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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諾貝利事故是蘇聯體制的必然後果

「如果一個電視劇被拍了出來,這就意味著有人需要它。」5月24日,俄《共青團真理報》戰地記者德米特里·斯捷申在他的專欄文章中這樣寫道,「首先讓我感到驚訝的是,為什麼要在並非它的周年紀念日的時候,拍攝這樣一部講述發生在遙遠的三十三年前的事件的電視劇?」

當然,他指的是美國HBO電視台在5月6日開始播出的系列迷你劇《切爾諾貝利》。

除了並無太多意義的陰謀論猜想,斯捷申沒有為他的問題找到一個合適的答案,但作為直接當事國在今天的主要繼承者,俄羅斯對於這一「年度神劇」的確懷有比全球其他地區更為複雜的情緒。對比美國IMDB網站上高達9.7/10的劇集評分,《切爾諾貝利》在俄對應網站KinoPoisk上的分數為8.8/10。

HBO迷你劇《切爾諾貝利》海報 / IMDB

在網站的留言當中,幾乎沒有人試圖否認作為影視作品它是一部無可爭議的傑作,但同樣地,也幾乎沒有人試圖將劇集細節當作歷史真相(或指責其並非真相)加以討論。俄羅斯觀眾最一致的感想,在一天後由莫斯科回聲電台前主編阿列克謝·別涅韋克多夫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說了出來:

「需要拍這個的不是美國人,而是我們,您明白嗎,梅津斯基(俄羅斯現任文化部長)?」

爆炸後的十五天

對於絕大多數俄羅斯觀眾來說,切爾諾貝利出事以後的拖延、掩蓋和謊言,不是什麼歷史秘聞。

在距離切爾諾貝利只有三公里的普里皮亞季,事故當天生活一切照常,到校上學的學生被發放了碘化鉀藥片(當時認為有助於防輻射),甚至還在戶外舉行了十六對新人的集體婚禮。

事發三十多小時以後,普里皮亞季的疏散工作才終於開始,而普里皮亞季以外的其他人對此依然一無所知。從烏克蘭到白俄羅斯,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周末——有人接到了來自相關部門朋友的電話,但全然不知能做些什麼來防範核輻射,有人生在一個長期收聽國外電台的家庭,唯一的印象是那個周末信號比平日阻隔得更加嚴重。

事故後的切爾諾貝利核電廠 / 視覺中國

第一批進入現場的消防隊員此時已經被送進醫院搶救,但由於消息封鎖,不僅消防員與家屬不知道是什麼導致了癥狀,就連收治他們的醫院也對此一頭霧水。

4月28日,蘇聯晚間新聞終於播出了20秒有關切爾諾貝利發生事故的通知,對可能的輻射傷害則絕口不提。對於少數消息靈通的莫斯科知識分子,此舉顯然是在強大外交壓力下做出的被迫應對,而絕大多數蘇聯公民是從這一刻起才得知切爾諾貝利發生了事故,其中也包括那些居住在核電站周圍不到十公里地區的普通人。

4月30日,關於事故的消息第一次出現在蘇聯報刊上,措辭與兩天前晚間新聞的播報員一字不差。

1986年4月30日《消息報》:在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發生事故,原子反應堆之一遭到損壞。正在採取措施清理事故後果。傷者在接受幫助。成立了政府委員會 / 網路

5月1日,基輔如常舉行了盛大的五一節遊行,其時基輔戶外輻射量是正常值的八倍。事後解密的資料表明當時烏克蘭領導人已經提前獲知了事故消息,但認為不足以構成取消慶祝活動的理由。

直到5月2日,切爾諾貝利周邊十公里內的居民才得到疏散指令。5月4日起,疏散範圍擴大到三十公里——這方圓三十公里的疏散區正是今天的切爾諾貝利禁區,而事實上,事發當時的本地居民在禁區內一無所知地又生活了一個星期。

1986年5月6-9日,基輔照常舉辦了世界自行車大賽 / 俄新社

5月9日,莫斯科照常舉辦了勝利日遊行活動,甚至為了證明一切都在控制內,還刻意擴大了活動規模。

從大疏散開始起,蘇聯報刊發表了一系列以回顧其他國家已經發生過的核事故,「警惕外國勢力抹黑」為主要內容的宣傳文章。5月11日《莫斯科新聞》一篇題為《反蘇聯主義的毒雲》的文章稱,國外媒體的相關報道是「試圖以此毒雲掩蓋美國和北約反和平、反安全的軍事主義犯罪行徑」。

而這一切僅僅過去了三十三年,親歷者絕大部分都還在世。

切爾諾貝利禁區內兩位核事故親歷者,至今仍有300餘名村民生活在禁區內 / 視覺中國

儘管仍有俄羅斯觀眾認為《切爾諾貝利》劇集中蘇聯官員臉譜化現象嚴重,但在這樣的事實面前,個別環節上是否仍有官員感到不安或擔憂,已經不算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何況至少有一件事可以確定:5月1日出席基輔慶祝活動的烏克蘭領導人們,已經在此前的幾天里悄悄地將自己的子女或孫輩送到了國外。

沒有結果的追查

在這之後,對於事故的歸因以及問責,同樣也籠罩在層層迷霧之下。

1986年8月,對事故原因的第一份調查報告公布,其中將主要責任歸於核電站工作人員操作違規,第二年,六名倖存下來的核電站管理人員以玩忽職守罪名遭到起訴。

然而這份報告很快被指是在一系列有意為之的誤導信息基礎上完成的,其中被認為負有主要責任的副總工程師阿納托利·嘉特洛夫始終否認判決,並在1991年通過特赦出獄以後對外公布了大量證詞,試圖證明切爾諾貝利的事故並非當時工作人員的錯誤操作導致。

1988年,曾代表蘇聯向世界公開了切爾諾貝利情況的瓦列里·萊加索夫院士在原定公布其進一步調查結果的前一天被發現死於自己莫斯科的公寓內,事後被定性為自殺。萊加索夫院士留下的錄音成了多年來外界研究切爾諾貝利時的最重要資料,其中同樣將事故原因指向核電站本身的設計缺陷和管理疏漏。

瓦列里·萊加索夫 / Wikipedia

1992年,國際原子能機構出具的第二版調查報告在很大程度上支持了他們二人的觀點,這份報告認為,儘管現場工作人員的確存在為數不少的錯誤操作,但發生事故的根本原因仍是切爾諾貝利核電站長期以來未被糾正的設計缺陷,以及廣泛存在於蘇聯核工業——或者說是整個工業系統——中的「安全文化的普遍缺乏」。

這幾乎意味著清晰追責已不可能。

更加激烈的爭論集中在事故的後續處理方面,對於事發時的拖延和隱瞞,莫斯科長期以來聲稱原因在於他們也是被欺騙的對象,當地官員隱瞞了事故嚴重程度,致使莫斯科中央政府做出了錯誤判斷——戈爾巴喬夫在解體後的回憶錄中寫道,儘管26日清晨莫斯科的確接到了核電站發生事故的通報,但負責此事的官員「講得相當平淡,沒有讓人想到危險的巨大程度。」

位於核泄漏事故疏散區內的城市普里皮亞季廢棄的遊樂園 / 視覺中國

1991年12月23日,在蘇聯宣告解體前兩天,已經在當年8月宣告獨立的烏克蘭政府公布了一份基於解密資料的調查報告,其中聲稱,在4月26日上午、爆炸發生不到十二小時內,莫斯科即已接到了全部通報,並不存在因信息誤導導致的錯誤決策——恰恰相反,封鎖消息的指令是從中央下達的,而由於莫斯科也同時選擇了向各加盟國政府隱瞞真實消息,反倒導致了烏克蘭和白俄羅斯兩個直接當事國沒有就事故做出合適應對。

在自己的報告當中,烏克蘭政府將當時蘇共中央多位領導人列入了直接責任名單:既包括當時的蘇共總書記戈爾巴喬夫,也包括蘇聯政府主席雷日科夫。

今天的俄羅斯學界更傾向於將問題歸結於當時從上到下的信息混亂,但在九十年代初,這一事件很快被捲入了蘇聯解體以後混亂的意識形態爭吵,隨後又迅速地在解體後各新生國家舉步維艱的重建過程中被遺忘了。1995年,嘉特洛夫死於心臟病突發,1999年,時任俄羅斯總統葉利欽向萊加索夫追授了榮譽勳章,但事發當時可能作為調查和判斷形勢基礎的現場儀器及感測器的數據記錄,迄今沒有完全對外公布。

切爾諾貝利於2017年啟動的一座處理核廢物的設施 / 視覺中國

仍然存在的「系統病」

只有一個結論確定無疑:切爾諾貝利是蘇聯某種「系統性綜合征」發作的必然結果。

無論是政治上的推諉、官僚和高度不透明,還是經濟上的虛報數據和盲目擴張,再到工程質量方面的客觀缺陷與有意掩飾,作業人員的隨意和粗放,以及出事後密不透風的媒體輿論,還有普通人——即使是核電站員工家屬——相關知識的缺乏,都讓這起事故看上去遠遠不僅是一次意外,甚至就連它爆發在了蘇聯最大最新核電站內的事實,也顯露出了相當的必然性。

但對於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來說,這樣的籠統結論除了表達失望情緒之外毫無用處。

1999年,近200名圖拉「清道夫」因福利遭到削減而發起絕食抗議,要求時任勞工部長辭職。切爾諾貝利事故發生以後,數十萬人作為「清道夫」被動員參加到了事故現場的清理工作之中,其中的絕大多數同樣缺乏對於輻射危害的認知和相應的防護設施。在圖拉,共有2500名居民參與了這一龐大行動,最終導致1700人落下終身殘疾,為所有參與清理工作的地區當中最高,但他們的後續生活也沒有獲得保證。

烏克蘭基輔,一名女性手舉死去的丈夫的照片,她的丈夫曾在核泄漏現場工作 / 視覺中國

還有更多人沒能被承認為「清道夫」,更多人的記憶隨著時間逐漸模糊,有些曾經的切爾諾貝利居民悄悄回到了家鄉,也有些在新的家園逐漸拋棄了「切爾諾貝利人」的身份。2018年4月26日,烏克蘭總統波羅申科在切爾諾貝利新「石棺」的落成儀式上向曾經冒著生命危險「拯救了整個歐洲」的三位潛水員頒發了勳章,他在儀式現場澄清,三位英雄並未如傳聞所說隨著石棺殉葬——其中的兩位至今健在,另一位逝世於2005年,在此之前的三十年里,他們僅僅是被遺忘了。

在爆炸發生後的第五天,四號反應堆的燃燒仍在持續,如果樓板在高溫下被燒穿,致使反應堆接觸到地下室水池中的冷水,隨時可能爆發史上最大一次蒸汽爆炸,屆時核擴散可能徹底失控。因此,需要冒著嚴重輻射和隨時爆炸的風險,到水下打開閥門清空水池,三位潛水員志願參與了這次行動並成功完成了任務。

波羅申科向三位潛水員之一阿納涅科頒發勳章 / 網路

而在這三十年中,切爾諾貝利即使在當事三國也成了流行文化中鬼城與禁區的代表,對於事件本身的關注卻始終缺位,2018年,曾有一部名叫《切爾諾貝利:禁區》的俄劇在NTV上映,故事主線是主角和同伴如何深入切爾諾貝利無人區抓住潛逃的小偷。作為一部普通動作路線劇集它還算中規中矩,只是故事背景選擇切爾諾貝利而不是亞馬遜叢林,可能只是因為近而已。

在更早之前的2014年——俄羅斯與外界關係達到冰點的那一年——還曾有另一部名為《切爾諾貝利》的劇集製作播出,這一次的內容是發生在切爾諾貝利的諜戰故事:在1986年4月,也即爆炸發生前,蘇聯情報部門察覺有外國間諜對切爾諾貝利表現出「異常的興趣」。該劇的潛台詞顯而易見:暗示事故是外部敵人有意為之,但或許因為設定對普通觀眾的認知提出了過高挑戰,這部劇幾乎沒有在輿論中受到任何關注。

2018年10月5日,烏克蘭切爾諾貝利,切爾諾貝利核廢墟「禁區」上重建的光伏太陽能發電廠正式投入運營 / 視覺中國

迄今為止,唯一一部來自本地而分量足夠的紀實作品來自白俄羅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以及根據她同名作品改編的紀錄片《切爾諾貝利的聲音》,它同樣也成為包括HBO《切爾諾貝利》主創團隊在內,所有試圖了解當年事故的人的必讀資料,然而阿列克謝耶維奇長期以來的「異見者」身份,和她在寫作該書時遭遇過的壓力,同時也構成了對現狀的另一重反諷。

在阿列克謝耶維奇另一部紀實作品中,有二戰女兵說:「我們可能是絕無僅有的一代人,相信人應該為一種高於個人得失的事業活著。」

1986年6月,一位參與切爾諾貝利廢墟清理的現場「清道夫」對《真理報》說:「這項工作讓我們深感滿意,你感到在參與一項非常重要的事業。」報道中對於可能存在的輻射危害隻字未提。

這或許是切爾諾貝利和一切類似事件中最令人覺得心情複雜的細節:這裡無疑誕生了無數最純粹的英雄人物,但與此同時,曾經導致了悲劇爆發的那些系統性的癥狀,仍未遠離這片土地。(責編/張夢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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