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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豐俗山水世界中的田園與詩情

1972年,林豐俗在他生活了8年的粵北山區完成了他的成名作——《石谷新田》和《公社假日》。按照當時的「慣例」,所有被允許與公眾見面的作品都不能拒絕被設定的政治主題——林豐俗這兩件作品也不例外。《石谷新田》曾被巧妙地解釋為形象地描繪了如火如荼的「農業學大寨運動」的成果,而僅僅依據畫面背景中的一張海報就可以斷定:《公社假日》成功地表現了以「革命樣板戲」為「主旋律」的農村文化生活。不言而喻,這種對「重大題材」的敏感,今天對說明一個藝術家的創造性潛質已經屬於非常次要的因素。至少,我們沒有理由把它視為藝術家智力競賽的產物——當時幾乎所有活躍在畫壇的畫家,都公平地分享了這種「成果」。然而,在這裡我想強調的是,恰恰正是在那種很容易使人窒息的情境中,林豐俗出人意料地找到了自己的感覺;而且,這種感覺毫無保留地呼吸著大自然的氣息。換言之,《石谷新田》和《公社假日》形諸筆墨的那份潮潤、薄寒的早春氣息和燦爛灼熱的初夏陽光,已經超越了單純、狂熱的政治理念,表現了一位青年藝術家與大自然非凡的親和力。而且,正是後者促成林豐俗在圖式中摒棄了矯揉造作的「戲劇性」範式,讓筆墨自由地接受感覺的調控。在這裡我們不難發現,他嘗試以傳統寫意花鳥畫中的「沒骨」畫法揳入「寫實」的時空框架,《公社假日》甚至顯示了傳統「折枝」範式某些因素的滲透。不過,顯而易見,出現在《公社假日》中的那片「火爆」的紅色已徹底地違背了有教養的文人畫家所張揚的「水墨為上」的審美規範;然而,重要的是林豐俗並不是為了強調理念而故作誇張,這種「火爆」刺激感官的色彩效果,正像前者淋漓滋潤的用墨一樣,更有效地貼近他在長期的鄉村生活中獲得的自然與田園的印象。

林豐俗出生於潮汕平原一個靠近韓江、背倚桑浦山的鄉村。韓江水脈不但滋潤了這片土地四季如春的綠意,還以綿密的柔情滲入聰明勤勉的居民的心田,在他們樂於操持的管弦絲竹中,流淌出古雅清新的律呂——潮州音樂。在林豐俗的畫室中,我常常能夠聽到這種令人蝕骨銷魂的「天籟」,我常常想,也許只有那種能夠在田野中傾聽到地母呼吸的耳朵,才能品味出這種輕清綿密的音律所表達的對土地和人生全部深摯、妥帖的戀情和理解。

林豐俗山水世界中的田園與詩情

林豐俗 桃花源里人家

在後來的一份札記中,林豐俗這樣寫道:「田野、土屋、溪流……之所以多次出現在我的畫中,這無非與我長期生活的範圍有關。那些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景物,常常勾起我對醇厚雋永的鄉情的回憶,我不希望用太美麗的詞藻來沖淡這種質樸感情的表達。」(《畫余小札》,見載《中國美術》總第13期,1986年,北京。)顯而易見,林豐俗一開始就把自己排除在那類認為僅僅依靠「學養」、「靈感」或某種「理念」就能作畫的畫家之外;他的藝術需要或者說已經具備了一條直接從他生活的情境中汲取活力的「臍帶」。繼《石谷新田》和《公社假日》之後完成的《深林》和《大地回春》,更為全面地展現了林豐俗進入自然的田園的方式。正像以往的作品一樣,林豐俗明晰的空間感賦予《深林》以不斷遞進的視覺層次,那棵從仰視的角度看來扶搖直上、枝葉紛披的老樹宛如支撐著整個生存空間的巨柱,傾聽清脆的鳥鳴,感受流泉、落葉的節奏,在深邃的寧靜中感受時光流逝的迷惘和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活力,林豐俗靜觀默察的心態在這件作品中得到了圓滿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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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豐俗 大地回春

《大地回春》致力於表現自然界季節轉換的傾向,可以視為體現在《石谷新田》和《公社假日》中的那種敏銳的直覺的進一步發展。事實表明,林豐俗對「春天」具有持續不斷的興趣,特別是在20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初期,「春天」幾乎成了林豐俗創作中最值得注意的題材。他的一些寫生小品,譬如《早春二月》、《風細柳斜斜》、《山田耕春》,體現了敏銳的直覺與輕靈飄逸的筆觸線條微妙的結合,具有清新簡約的抒情風格。相對這些帶有「速寫」意味的抒情小品而言,《大地回春》形式上的推敲花費了林豐俗更多的心思。他的精心安排體現在作品構圖潛在的旋律中,作為畫面主體的豐茂的菜花,在被池塘河流分割的空間中,以扭動有序的節奏,體現了微妙的、永無休止的運動感。

1980年代初期,林豐俗創作上最重要的收穫是完成了巨軸《木棉》的製作。關於這件作品,林豐俗曾提供過完整的背景材料:「肇慶市古城牆上有一棵古老的木棉,巨大的主幹已被雷火劈去半截;可是,它還頑強地活著,聳立青空,雄偉峻峭。強烈的視覺形象,使我採用了肖像畫的形式為它造像。我想真實可信的樹的形象就能產生相應的藝術感染力。」與這種信念相聯繫的是強烈的透視感和簡化、提純背景和處理方式。林豐俗以細筆勾斫、一絲不苟的寫實技巧給這棵飽經劫難的老樹獨特的質感和輪廓以明確的界定。它在整體上強化了不斷逼近眼前的感覺,寧靜而又咄咄逼人的氣勢,形成了作品雄厚深沉的容積感。「木棉」,一直被視為「嶺南春色」的象徵物,在視覺藝術中,這種美麗的喬木早已被賦予了太多旖旎、俗艷的色彩。林豐俗以新的造型意念給這一傳統的題材注入了新的活力。在這裡,他對大自然的理解和闡釋就是站在歷史和人性的立場確定一個可供凝視的焦點;而也正是從這時候開始,林豐俗的山水畫分離出一種富于思辨色彩的哲理傾向。

林豐俗山水世界中的田園與詩情

林豐俗 丹霞朝暾

1978年夏天,林豐俗曾到川滇等地旅行寫生。這次遠行增加了他不少新的視覺經驗,其中包括一些後來被多次重畫的寫生稿。必須強調,與那些長年走南闖北、尋幽探勝,企圖以「名山大川」來征服公眾的藝術家相比,林豐俗這種遠走異鄉閱歷在他的藝術生涯中畢竟是微不足道的插曲。他一向信奉「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都為絕妙詞」的古訓,自信平崗淺壑、水塢山鄉自有其耐人尋味的妙處。在他看來,他所熟悉的粵中風物不僅有未曾污染的質樸的民風,還有灑落在平和寧靜的自然秩序中的某種可悟而不可言的人生真諦。因此,如果說在林豐俗結束山區生活之後完成的一系列作品中仍然能夠品味到一種「懷鄉」的情調也是不奇怪的。他先後為第六屆和第七屆全國美展準備的兩件作品——《沃土》、《暮靄群峰》,就反覆地強調了那種並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淡漠的鄉土情懷。正像後來的許多作品,它們在充滿泥土氣息的詩意的氛圍中,不斷地完善著一種多少帶有宿命意味的歸屬感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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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豐俗 山家秋晚

1985年,林豐俗以粵西連縣的山鄉生活為題材完成了一個寫生系列。這批作品除了貫穿著一個明確的田園母題外,它們在形式和技巧上顯示:林豐俗有意對以往的筆墨程序進行適當的調整。他一方面既致力於發掘線條內在的運動潛質;另一方面則以色當墨,通過強調色相的變化,形成寓樸素於斑斕的畫面效果。嚴格來說,這些作品大都仍然保留著具體的時空框架,林豐俗所樂於肯定的山居生活秩序,更保證了每件作品的敘述結構的完整性。而在上述自我設定的格局中,由於感覺給理性作出了有限度的讓步,從而使形式獲得了相對的獨立性。也許,1980年後這段時間將成為林豐俗藝術生涯中最富於探索意味的發展時期。他重新發現他有許多沒有畫完和可以重畫的作品。在最近的工作中,林豐俗試圖為敦煌壁畫中的色彩語彙包括民間玻璃彩繪以及漢畫像石的造型意念等傳統繪畫「原典」找到一種和諧共存的空間秩序。這種富有魅力的試驗由於在形式上不斷加強了筆墨與直覺的錯位,從而形成了對林豐俗原有的審美觀念的挑戰。顯然,林豐俗冷靜的自我判斷部分要歸因於安定的學院生活使他有足夠的時間來研究各種現成的視覺經驗;此外,綜合多種表現手法的試驗也可能源於更進一步地介入當代藝術發展主流的願望。但是,像《新松》和《家在江南黃葉村》這類作品無疑更容易使人想到元明文人繪畫的遺意。當然,這裡所營構的虛靜、空寂的氛圍,也可以視為一位日益走向成熟的中國畫家內在的心境的把握。

作為一個藝術家,林豐俗的特質首先表現在對大自然的生命活力的高度敏感。當這種敏感與他獨特的鄉土情懷融為一體的時候,他的筆墨境界便表現出了濃郁的東方的詩意和溫馨的人情味。需要強調的是,儘管藝術上抽象的自我表現論仍然在獲得許多藝術家的認同,然而,從所處的社會情境和自然景觀中獲得靈感,仍然是中國畫家——特別是山水畫家——不可迴避的事實。正像陝北、江南的人文背景分別孕育了長安、金陵畫家單純、凝練的結構觀念和瀟洒、飄逸的書卷氣息一樣,林豐俗的繪畫風格同樣可以從他生活的人文環境中得到某種解釋。不過,當人們按照一種不言而喻的慣例把林豐俗看成嶺南系的畫家的時候,我想指出,我們不應該忘記以潮州為中心的嶺東文化給他的影響,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影響甚至是具有決定意義的。

林豐俗山水世界中的田園與詩情

林豐俗 節近端陽

嶺東東瀕南海,內陸平原得自韓江水脈的滋潤;由於地少人多,精耕細作的傳統很早就形成了以潮州音樂、潮州木雕、潮州功夫茶和潮州抽紗為代表的嶺東文化特質。雖然嶺東文化在其歷史發展過程中也像嶺南文化一樣先後接受了中原文化和海外南太平洋文化的影響;但是,由於地理上的原因,嶺東文化與閩、浙、海上文化保持著更為密切的聯繫。現代幾乎所有嶺東籍的前輩藝術家都在上海接受教育,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林豐俗在到廣州求學以前,就深深地沉浸在這種獨特的文化氛圍中。他在那裡曾系統地接受了海派繪畫的啟蒙,而且,正像他的許多同鄉知識分子一樣,他的求知慾受到了前輩鄉賢的影響,很早就養成了勤讀詩書的習慣。因此,林豐俗的繪畫除了具有一個貫穿始終的田園母題外,他的筆墨程序總是在平易率真的抒情風格中蕩漾出一種內蘊深秀的氣質。特別是那種繁密的用筆細線以及一切需要巧慧的心智加以深入品味的細節,更為鮮明地顯露了嶺東文化的滲透。

毫無疑問,作為20世紀60代初期中國的美術學院培養出來的藝術家,他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是開始於1960年代中期並延續了十年的那場革命運動。在那個「大公無私」的革命英雄主義原則的時代,他們的藝術才華和創造性潛質,是在極為複雜的環境中發展並通過極為微妙的方式顯現出來的。耐人尋味的是,當時尚誘使一些已經嫻熟地掌握了描繪「英雄人物」的技巧的藝術家為了適應公眾新的口味而開始笨拙地學習世俗的筆墨語彙的時候,林豐俗仍然一如既往地奉持藝術是一種內在的情感活動的信念。這種「偏執」的情懷既確保他在親近大自然的過程中享有一份持續寧靜的心境,同時,也使他成功地對世俗的糾紛保持了高瞻遠矚的態度。

林豐俗山水世界中的田園與詩情

林豐俗 平田耕春

必須承認,林豐俗不屬於那類擅長設置「懸念」的藝術家。換言之,在他的藝術生涯中找不出任何「驚世駭俗」的故事。在這個喧擾競奪、藝術家需要不斷創造「奇蹟」、不斷變換花樣以滿足公眾強烈的好奇心的時代,任何謙和沖淡的個性包括與這種個性緊密相關並在表面上看來似乎毫無「挑戰」意味可言的藝術行為,都會毫無例外地被視為勞而無功的逃避現實生活的方式。不言而喻,林豐俗目前也分擔著這種「厄運」——他的氣質和他的理想決定他似乎永遠沒有資格充當某種潮流的帶頭人。然而,恰恰正是在這一點上,林豐俗完整地證明他真正獨立自存的力量。在我看來,他的沉默的箴言就是對時尚好大喜功內在的虛偽性的否定。作為一個現代藝術家,他賴以存在的價值除了對傳統和一切富於創造精神的業績持有謹慎而不是輕率的敬意和批判外,那就是忘掉一切很少現實根據的美好公式。換言之,對林豐俗來說,「自然」既是一個需要不斷加以叩問和驗證的客體,也是一種正在體驗的心態。在這裡,他既無需「走向世界」,也無需「世界」向他靠攏。收視返聽,以全部的心智潛返自然。這,就是他的現代田園母題真實的內涵,也是一個在感覺和理智上真正完全屬於他自己的藝術家的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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