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女作家簡媜散文《一襲舊衣》,值得讀讀!
(1)
母親從衣櫃提出兩件同色衣服,擱在床上,我聞到樟腦丸的嗆味,像一群關了很久的小鬼,紛紛出籠呵我的癢。不準這個,不準那個,梳辮子好呢還是扎馬尾?
外婆家左邊的,是二堂舅,瘦瘦的,你看到就要叫二舅;右邊是大堂舅,比較胖;後邊有三戶,水井旁是大伯公,靠路邊是……竹籬旁是……進阿祖的房內不可以亂拿東西吃;要是忘了人,你就說我是某某的女兒,借問怎麼稱呼你?
我不斷復誦這一頁口述地理與人物誌,把族人的特徵、稱謂擺到正確位置,動也不動。
多少年後,我想起五歲腦海中的這一頁,才了解它像一本童話故事書般不切實際,媽媽忘了交代時間與空間的立體變化,譬如說,胖的大舅可能變瘦了,而瘦的二舅出海打漁了。
他們根本不會守規矩乖乖待在家裡讓我指認,他們圍在大稻埕,而我只能看到衣服上倒數第二顆鈕扣,或是他們手上抱著的幼兒的小屁股。
善縫紉的母親有一件毛料大衣,長度過膝,黑底紅花,好像半夜從地底冒出的新鮮小西紅柿。
現在,我穿著同色的小背心跟媽媽走路。她的大衣短至臀位,下半截變成我身上的背心。那串紅色閃著寶石般光芒的項鏈圈著她的脖子,珍珠項鏈則在我項上,剛剛坐客運車時,我一直用指頭捏它,滾它,媽媽說小心別扯斷了,這是唯一的一串。
(2)
我們走的石子路有點詭異,老是聽到遙遠傳來巨大吼聲的迴音,像一批妖魔鬼怪在半空中或地心層摔角。
然而初春的田疇安分守己,有些插了秧,有的仍是汪汪水田。河溝淌水,一兩聲蟲動,轉頭看岸草閑閑搖曳,沒見著什麼蟲。
媽媽與我沉默地走著,有時我會落後幾步,撿幾粒白色小石子;我蹲下來,抬頭看穿毛料大衣的媽媽朝遠處走去的背影,愈來愈遠,好似忘了我,重新回到未婚時的兒女姿態。
那一瞬間是驚懼的,她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她。
初春平原瀰漫著神秘的香味,更助於恢復記憶,找到隸屬,我終於出聲喊了她,等我喲!她回頭,似乎很驚訝居然沒發現我落後了那麼遠,接著所有的記憶回來了。
我朝她跑,發現初春的天無邊無際地藍著,媽媽站在淡藍色天空底下的樣子令我記憶深刻,我後來一直想替這幅畫面找一個題目,想了很久,才同意它應該叫做「平安」。
渴了,我說。哪,快到了,已經聽到海浪聲了。
原來巨大吼聲的迴音是海洋發出來的。說不定剛剛她出神地走著,就是被海濤聲吸引,重新憶起童年、少女時代在海邊嬉遊的情景。
待我長大後,偶然從鄰人口中得知母親的娘家算是當地望族,人丁興旺,田產廣袤,而她卻斷然拒絕祖輩安排的婚事,用絕食的手法逼得家族同意,嫁到遠村一戶常常淹水的茅屋。
我知道後才揚棄少女時期的叛逆敵意,開始完完整整地尊敬她;下田耕種,燒灶煮飯的媽媽懂得愛情的,她沉默且平安,信仰著自己的愛情。
(3)
我始終不明白,昔時纖弱的年輕女子從何處取得能量,膽敢與頑固的家族權威頡頏?後來憶起那條小路,穿毛料短大衣的母親痴情的朝遠方走去的背影,我似乎知道答案。
我臆測,那座海洋的能量,曉日與夕輝,雷雨與颶風,種種神秘不可解的自然力早已凝聚在母親身上,隨呼吸起伏,與血液同流。
我漸漸理解在我手中這份創作本能來自母親,她被大洋與平原孕育,然後孕育我。
母親又從衣櫃提出一件短大衣。大年初一,客廳里飄著一股濃郁的沉香味。
台北公寓某一層樓,住著從鄉下播遷而來的我們,神案上紅燭跳逗,福橘與貢品擺得像太平盛世。年老的母親拿著那件大衣,穿不下了,好的毛料,你在家穿也保暖的。黑色毛面閃著血淚斑斑的紅點,三十年了,穿在身上很沉,卻依舊暖。
我因此憶起古老的事,在海邊某一條小路上發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