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那些年》悅悅

《鵲橋仙·纖雲弄巧》 [宋] 秦觀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在一首詞中，幾乎句句被後世傳為經典的並不多見，但秦觀的《鵲橋仙》做到了。相比秦觀的詩和文，他的詞產量很少，然而卻憑此被推為北宋婉約派一代詞宗，也被稱為「古之傷心人」。

秦觀筆下的大多數詞作中，愁怨和眼淚齊飛：「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

那麼，他的愁到底從何而來呢？

懷才不遇使人愁

秦觀生於寒士之家，少時的他聰穎異常，讀書一遍即能背誦，而且尤其喜愛兵家之書，既有才氣又有豪情。不幸的是，父親在他15歲那年去世，生活愈加困頓。

科舉考試成了秦觀改變現狀甚至光耀門楣的必經之路。然而他卻在這條路上屢屢受挫。

元豐元年（1078），30歲的秦觀第一次應舉不中，大受打擊。回到家後斷絕一切交往，作《掩關銘》，打算在林泉山野「悠哉游哉聊永年」。他一邊說「世不謀我兮地自偏」「掩關自娛兮解憂患」，表面上一片寧靜淡泊；但又寫下「長安仕路與雲齊，倦仆羸驂不可躋」，對自己的懷才不遇憤憤不平。

秦觀不甘心，於是在三年後應賢良方正、能言極諫科，卻再次不中。無奈之下他只好回到家中。在現實面前，秦觀進士及第的希望被撞得稀碎。

不同於上次閉塞耳目，秦觀開始反思自己。他認為自己以往讀書時多憑藉小聰明，於是決心下足苦功。在刻苦發奮之餘，他也認識到想要入仕，需要藉由東風，比如當時已經名滿天下的蘇軾。於是，他拜託父輩的朋友孫覺和李常（蘇軾的至交）為自己推薦。為了引起蘇軾的注意，他模仿蘇軾文風，在蘇軾將要參觀的寺廟裡揮毫題字。蘇軾看到後，也差點被瞞過。再看到孫覺轉交來的秦觀作品，他才忽然醒悟道：「向書壁者，豈此郎也」。

有了李常、孫覺二人背書，秦觀終於拜入蘇軾門下。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蘇軾對他才華的賞識。當蘇軾看到秦觀的《黃樓賦》時，不禁感嘆「有屈、宋之才。」

在蘇東坡等人的鼓勵和推薦下，元豐八年（1085），秦觀又一次參加了科舉考試，終於高中進士。

仕途暗淡使人愁

秦觀的仕途在蘇軾等人的襄助下有了轉機。

元祐二年（1087），秦觀出任太學博士一職。三年後，秦觀入京師任職，雖然官職不大，但是他心中十分滿意，寫下「出門塵障如黃霧，始覺身從天上歸。」這一時期他和蘇軾等師友在汴京唱和，幾乎可以說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光。然而，當他認為自己的仕途「更無舟楫礙，從此百川通」的時候，朝廷中黨爭愈烈，他開始接連受到政治打擊。他甚至想選擇退避，改字為「少游」，表示要歸隱山林，卻已經難以自主。

紹聖元年（1094），秦觀開始了貶謫生涯。一開始他被貶杭州通判，途中又以「影附蘇軾，增損實錄」被貶處州（浙江金華）。在他給友人的信中，他說沒有安全感，每每想到師友，不禁悲從中來。在這裡，他和僧人往來，想學道自解愁苦，卻被敵黨抓住把柄，以謁告寫佛書的罪名再次遭到貶謫。

秦觀被貶到更遠的湖南郴州。在這裡，他寫下《踏莎行》。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王國維說：「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春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為凄厲矣。」

1097年，秦觀被貶至橫州，此時的他已經身同囚徒，愁雲慘淡：「夜參半不寢，披衣涕縱橫」。

秦觀在連連被貶中，心神已經亂極。反觀幾乎同時被貶的師友，年長13歲的蘇軾在貶途中愈挫愈勇，用達觀洒脫笑傲苦難。年長5歲的黃庭堅，吟詠著：莫笑老翁猶氣岸，君看幾人黃菊上華巔？戲馬台南追兩謝，馳射，風流猶拍古人肩。雖然身處憂患，但是仍然氣度如常。

此後秦觀被貶到廣東雷州。在這裡，秦觀為自己寫下一首輓詞，描寫了自己辭世的情景：官來錄我橐（tuó），吏來驗我屍。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家鄉在萬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人還活著，便為自己作輓詞，足見其心中的絕望。

元符三年（1100），宋徽宗即位後，秦觀被召還湖南衡陽，歸途中他曾與蘇軾短暫相會，卻再難有當日汴京唱和的喜悅，他寫下：「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

仕途上的沉重挫折，內心愁苦的不絕如縷終於把秦觀打倒了，他很快在歸途中去世。蘇軾痛惜曰：「少游遂死於道路，哀哉！痛哉！世豈復有斯人乎？」

愛情離索使人愁

風流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秦觀總能把愛情寫的淋漓盡致，是因為他本就是一位「有故事的男同學」。

秦觀在19歲時娶了一位徐姓富商的女兒。據說徐氏善於管理財務，可謂是賢妻良母，以至於秦觀不用過問家事。然而，在與秦觀相關的記載中，幾乎未見秦觀與妻子的相關內容。同樣，在秦觀寫下的70多首柔情婉麗的詞作中，只有一首《臨江仙》疑似為他的妻子所作。

秦觀寫出來的好詞好曲都是給別人的！或許是與妻子的疏淡，或許是文人的自詡風流，他常常流連於歌樓妓館，絲毫不吝惜自己的才華，寫下一首又一首風靡一時的「金曲」，將自己充沛細膩的情感和盤托出。據說在他寫下的大量和愛情有關的詩作里，女主角大多數都是青樓歌女、官員寵姬……他的愛意短暫又熱烈，多情又不缺真誠，以致錢鍾書說秦觀的詩是「公然走私的愛情」。

一次，秦觀路過紹興，當地太尉設宴款待。席間，秦觀被一個歌伎吸引，兩人眉目傳情，很快擦出了火花。之後秦觀寫下《滿庭芳·山抹微雲》記述此事：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此詞一出，風靡一時。蘇軾讀後，戲稱秦觀為「山抹微雲君」。

秦觀和一歌女相戀已久，卻無法給對方名分，於是寫下《鵲橋仙》作為安慰，對，就是那句流傳千古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婚姻和愛情美滿，對一個人心靈的慰藉作用難以估量。然而，在現實中，秦觀愛了一個又一個女子，卻始終沒能獲得一個相對安謐、穩定的港灣。愛情是什麼？是他詩詞中離別時的繾綣難捨，是別後的苦苦相思，是那句典範回答：「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或許只有在詩歌中，他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理想愛情。

性格決定命運

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人的性格即是他的命運，一個人的遭遇雖然有諸多變數，但是他的內在性格往往才是決定因素。

秦觀一生歷盡坎坷，屢屢遭遇困頓。他為科舉奔走，37歲才中舉；為官後，以為可以大展宏圖，卻因為黨爭遭到貶黜；他讚頌愛情，但是現實中卻只收回一片鏡花水月；他想歸隱山林，卻最終走上「孤魂不敢歸」之途。

秦觀在生活中一直處於谷底，人生理想、愛情理想、政治理想，他似乎都沒實現，因此愁苦似乎縈繞身邊無窮無盡。

秦觀

然而，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在無盡的愁苦中，他在詩、文、詞的造詣上卻與日精進。葉嘉瑩曾說：「秦觀原是一位在感性方面極為敏銳纖細的詩人，因之他一向的長處，原是對於景物及情思都能以其銳感做出最精確的捕捉和敘寫。」因為這樣的敏銳纖細，他在困難面前更容易多思退縮，但也是因為這樣的敏銳纖細，他在藝術領域完成了自我實現。正如林機在《淮海居士文集後序》精闢地指出：「嗚呼！士有窮而榮、達而拙者，公平生仕進，其蹇（jiǎn）不偶，竟不如志，一何不幸！至其為文，以蘇公主盟於前，王公膏馥於後，將彌億載而愈光，又何其幸耶！」

秦觀說：不稱人心，十事常居八九；得開口笑，一月亦無二三。他真是傷心之人！但或許，正是因為有了這些縈繞千百年的愁，後人才得見這位辭情兼勝的秦少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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