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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命不好的長安姑兒

撰文/袁凌

上次回縣,去爸爸在南大橋頭新租的房子,他在街區出口處等我,那裡有家涼皮店。我看見爸爸的時侯,他身邊還有個女人,我覺得熟悉,一時又想不起來。那女人微笑地看著我,爸爸說:「這是你長安的姑兒啦。」

我才想起來,確實是那張白凈而略顯缺乏血色的面龐,比起當初添了不少縐紋,讓我想到她的年齡。清秀的輪廓里,卻也像有一種不會真正老去的東西,一直保留下來,看不出是60多歲的人了。

姑兒跟著我們一起去了爸爸家裡。路上說起來,才知道她在街口那家涼皮店裡打工,住在涼皮店樓上,包吃包住。

坐在爸爸家裡,姑兒有一點點局促,說起姑爺去世後,在外面打了很多年的工,「哪裡都去過」,大都是給人做飯,很辛苦,「命不好」。臉上仍舊是微笑著,語調卻透出一絲悲切。

我想到從前在長安壩,街道後坡上的老屋裡,她對著母親說出同樣的三個字,也是這樣的神情。那是21年前的事了。有一段時間,我以為姑兒的命變好了,現在看來卻並不。

那一年,爸爸調到了長安衛生院,暑假的時侯,我們全家都在那裡。姑兒的家離我們一里多路,常常到醫院來,找爸爸給自己和小孩看病,帶點自己種的小菜給我們,站在青草長了一半的後院里,和媽媽一邊看池塘里的魚一邊聊天。姑兒是我幺爺爺的女兒,幾姊妹中嫁得最遠,在這裡沒有什麼親戚。

那時候姑爺不在家幾年了,姑姑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小的男孩總是生病。每次來醫院,姑兒總是顯出一種憂愁的樣子,像微風吹過池塘水面,沒有泛起縐紋,人卻感覺到了。

後來,媽媽帶我去姑兒家裡玩。

走過有些破舊的長安壩街道,從鋸木場旁邊一條縫隙穿上去,到了街道後坡,房子比當街的更顯破舊,都是土房子,刷的白粉已經剝落了。姑兒家和鄰居合住一個院子,正房前院卧著一頭巨大的豬,據說要殺六七百斤,看去比一扇門板還寬,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豬。姑兒家住著西頭廂房,豬圈和豬都很小,沒有多少糧食來喂,靠姑兒和女兒蘭子上坡打豬草。

蘭子被姑兒催出門,有些不情願地上坡打豬草去了,小兒子似乎生著病睡在裡屋,姑兒和媽媽坐在灶屋裡聊天,其實也算不上有正屋。灶屋裡黑暗,也熱,我坐在外面坡上吹風,談話聲音很小,一陣一陣地飄出來。

媽媽問姑爺幾時回來。姑兒說還要四五年。媽媽停了一下,問你願意等他?

姑兒沒有回答。

他回來了,脾性要是不改,怎麼辦?

姑兒還是不出聲。過了一下說,我不靠他。再等幾年,兩個娃子都大了。。。。。

媽媽沒有再說什麼。姑兒卻又像是憂愁起來,說了一句:「不聽話吔。。。。。。」大約是指裡屋的小兒子。

這次之前,我只知道姑爺是犯了案子,還要坐幾年牢。回去路上經過鋸木場,我問母親姑爺是犯了什麼法,母親在鋸木的轟鳴聲里低聲告訴我,是強姦。

我這才懂了在灶屋裡母親的話。

幾年以後我聽說,姑爺回來了。那時爸爸已經調離長安壩,有次我和姑兒的親哥哥平叔叔一起,從縣城走去姑兒家裡玩。姑爺在家,看上去相貌堂堂的樣子,說話聲音洪亮,說到自己在做什麼生意,似乎以前那些事並不存在,我那天在灶屋外聽到的,並不是真的。姑兒在一旁端茶倒水,看上去高興,兩個娃子也大了,蘭子已經出嫁,小兒子在上初中。

我想到,姑兒終究是把姑爺等回來了。倒是母親,在我考上大學那年就去世了,

沒想過了幾年,忽然聽說姑爺再次犯了同樣的案,又坐牢去了,這一次判得更重。再後來,聽說姑爺受不了勞改場的生活,得了肝硬化,死在牢里了。

幺爺爺一家有三個姑兒。大姑嫁在離我出生地不遠的大溪溝,長安的是二姑,小姑就近嫁在獅坪街上。小姑已經去世多年,生前她長年患有結核,我見過她去世前幾年的樣子,人蒼白得像一張紙,夏天坐在火屋裡似乎還怕冷,面目神情和長安的姑兒有點相像。大姑是人才最平常的一個,年輕時還被匿蟲吃光了鼻子,但她的命看起來卻是最好的。

那天姑兒從家裡走後,爸爸說了她的小兒子成家娶了媳婦,但似乎不大成器,姑兒和媳婦的關係也不好。只能在外面打工,自己掙自己的生活,還要補貼家裡。至於女兒蘭子,嫁在鄰省的姜堰鎮,肯定也指靠不上,爸爸沒怎麼聽姑兒提過。

中間有一段時間,姑兒曾經跟一個八仙男人在一起,兩人是攪棒棒伙,沒有辦過手續。但後來姑兒似乎又不大待見那男人,男的只好走了。

「冉家這些姑娘,不行啦。」爸爸有點感嘆地說,提起我親幺姑和另外兩個堂姐的事情來,大都是婚姻不順,形同單身。

臨走時,姑兒喊我以後上長安壩去玩,說新房子要起了。

來往經過街口小吃店的時侯,我想走進去吃碗涼皮,看看姑兒在不在,又似乎有些顧忌。臨走那天我進了店,沒有看見姑兒。小吃店的後廚有一扇側門對著外邊,我走到門口看看,裡邊一個女人在收拾碗碟,她抬頭看了看我,比較年輕,不是姑兒。

我想看看姑兒住的地方。是不是架子床,除了幾件衣裳別無物件。終究沒有去看成。

過年回鄉去爸爸家,再次路過街口的小吃店,依舊沒有看到姑兒的身形。

問爸爸,說是姑兒放了假,臘月二十六回長安了。前天還來了爸爸家裡,借點錢回家過年。

「她這一年簡直不行,連零用錢都要在這兒拿呀。」爸爸說。

原來姑兒的兒子趁扶貧改造起房子,缺資金,材料都是在幺姑打工的小吃店老闆處拉的,老闆是長安人,除了開小吃店,還做建材生意,正好就便。姑兒一年的工資都預支了材料錢,平時感冒買個葯,也只好在爸爸這裡借,前後幾百塊錢的樣子。

其實姑兒也不是完全沒錢。爸爸說,她這些年存了三萬塊錢,兒子起房子的時侯,姑兒不想動這筆錢,來找爸爸商量。爸爸給姑兒做工作,「你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兩腿一蹬還不是他的,不給他給哪個?」

我說姑兒大約是為了防老。爸爸點點頭說,經過兒媳婦做工作,姑兒最終拿了一萬塊錢出來。

房子落成的時侯,姑兒的兒子想風光一下,多辦幾桌酒,四處都通知了。爸爸坐店看病走不開,讓繼母去了,繼母坐席回來說,場面很冷清。辦了二十來桌的席面,一半都沒坐滿。連平叔叔都沒去。大約是平時條件不行,人情趕得少,到了這時候,誰來捧你的場啊。

初五早晨我去車站,路過街口,小吃店還沒開門。不知道姑兒今年是否還在這裡打工。兒子的房子起好了,她是否還用得著出遠門,掙自己的生活費。

註:本文圖片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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