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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波:作為交流的讀書

每次逛書店,發現有一種非暢銷書從來沒有斷過,就是談讀書的書。零零散散瀏覽下來,感覺把讀書當成交流其實是天下讀書人的一點小心思,亘古未變,歷久彌新。

《論語》是第一本把讀書談得如此有交流感的書,無出其右者。第一句話就點明讀書是人的一種交流實踐,「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綜合各種說法,把「學」理解為去蔽、去固,把「習」理解為像鳥兒學飛翔那樣去實踐,把「朋」理解為交好者,把「人不知而不慍」理解為獨立豁達的精神狀態,再加上此世間的一己之「悅」和主體間的情誼之「樂」,這是一種多麼入境的書生交流啊!

清初,顏李學派的創始人顏元也比較喜歡這句話。顏元欣賞的是,孔子與弟子們的對話沒有一句空議論,也沒有一件虛設事,反對只求紙片上知識的陋儒習氣,甚至認為開卷有害、讀書誤人,所謂「讀書愈多愈惑,審事機愈無識,辦經濟愈無力」。遺憾的是,孔門讀書格調已被我們毀掉,程門讀書之風在「考而不死是為神」(老舍語)的時代流傳下來,關閉了通向交流的讀書之路。

在古埃及人看來,「閱讀」就是「朗誦」,閱讀就是說話。古埃及的書記員曾這樣吟誦:是書卷讓後人把他追憶,是讀書人把他的故事傳揚。法國學者薩雷絲在《古羅馬人的閱讀》一書中這樣描述「公眾朗讀」現象:「對作家來說,公眾朗讀是讓大眾了解自己作品的一個主要途徑,其他傳播手段已經退居次席了」,「皇帝也不覺得自己當一名聽眾會有失身份」,「除了在禮堂裡面對眾多聽眾朗讀自己的作品,作家還在家裡聚集一些私友,讓他們欣賞自己的新作」,「按照慣例,吃飯時也要朗讀文學作品來助興,這種消遣有通俗和高雅之分」。顯然,這是屬於作家的交流世界,不像今天的「為你讀詩」平台,公眾可以創造並享受屬於自己的詩意生活。

從文本社會學的角度看,從作者到出版者、印刷者、販運者、圖書銷售商和讀者,會形成交流圈,這些交流圈能揭示出,書籍不僅僅是在講述歷史,也在創造歷史。不過,一旦閱讀與身份勾連,人們又會因為閱讀而離合,交流就變得複雜起來。

《讀書為上:五百年圖書發現史》的作者威爾斯曾記載一個有趣的歷史細節:19世紀的英國,主婦喜歡閱讀浪漫小說,老流氓要讀名妓哈里雅特·威爾遜的聳人聽聞內幕,清潔工要看激進分子威廉·科貝特的著作,花花公子則要讀新出的威弗萊小說。流行於19世紀的美國工廠里的朗讀,一方面讓工人通過聆聽朗讀壓抑環境的辛苦,沉浸於冒險故事中,暫時擺脫現狀,思考問題、增長智慧。另一方面,這種朗讀更多地帶有單向閱讀的味道,聽者任憑朗讀者的聲音左右,使耳朵對別人的聲音「俯首稱臣」,使聽眾位於朗讀者的掌控之中,剝奪聽眾的閱讀自由。

《格調》的作者福賽爾說,美國貧民偏愛穿戴有易讀性文字或圖標的衣物。這會使他們覺得自己與某個全球公認的成功企業有了聯繫。而中產階級喜歡印著《紐約書評》標識的T恤和大帆布手提袋,表達的意思是「我讀難懂的書」。很明顯,讀書顯示了社會的區隔化,我們由此辨認自己的同類,也排斥那些異類。

讀書幫助我們營造屬於自己的交流,其前提是我們成為閱讀的主體。林語堂所說的讀書中的「逢場作戲」,其實是一種失魂落魄的讀書狀態。只有在閱讀過程中有「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感覺後,我們才能找到自己心有所屬、心有所思的讀書心靈。而一旦找回這種讀書心靈,我們就會以書為友,產生所謂「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的戀書感覺,這大概算是一種孤獨的讀書體驗。

季羨林先生晚年與書為伴,甚至感覺他的書齋里充滿了沒有聲音的聲音,布滿了沒有形象的形象。人們不一定欣賞季先生的讀書體驗,甚至會為老人的孤獨而悲傷。但轉念想一想,一位老人能想像與書籍的交流,在互通思想、交流感情的真實體驗中抗拒孤獨,充實地度過每一天,是多麼神奇的事情!季先生的讀書方式體現了獨處和沉默的價值,這是一種難得的精神體驗。當然,個人視角的單一性、排斥性也會影響獨處和沉默的價值。

和季先生一樣,法國著名的出版編輯安妮·弗朗索瓦也賦予書籍以生命,視書籍為友人、親人、情人。她迷戀書本,在自傳中把自己的一生總結為閱讀人生,通過閱讀呈現與親人、愛人和友人的互動關係,其中最有趣的莫過於她與愛人之間的閱讀式情感生活。閱讀的差異表現了兩人的彼此尊重,而書籍的合一則顯示情感的融合,他們的同居關係竟然通過共同的閱讀愛好而維繫下來,而且總能獲得新鮮感。

如果把以書為友轉變為以書會友,把閱讀當作是一種與他人建立聯繫的方式,那麼,讀書就會幫助我們克服有限的自我,進入開放的交流世界。美國學者艾倫·雅各布斯把閱讀看成一種身處孤獨、渴求伴侶的活動。他經常收到一些畢業生的來信,從信件中發現他教過的大學生最懷念的,是經常進行的讀書討論會。他們懷念的並不是那些價值很高的書本,而是那些書本帶來的討論。

也就是說,通過以書會友的閱讀,我們自由出入於獨處與社交之間,在主體間的交流中豐富個人閱讀體驗,打開個人閱讀視野,同時又能回到個人閱讀,保持獨處和沉默的價值。找到這種自由的讀書狀態並不容易,而首先難做的是在閱讀中與他人展開對話式交流。

加拿大作家、寫《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揚·馬特爾則經歷了以書會友的鬱悶。他試圖給斯蒂芬·哈珀總理寫信推薦書,把總理髮展為書友,幻想著總理會以各種可能的方式回信,如自大型、原則型、狡詐型、誠實型、直率性、坦誠型。可是101封信發出後,他想像的書友「連嘀咕都沒嘀咕一聲」,只有7封由通信官代寫的像回執一樣的來信。他失望至極,繼續固執地想:我有權知曉我的總理怎樣看待閱讀,我有權了解哪些書曾塑造了他,因為他有權凌駕於我(《斯蒂芬·哈珀在讀什麼》)。顯然,他想把作為交流的讀書植入到權力關係之中,引誘一個權力人物通過討論閱讀來公開他的精神世界,藉助書籍與一個權力人物討論現實世界的教育問題、反恐問題、氣候變化問題,圈出應該讀的書,促使權力人物豐富其思想,在一個工具理性的世界裡做一點價值理性的思考。馬特爾的閱讀與民主想像很奇幻,幻想在閱讀中與權力怪獸共存,有點少年Pi靈魂附體的味道。

彼得斯說「交流是沒有保障的冒險」,把讀書作為一種對話式交流似乎是十足的冒險。無論是與文本的對話,還是與他人分享文本的意義,都充滿不確定性。從佛家的角度看,多讀只似作繭自縛,不若信由身心開放,須得時時謹防他人思想擾亂自己通暢的神思。

一生沉醉於讀書的美國作家琳達·施瓦茨受此啟發,反思自己「躺在書籍遮蔽的光影里」的人生,寫了一本名為Ruined by Reading的書,中文版翻譯為《讀書毀了我》。根據她的反語式寫作,我認為譯為「為書而狂」更好一些,畢竟她想說的是閱讀本身幫助她身心超然於物外。在她看來,「我們讓書展現生命,書也使我們展現出自我」,「閱讀教會我們接受事物」,而她在閱讀時已感覺「沒有人可以操縱我,也不能夠干擾我」。之所以能有這般超脫,恐怕與伴隨她的閱讀反思有關,如閱讀「當真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嗎?是我自己選擇的,還是被人選擇而已?是不是像羔羊一樣被趕入圈中?」

有了這種書與人、人與人關係的閱讀反思,我以為應該可以避免不確定性的交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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