖像時,我認識到,我在那個時代,很早,19、20 歲的樣子,在我真正開始寫作前好長時間,在大學生中就沒有了作為一名大學生的感覺,這種感覺並不舒服,更多的是恐懼。

你有沒有發覺,你所描繪的疲倦圖像都來自手工業者和小農,帶點浪漫主義手法,可從來沒有過市民的,不管是大市民還是小市民?

我在市民身上還從未感受過那些如畫的疲倦。你對此甚至都不能想像一下嗎?

不能。在我看來,疲倦與他們毫不相干;他們把它視為一種不好的行為,如同赤腳走路。此外,他們沒有能力扮演出疲倦的圖像;因為他們的工作就不是這樣的。至多他們在最後可以表現出死亡的疲倦,如同我們大家期盼的。同樣,我也很難以想像一個富人的疲倦,或者強權者的,也許除了那些被迫退位的,如俄狄浦斯王和李爾王。我甚至看不到在下班時從如今全自動化的公司中走出疲倦的勞動者,而是看到一個個像統治者一樣腰板挺直的人,帶著勝利者的表情和巨大的嬰兒小手,這些手在位於拐角的下一個自動賭博機上會馬上繼續抓住懶散而快活的手柄。(我知道,你現在會提出反對意見:「你在說出同樣的話之前,才真正會變得疲倦,目的是保持分寸。」但是:我必須有時變得不公正,我也有這樣的興趣。此外,當這些圖像此間縈繞時,人們對我的指責無可辯駁,徹頭徹尾疲倦了。)——後來,我認識到一種可以和倒班工人疲倦比擬的疲倦,這時,我終於——這是我唯一的機會——「開始寫作」,每天,幾個月之久。當我後來走到城裡的街道上,我又發現自己不再屬於那裡的大多數。然而,那種隨之而來的感覺在這種情況下完全不同:不是普遍日常生活的參與者,我覺得無所謂;恰恰相反,在我創作的疲倦中,近乎筋疲力盡,這甚至賦予我完全愉快的感覺:不是這個群體對我不可企及,而是我對它,對每個人都如此。你們的娛樂、節日和摟摟抱抱跟我有什麼相干呢——我有的是樹木、草地、電影院的銀幕,那裡,羅伯特? 米徹姆 只為我上演他神秘莫測的表情,還有投幣式自動點唱機,鮑勃? 迪倫在其中只為我演唱他的「眼神悲傷的低地女人」,或者雷? 戴維斯唱著他和我的「我不像任何其他人」。

可是這樣的疲倦有沒有轉變成傲慢自大的危險呢?

是的。我也總是突然發覺自己處於一種冷漠的、目中無人的傲慢自大,或者更惡劣,居高臨下地同情所有那些正兒八經的職業,就是因為它們一生中永遠都不可能產生像我那樣高貴的疲倦。在寫作之後那些時刻里,我是一個不可接觸的人——在我的意識中不可接觸,可以說是正襟危坐,哪怕是在某個根本無人過問的角落裡。「別碰我!」 這個疲倦的自豪者畢竟有朝一日會讓人觸碰,這樣的情況好像不曾發生過。——一種成為可接近的疲倦,被觸碰和自己可以實現觸碰的疲倦,我直到很久以後才經歷。這樣的情形很少發生,如同生命中只有那些重大事件一樣,也已經很長時間再也沒有發生過了,彷彿只有在人類生存的某個時期才可能發生,之後也只會在特殊情況下重複,戰爭中,一場自然災害發生時或者其他困難時期里。有那麼幾次,在我身上表現出那種疲倦,哪個動詞適合它呢?「被賜予」?「落在身上」?我事實上也處於個人的困難時期,而且我很幸運,在這個時期,我遇到了另一個處於同樣困境的人。而且這另一個人總是個女人。只有困難時期還不夠;還需要讓那種帶有情慾的疲倦將我們聯繫在一起,加上一種剛剛經受過的艱辛。似乎有這樣一個規律,男人和女人,在他們成為幾個小時的夢幻伴侶之前,兩個人先要走完漫長而艱難的一段路程,在一個對雙方來說都很陌生的,儘可能遠離任何一種家鄉——或者家鄉感——的地方相遇,之前也還必須共同經受過一種危險或者漫長的混亂,在敵對的國家之中,也可以是其中一方的國家裡。然後才有可能,在這個終於變得平靜的避難所,那種疲倦使得這兩個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一下又一下地把自己獻給對方,那麼自然,那麼親密,如同我現在想像的那樣,這樣的情形不管在其他類似的結合中,即使是愛情中,也是無可比擬的;「猶如麵包和葡萄酒的交換」,另一個朋友這麼說道。或者,為了簡明扼要地表達在這種疲倦中達到如此的一致,我想起了一句詩:「……愛的詞語—— 每一個都在微笑……」,這與短語「身心合一」相符,即使沉默籠罩在兩個人的身體周圍;或者我乾脆換個說法,在阿爾弗雷德? 希區柯克的一部電影中,那個英格麗? 褒曼帶點醉意地擁抱住那個疲倦不堪的、(依然)疏離的加里? 格蘭特時說:「您就等著吧——一個疲倦的男人和一個喝醉的女人,這會成為一對很好的伴侶!」。「一個疲倦的男人和一個疲倦的女人,這會成為一對最美好的伴侶。」或者事實表明「和你在一起」是唯一的詞語,如同這裡在西班牙語中說「contigo 」……或者德語的形式也許不是說「我是你的——」而是說「我讓你覺得疲倦了」。在有了這樣為數不多的經驗以後,我並不把唐璜想像為一個誘拐者,而是一個在不同的適當時刻,面對一個疲倦女人的疲倦英雄,一個永遠——疲倦的英雄,每個女人都這樣投入他的懷抱——當然不用想念他,於是情愛疲倦的神秘就實現了;因為在這兩個疲倦的人身上所發生的,將會永遠存在,一生一世:除了成為一體,否則兩個人根本不知道有什麼更持久的東西存在,他們中也沒有人需要重複,甚至對此產生畏懼。只是,這個唐璜怎樣創造他那些總是新鮮的、令他和下一個美人能如此神奇地屈服的疲倦呢?不是一、兩個,而是一千零三個這樣的同時性,它們一生一世都銘刻在兩個身體里,直到那些最微小的皮膚點上,每個激動都是真實的,可信的,其間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嚴肅——就是一波又一波?不管怎麼說,在這種非常少見的疲倦衝動之後,對於通常的身體狀況和行為來說,我們這樣的人便不復存在了。

那麼之後你還剩下什麼呢?

還有更大的疲倦。

難道在你的眼裡還有比剛才那些暗示過的更大的疲倦嗎?

十多年前,我坐夜班飛機從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到紐約。這是一次非常漫長的航行,午夜過去很久,才從庫克灣旁的城市起飛——漲潮時,那些大塊浮冰矗立著湧進海灣,而在退潮時,它們變成了深灰色,從海灣里又迅速回到大洋里——,一次拂曉時,飛機中途降落在加拿大埃德蒙頓的暴風雪中,另一次中途降落時先在空中盤旋等待信號,然後才停在停機坪上,沐浴在芝加哥上午刺眼的陽光下,在悶熱的下午,飛機才降落在離紐約市還很遠的地方。終於到了旅店,我想立刻去睡覺,好像生病了——與世隔絕——沒有睡眠、空氣和運動的夜晚。可是過後我看見下面中央公園旁那條條街道,遠離早秋太陽。陽光下,在我看來,人們都沉浸在過節般的氛圍中,於是感覺到,現在待在房間里會錯過什麼,這吸引著我出去走到他們之中。我坐到陽光下的咖啡館平台上,挨著一片喧囂和汽油煙霧,一直還昏昏沉沉,內心裡讓這個不眠之夜置於令人擔憂的恍惚之中。但之後卻變了,我不清楚怎麼回事,漸漸地?或者又是一波又一波?我曾經讀到過,憂鬱的人或許能夠渡過他們的危機,因為他們徹夜都難以入眠;那些陷入一種危險的恍惚之中的「自我懸索橋」因此會穩定下來。而窘境此刻在我心裡讓位於疲倦時,那個圖像就浮現在我的眼前。這種疲倦有點恢復健康的作用。人們不是說「同疲倦作鬥爭」嗎?——這種決鬥已經結束。疲倦現在是我的朋友。我又回來了,在這個世界中,甚至——絕不是因為這是曼哈頓——在其中間。但後來還有一些東西加入其中,許許多多,一個比一個更加迷人可愛。一直到夜晚,我就坐在那兒觀望著;看樣子,彷彿我甚至都不用去呼吸似的。沒有什麼引人注目、裝模作樣的呼吸練習或者瑜伽姿態:你坐著,並且在疲倦的陽光下才暫時正常呼吸著。總是有很多的、瞬間異常美麗的女人經過——一種美麗,這期間我的眼睛濕潤了——,她們所有的人在經過時都掠取我的圖像:我是合適的選擇。(很奇怪,特別是這些美麗的女人很在乎這種疲倦的目光,跟有些老男人和小孩一樣。)但沒有想法,我們,她們中的一個和我,超越這一切彼此開始做點什麼;我對她們無可求,終於能夠這樣觀看著她們,我就心滿意足了。這也的確是一個好觀眾的眼光,如同一場遊戲,至少有這麼一個觀眾在座時,這場遊戲才能成功。這個疲倦者的觀看是一種行為,它在做什麼事,它在參與其中:由於有人觀看,這個遊戲的參與者會更好,更出色——比如說,他們在這樣的目光面前更加從容不迫。這種緩慢的眼皮開合讓她們滿意——使她們發揮自己應有的作用。這樣一個觀看者會讓自己的疲倦奪取那個自我本身,那個永遠製造不安的自我本身,猶如通過奇蹟一樣:所有平日的扭曲、不良習慣、怪癖和謹小慎微都會離他而去,只剩下那雙鬆弛的眼睛,終於也那樣神秘莫測,如同羅伯特? 米徹姆的眼睛一樣。接著:忘我的觀看成為行動,遠遠超越了那些美麗的過路女人,將活著和運動著的一切都囊括在他的世界中心。這種疲倦分解——一種劃分,它不是肢解,而是標明——那通常的紛亂,通過它有節奏地成為形式的善舉——形式,只要眼睛可及——疲倦的大視野。

那些暴力場景、衝突和恐嚇也是大視野中的善行嗎?

我這裡談的是和平中的疲倦,間歇中的疲倦。在那些時刻里是一片和平的景象,中央公園也是如此。令人吃驚的是,我的疲倦好像在那裡共同為暫時的和平起著作用,因為它的目光分別對暴力、爭端的姿態或者哪怕只是一種不友好的行為的萌芽給予緩和?減弱?——消除,通過一種與那種蔑視的同情——有時是創作疲倦的同情——截然不同的同情:同情就是理解。

可是這個目光有什麼特別嗎?什麼是它的特徵呢?

我藉助它,可以感受到別人,同時也就一起觀看到他的東西:那棵他正行走在下面的樹,那本他拿在手上的書,他站在其中的燈光,即使這是一家商店裡的人造光;那個老花花公子穿著的淺色的西裝,還有手裡拿著的丁香;那些旅行者帶著的行李;那個巨人連同他肩上看不見的孩子;我自己連同從公園林子里飛轉出來的樹葉;我們每個人連同頭頂上的天空。

如果不存在這樣一種東西呢?

那麼我的疲倦就創造它,而另一個正好還迷失在空虛中的人,從一刻到另一刻,在自己周圍,感受著他的事物的光芒。——

再說吧:那種疲倦使得那些成千上萬並不連貫的過程縱橫交錯在我的面前,超越形式,自然形成一個順序;每個過程都深入到我的內心,成為一個——結構細膩而神奇、連接惟妙惟肖的——講述那天衣無縫的部分;而且這些過程在自我敘述,並不是通過詞語實現的。多虧我的疲倦,世界才擺脫了種種名稱,變得偉大。為此,我對我的語言自我與世界的四個關係具有了一個粗略的圖像:在第一個關係中,我無話可說,痛苦地被排除在這些過程之外—— 在第二個關係中,嘈雜的聲音,各種廢話,從外在逐漸過渡到我的內在,但是與此同時,我依然無話可說,至多有了呼喊能力——在第三個關係中,生活終於走進我的內心,因為它不由自主地、一句一句地開始敘述,一種有的放矢的敘述,大多情況下針對某個確定的人,一個孩子,那些朋友——那麼在第四個關係中,正像我時至今日在那種眼睛明亮的疲倦中最持久地經歷過的,世界在沉默中完全無聲無息地敘述著,向自己,既對著我,又對著這個頭髮花白的鄰座觀眾,也對著那個從眼前晃過去的漂亮女人;這無聲無息發生的一切同時已經是敘述,而這個敘述,和首先需要歌手或者編年史作者的戰鬥行動和戰爭不同,在我疲倦的眼裡自然而然地組合成史詩,也就是說,我豁然開朗,成為理想的史詩:這個轉瞬即逝的世界的那些圖像銜接在一起,一個又一個,逐漸表現出來。

理想?

是的,理想:因為其中的一切都伴隨著合理的事情發生,而且不斷地還有事情發生,從一無所有中沒有太多,從一無所有中也沒有太少——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適合於一個史詩;自我敘述的世界就是自我敘述的人類歷史,也就是它可能是什麼樣。烏托邦式?「La utopia no existe 」,我在這裡的一塊牌子上看到,翻譯過來就是:烏托邦是不存在的。你好好想一想,世界歷史開始轉動。我當時的烏托邦式疲倦無論如何產生了一個地點,至少是那個地方。我覺得我的地方意識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得多。看樣子,好像我儘管才到這裡,但在我的疲倦中已獲得了這個地方的氣味,世代就居住在這兒似的。——在接下來幾年裡相似的疲倦中,有越來越多的東西加入到這個地方。引人注目的是,常常有陌生人跟我這個陌生人打招呼,因為他們感覺我很熟悉,或者就那麼回事。在愛丁堡,我觀看了普桑的《七件聖事》,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它們終歸分別遵循著合適的間隔,通過洗禮、聖餐和類似的形式表現出來。之後,我坐在一家義大利餐館裡,有一種容光煥發般的疲倦,並且那樣——例外,與這種疲倦息息相關——自信地可以讓人服務,最後所有的服務生都一致認為曾經見過我,而且都在不同的地方:一個說在聖托里尼(我還從未到過那兒),另一個說在去年夏天,看見我帶著睡袋,就在加爾達湖邊——無論是睡袋還是湖邊都不搭邊。從蘇黎世到比爾的火車上,在一夜無眠後去參加孩子們的畢業慶典,一個同樣徹夜未眠的年輕女人坐在我對面,她剛參加了環瑞士自行車賽的閉幕式,她受參與活動的銀行的委託,在那裡照顧那些騎手:獻花,分別親吻台上那些人…… 這個疲倦的女人敘述時沒有過渡,好像我們彼此向來了解對方的一切。有一個人,他連續兩屆獲勝,第二次獲得親吻,但已經不再認識她了;她敘述時那麼興高采烈,懷著無限的敬佩,並不失望,在她的眼裡,騎手們只專註於他們的運動。現在她不想去睡覺,而且不管餓不餓都要和她的女友在比爾一起吃午飯——這時,那種讓人再熟悉不過的疲倦的另一個萌芽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某種飢餓感。那種吃飽的疲倦不會創造這樣的情形。「我們很餓,很疲倦」,哈米特的《玻璃鑰匙》中那個年輕女人對奈德?波蒙特敘述著夢見她倆的情形:將她們聚在一起的,正是飢餓和疲倦,後來依然如此。——在我看來,除了孩子們—— 一再瞪大眼睛,充滿期待地轉來轉去觀望著那個坐在這裡的人——一種對這樣的疲倦不同凡響的敏感好像也佔有了這個跟著疲倦的人,那些傻子和動物。幾天前,在安達盧西亞的利納雷斯有個傻子,他沒有牽著他親人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向前。這時,我整理好上下午的卡片後坐在板凳上。他看見我時瞪著吃驚的眼睛,好像他看到了自己的同類,或者別的什麼:一個更加令人吃驚的人。這個像地地道道的蒙古人的臉,不只是眼睛,喜氣洋洋地注視著我;他甚至停住腳步,非得讓人拽著才繼續走——他臉上露出實實在在的愉悅,就是因為一個目光感受到他的,使之發揮作用。這是一種重複:有時就是世界上那些傻子,有歐洲的,有阿拉伯的,有日本的,他們帶著童稚的快樂上演著自己的演出,進入這個疲倦的傻子的視野。——當我完成了一項工作,走過很長的人行道,「精疲力竭地穿過」沒有樹木的弗留利平原,經過一個叫美狄亞的村子旁的森林邊緣時,那裡的草地上卧著一對鴨子,旁邊是一隻狍子和一隻兔子。我一出現,它們起初拉開逃跑的架勢,然後卻表現出和諧的姿態,扯著草吃來吃去,四處搖擺著。—— 在加泰羅尼亞的波布萊特修道院旁,我在鄉間公路上遇到了兩條狗,一條大,一條小,好像父子倆,它倆後來跟我一起走,一會兒跟在我身後,一會兒超過我。我疲倦得連平時對狗的懼怕都煙消雲散了。此外,我也想像著,似乎因為在這個地方走來走去,已經沾上了這裡的氣味,狗都不認生了。這兩條狗也的確開始嬉鬧起來:「爸爸」繞著我兜圈,而「兒子」看樣學樣,穿過我的腿。是的,我在想,這就是真正的人的疲倦圖像:它敞開心扉,它讓一切都有穿透力,它為所有生靈的史詩創造通道,也為現在這些動物。——但這裡也許需要有所補充:在利納雷斯郊外瓦礫和甘菊處處可見的草原上,我每天都走出去,我成為人和動物之間截然不同的事件的見證人。對此只是簡而言之:遠處那些零零星星的人,他們好像要坐在廢墟或者大石塊的陰涼處休息,事實上卻在埋伏守候,目不轉睛地盯著四周射程範圍內那些小鳥籠子,它們被掛在可以彎曲的棍子上,棍子插在瓦礫里,小鳥在裡面幾乎連撲騰翅膀的空間都沒有,因此越發讓籠子晃來晃去,成為那些大鳥活生生的誘餌(可是歐洲鷹的影子卻遠離陷阱,在我這兒掠過紙張;鉛礦遺址旁的桉樹林寂靜,也陰森森的,這是我露天寫作的地方,伴隨著西班牙復活節前一周極度興奮的尖叫聲和長號吹奏);——或者是那些孩子,他們隨著日落吵吵嚷嚷地從吉普賽人住地湧向荒野,有一隻瘦長的純種狗圍著他們蹦蹦跳跳,然後又是狂叫,又是興奮不已,猶如一個轟轟烈烈的場面的觀眾,由一個半大小子一一來表演:在熱帶稀樹草原上撒開兔子讓狗追擊;這個曲棍球手很快被趕上,這條狗咬住脖子,先是玩來玩去,兔子被拋開,它又一次逃跑,它更快地被捕獲,在狗嘴裡被上下折騰,這樣被拋來拋去,狗嘴裡叼著戰利品飛快地穿過原野—— 兔子拖著經久不息的尖叫——,隨著這群孩子一同回到住地,轟轟烈烈的場面結束,狗蹦向領頭者伸直的手上,兔子被夾著耳朵吊在上面,血淋淋的,虛弱的爪子還在微微顫抖,那小小的軀體呈現在隊伍最前列,迎著日落,在孩子們頭頂上方,可以從側影看到兔子的臉龐,在無助和孤獨中不僅超越了動物的臉,而且也超越了人的;——或者就是昨天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在我從桉樹林寫作回到城裡的路上:在橄欖林邊的石牆旁,拿著橄欖枝和蘆葦棒,在大喊大叫中前後瞄來瞄去,將那些石塊推得四處都是,用腳踢來踢去,在石頭下面,現在暴露在陽光下的是那條蜷縮著的、又肥又長的蛇,除了動了動頭和吐了吐信子外幾乎一動不動——還難以走出冬眠嗎?——,棍棒從四面八方劈頭蓋臉地打到它身上,要裂開的、但卻重重地打去的蘆葦,一片噼里啪啦聲,這些半大小子又大喊大叫著前後瞄準目標(記憶中我也在場),那條蛇終於直起身來,挺得高高的,同時可憐巴巴的,沒有要進攻的架勢,甚至連一點威脅都沒有,只是展示了一下有威懾力的頸子,這是蛇天生的架勢,這麼直立著,在側影中伸著被打得不成樣子的腦袋,嘴邊淌著血,突然,就在它倒在投擲的石頭下那一瞬間,同那隻兔子一樣,第三個形象,猶如一幅畫著那些習以為常的動物和人的形象的幕布升起時那個片刻間出現在舞台深處的普通形象:——然而,在我心裡,當你目睹了這一切時,從哪兒產生這樣的反抗呢,同樣可怕的事件,它們什麼也沒有敘述,更多不過是證實,還可以繼續敘述,而與此同時,那些創造統一的疲倦所要對我敘述的東西在我的心裡喚起了一種的確自然而然從很久以前開始的敘述,很久很久——喚起了那種敘述的氣息?

是的,但你沒有認識到,前者並不只是可怕的事件,

而且原因在於,儘管你只是想把它們記錄下來,卻在這期間違背意願,幾乎陷入敘述中,最終只是有意圖避免它的動詞形式,過去時—通過一種手段?而且除此以外,比起你疲倦史詩中那些尚如此寧靜的事件來,對這些可怕事件的描寫則更直觀,或者無論如何更具影響力?

可是我不想變得具有影響力。我不想去說服,—也不用圖像—,而是讓每個人回憶自己那獨一無二的敘述的疲倦。它的直觀性還會出現,在這種嘗試的最後,立刻,也許—只要我為此在這期間足夠疲倦。

那麼在你的軼事和片斷之外,什麼是那最後疲倦的獨一無二性,它的本質呢?它是怎樣發生作用呢?開始該怎樣來做呢?它可以使這個疲倦的人行動嗎?

但是它本身已經是最大可能的行動了,根本不需要特意開始做什麼,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個開始,一種作為——「開個頭」,口頭語就是這麼說的——。它的開個頭是一種教誨。疲倦賦予教誨—是可以運用的。教誨誰呢?你問道。從前在思想史中,存在物「自體」的理念,此間已經過時了,因為客體從來不可能自己表現出來,而只存在於與我的統一中。但是我所說的那些疲倦,會讓我更新那種陳舊的理念,因此使之顯而易見。進一步,伴隨著那種理念,它們使你獲得這種想法。再進一步,在這種對事物的想法中,我觸及一種法則,彷彿可以用手抓得住似的:如同事物在這一刻所表現的,那麼它不僅僅是這樣,而且它也應該是這樣。更進一步,事物在這樣一種基本的疲倦中從來都不會自成一體,而是始終與別的事物息息相關,即使可能只有很少的事物,最終一切都會關聯在一起。「現在狗還在叫—一切如此!」最後:這樣的疲倦要被分開的。

為什麼突然這麼多哲學味呢?

沒錯——也許我一直還沒有真正有過疲倦——:在最後疲倦的時刻就不再有哲學問題。這個時間同時也是空間,這個時空同時也是歷史。凡是存在,就會是同時性的。另一個同時會是我。那兩個此刻在我疲倦的眼睛下的孩子,就是現在的我。那個姐姐拖著小弟弟穿過酒館,這同時產生了一種意義,有了一種價值,沒有什麼東西比另一個更有價值——落在這個疲倦者脈搏上的雨點與河對岸那個行走者的目光具有同樣的價值——,這簡直太美好了,而且理應如此,並且要繼續這樣,這首先是真實的。我扶著姐姐的腰,如同姐姐扶著我這個弟弟的腰一樣,這是真實的。而相對的東西會絕對地表現在疲倦的目光里,部分就是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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