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在珠峰:感覺像在賭命
海拔8848米的珠穆朗瑪峰「堵車」了。
一張網上熱傳的照片中,登山隊員擠在僅容一人通過的珠峰東南山脊上,排起長隊,兩側是懸崖和冰川。
5月22日,珠峰希拉里台階處發生「堵車」。本文圖片均由 汝志剛提供
擁堵,帶來體能和氧氣的持續消耗。極寒缺氧的環境下,一些登山者被凍傷、體能透支甚至滑墜。截至5月31日,已有11人在這場大「擁堵」中遇難,大多是在登頂或下山過程中去世。
自1953年人類首次登頂珠峰,越來越多登山者赴珠峰探險。今年,381位登山者獲得了從珠峰南坡攀登的許可,154位登山者獲准從北坡攀登。每位登山者至少有一位嚮導,這意味著,今年攀登珠峰的人數達上千人。
5月是珠峰攀登季,登頂時間通常在5月中下旬。今年,受孟加拉灣氣旋影響,珠峰上風大,雪多,天氣多變,最適宜登頂的「窗口期」壓縮到21到23日。
誰也不想錯過。千人湧向峰頂,有人成功了,有人倒下了。
36歲的旅行探險家汝志剛親歷了這場擁堵。他在人員最為密集的5月22日沖頂。一路上,目睹了登山者的遺體在雪中風乾;蜷縮在海拔8700米的冰壁上,手腳發麻;看到女登山者從腳下滑墜,險些將他劃傷;突患雪盲症的登山者被直升機吊住下撤……
以下為他的口述:
【一】
4月3日出發去加德滿都前,我跟弟弟交代,「箱子里都是我最重要的東西」。他囑咐我注意安全。其他家人都不知道我要登珠峰的事。
四年前,我從北京一家互聯網公司離職,開始環遊世界,去了70來個國家,先後攀登過非洲最高峰乞力馬扎羅山(5895米),四姑娘山二峰(5276米),新疆慕士塔格峰(7546米)、世界第八高峰馬納斯魯峰(8163米)。登慕士塔格峰時,因為吃壞肚子,體能消耗過大,我最後一個登頂,遇上了下雪,一度與死神擦肩而過。
今年1月,我去四姑娘山大峰(5025米)拉練,為攀登珠峰做準備。
珠峰最常規的攀登線路有兩條:位於尼泊爾一側的南坡線路,和位於西藏一側的北坡線路。
北坡線路相對較陡,身體消耗大,出事後救援難度大。南坡線路要經過被稱為「恐怖冰川」的昆布冰川,風險大,不過有直升機,救援方便。
北坡對登山者有要求——必須有登過8000米以上山峰的資質證明,且每年人數控制在300人左右;而南坡,只要給錢就可以。
另外,北坡只有一家探險公司,一個人大約要50萬元;南坡有30餘家探險公司,一個人20萬到35萬。
什麼樣的人會選擇從北坡登?探險公司的人告訴我,今年12名從北坡登的中國人中,不少是政府機構的人,出國比較難。
出於價格考慮,我選擇從南坡登,花30萬找了家中國的探險公司。
幾乎每個登山者,都會找夏爾巴人當嚮導。這是一個常年生活在喜馬拉雅山脈的民族,因給登山隊員當嚮導、背夫而聞名。
每年珠峰攀登旺季來臨前,他們在珠峰大本營通向峰頂的路上架設安全繩,將繩端用冰錐固定進岩冰,每隔100米打個結,避免登山者滑落時滑得太遠;還要在冰裂縫上架梯,大的冰壁需要綁幾個梯子首尾相連,才能爬過去。
嚮導會幫忙扎帳篷、做飯、帶路、背行李,關鍵時刻能保你命。每家公司的管理、夏爾巴嚮導實力等不盡相同,但最重要的,還是嚮導有沒有服務意識和責任意識。
我的嚮導28歲,當嚮導七八年了,登過6次珠峰。我們隊里最多的嚮導攀登了17次。聽他們介紹,當嚮導一年能掙一萬美金左右,登山成功後還有1500美金的小費,這是他們用命搏來的。
登山前三四個月開始,我沒再喝酒——飲酒可能會導致高反強烈,對大腦產生刺激。我聽說,有人因為喝酒,登頂後體能不足,嚴重失溫,被夏爾巴人救了下來。
登山期間,我不喝咖啡和茶。我設想過會遭遇的困難,主要是睡不好覺,地震、雪崩,以及拉肚子。很幸運,這些都沒發生。
【二】
我所在的隊伍有12名中國隊員,12個夏爾巴嚮導,加上管理人員總共30人,我擔任中方隊長。其中女隊員有4個,都是三四十歲。男隊員20多歲到60多歲的都有,大部分都有登山經歷。
登山前,每個人會簽訂「生死協議」,如果發生意外,公司不承擔責任。大部分人買了保險,出事的話,保險公司會賠償。我還填了一份問卷,裡面有一些問題,包括出意外的話,後事怎麼處理、火葬還是水葬等。你也可以不回答,有的人就是自信一定會活著回來。
到加德滿都後,我開始補充體能,牛肉、羊肉半斤半斤地吃。4月6日集合,我們先採購缺的登山設備。每個人需要帶連體羽絨服、分體羽絨服等20來件衣服,還有冰爪、冰鎬、雪鏡等。
之後,我們坐小飛機到盧卡拉機場,從這裡開始徒步,10天後到了珠峰南坡大本營(5334米)。
短暫休整後,開始進行兩場拉練:先爬6180米高的羅布切峰;之後從大本營往C1(5943米)、C2(6400米)、C3(7162米)三個營地攀登,提前適應海拔不斷增加的環境。
5月2日返回大本營後,休整,等待最佳「窗口期」。天氣足夠晴朗、風力足夠溫和,才適合攀登。
等待期間,登山者們會拉練、打牌、看書,消磨時間。夏爾巴們會提前把氧氣、食物、帳篷等物資背上營地,確保路途通暢。
珠峰大本營
大本營由一頂頂彩色帳篷組成,綿延一兩公里,四周冰川遍布。這裡能看到日照金山,也能聽到「轟隆隆」的雪崩聲,基本每天都會發生幾次雪崩。
大本營人很多,登山者、嚮導、醫生、廚師等,加起來有上千人。它像一個大村子一樣,設施完善,餐室、廁所、暖氣等都有。每天,直升機像公交汽車一樣,在山頭來回穿梭,運送物資,幫助救援。
「窗口期」發布後,5月18日凌晨一點,我們從大本營出發,開始登山。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點,是因為夜裡氣溫低、冰川相對穩定。
為了避免攀登時「堵車」,團隊一般會提前制定行程安排。每個隊員體力不一樣,攀登時跟隨各自的嚮導行動。
從大本營到C1營地有十幾公里,要穿越昆布冰川。它每年會移動,大大小小的冰裂縫縱橫交錯,構造千奇百怪,隨時可能發生坍塌、雪崩,導致冰川融化、路被掩埋。2014年,14個夏爾巴人因為雪崩遇難。
而且,有的冰壁走的人多了,踩出坑了。坑與坑之間隔得遠、台階太高,女隊員攀登時夠不著。
攀登昆布冰川
我個人感覺,昆布冰川是整個珠峰最危險的地方。攀登時,我心裡一直緊張,走得很快,怕遇到雪崩。後來下山時我發現,下山時走的路跟上山的完全不一樣,繞遠了很多。
5月18日中午,我們抵達C2營地。休整一天後,20日凌晨四點出發去C3營地。
途中,從6800米的落子壁開始,要一直吸氧。一般來說,每個人要6瓶氧氣,攀登時只背一瓶4公斤重的氧氣瓶,其他的嚮導會提前運上去,到哪個地方換氧氣瓶都計算好了。
一瓶氧氣4000元左右。也可以多買,但是很難背上去。
5月21日凌晨三點,從C3出發去C4(8000米)營地,要經過冰岩雪岩混合區「黃帶」。C3、C4營地只有睡覺的帳篷,比較簡陋,兩三人睡一頂,把防塵墊往地上一鋪,人鑽進睡袋睡,外面狂風肆虐。
去的路上,我看到了一具遇難者遺體,身穿藏青色登山服,蜷縮成一塊,就扣在路繩上,已經風乾了。
從它旁邊經過的時候,我心裡很平靜,沒有覺得害怕。這一路上,心裡一直想著「平安平安」。但我知道,萬一自己出事了,也會這樣。登珠峰,本身就是一場賭命。
【三】
在C4營地只休息了幾個小時,21日晚7點,我們開始沖頂。
我鑽出帳篷的時候,發現營地里全是人。大多數隊伍都選擇在這個時候出發,以便第二天凌晨登頂。
首先要經過一段30度左右的雪坡,之後是45度左右的雪岩冰岩混路。大家將安全帶掛在路繩上,開始沿著路繩往上爬,隊伍拉得很長,有100多米。前面有一個人走慢了,後面的就跟著慢了。要想超過去,必須解下安全扣,繞過他,然後重新扣上。
隊伍有些堵,一路走走停停,速度很慢。
我們的氧氣瓶放在「陽台」(8400米),必須走到那兒才能換。如果沒到地方氧氣用完了,後面的路就痛苦了。
我心裡有些焦躁,沒想到一開始就會堵,擔心後面的情況。我的氧氣流量開到了最大,每分鐘4升。嚮導不停回頭看我的氧氣還有多少,停下來等的時候,他就幫忙調小點。
在海拔8000米的「死亡地帶」,含氧量不到海平面的三分之一。任何一個動作,似乎都會增加氧氣的消耗。
黑暗中,登山者的頭燈連成一條彎彎曲曲的光帶。整個隊伍一片靜默,除了往四周看,來回搖搖頭,人們幾乎沒有任何動作。沒人拍照,也沒人說話,只偶爾有人用尼泊爾語沖前面喊幾句,聽不懂說了什麼。
這樣斷斷續堵了三個小時,終於到了「陽台」。換氧後,繼續前行。凌晨5點左右,到了「希拉里台階」底部。
希拉里台階(Hillary Step)為珠峰南峰(8749米)到峰頂間一段近乎垂直的岩石斷面,一側為冰壁,另一側是深不見底的懸崖。這裡海拔約8790米,高約12米,是通向峰頂的最後一處關口,也是很多人覺得最難的一段。
它非常窄,只能一人通過。一旦上行和下撤的人在這裡相遇,或者有人體能不支停下了,很容易發生擁堵。
我到的時候,前一波登頂的人正要返程,與準備登頂的人撞上了,大概有五六十人堵在一起。我們在台階底部堵了快一個半小時,峰頂就在前面,特別興奮。
登山者堵在希拉里台階處。
過台階後,繼續沿山脊雪坡攀登,尼泊爾時間22日早上7點26分,我到了峰頂。
峰頂是一塊小斜坡,五彩經幡插在雪上,隨風飄揚,耳旁風聲呼呼作響,我一下子跪拜在地。那一刻,心裡湧起一種戰勝自我的自豪感。
站在峰頂上,頭頂藍天,世界在雲層之下,「一覽眾山小」,人瞬間變得渺小,感覺不是在征服珠峰,而是輕輕觸碰了一下珠峰母親的額頭。
在我後面登頂的,是我的一位隊友。前一天,在通向C4營地的路上,我看到他躺著不動,想要下撤,激勵他「堅持下,還有兩小時就到了」。當天從我身後上來時,我們用拳頭碰了一下。那一刻,無需多言。
我在峰頂呆了半個小時,拍了很多照片、視頻,還幫一位台灣姑娘喊出了「祖國母親,我愛您」。
登頂後,必須儘快下撤到營地。從出發到現在已經10多個小時了,大部分人精疲力盡,體力快到極限。8000米以上,天氣變幻莫測,沒時間也沒氧氣讓你逗留。活著回去,比什麼都重要。
然而,我們下撤到希拉里台階頂部時,堵了一個半小時。好不容易下到中間,又堵住了。
這是整個攀登過程中最痛苦的時刻。我被困在一個光滑的冰壁上,坡度大概有40度,腳下的冰一踩,「嘎吱」一下成了碎渣。站著的話,冰爪往下滑,差點傷到下邊的人。我只能窩著,兩隻腳蜷著,將冰爪扣進冰壁,這樣摩擦力大一些。
不到十分鐘,腳就麻了。只能一隻腳伸著,另一隻腳蜷著。
人挨著人,擠在狹窄的冰壁上,進退不得,只能緊緊抓住路繩。我心想,現在要是刮陣風或是下場暴雪,所有人都得完蛋。內心焦躁不已,有種命運不受控制的感覺。這時候,需要有經驗豐富的夏爾巴嚮導出來協調,指揮通行。
終於有個嚮導站出來說:「讓下面的兩人先上來,我們大部隊就可以下去了。」
我緊趴在冰壁上,盡量少佔空間,讓他們從身邊繞過去。對方一手抓路繩,一手解開安全扣,身子繞過去後再扣上安全鎖,小心地重複著這個動作。
堵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終於下了希拉里台階。我們趕緊下撤,下午兩點回到C4營地。
整個沖頂過程中,我吃不下任何東西,只喝了3杯水,人一下子瘦了11斤。
【四】
當天,堵在希拉里台階的登山者有200多人。長時間排隊,消耗了大量氧氣和體能,導致下山時,一些人體力不支、氧氣不足,下不去。有登山者沒體力走了,坐在雪上,腳像蹬船一樣往下划動。
在海拔8700米的地方,我看到一位穿黃色登山服的印度女隊員,坐在路繩結點處,擋住了去處。她嘴裡嘟噥著說胡話,手來回比劃。我差點踩到她,她都沒注意。
從她身邊穿過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叫,有什麼東西往我這邊滾來。我下意識地跳了起來,它從腳下滾過,被繩結攔住。我一看,是那個女隊員。
路繩被她扯到了,我被繩子絆倒,羽絨服被她的冰爪劃破幾個洞,羽毛飛出。我心裡有些後怕,幸好跳起來了,要是被她的冰爪扎傷出血的話,就得叫直升機急救了。
她的兩個嚮導也被嚇到了,我叫他們趕緊下來救人。兩人拉住她左手往上拽,女隊員身子直往下滑,雙腿和右手在雪中掙扎了幾下,氣力虛弱。
女登山者滑墜後,被嚮導往上拉。
第二天,我在C2營地休息時,聽說她遇難了。
在這一天,還有一位美國登山者在希拉里台階倒了過去,再沒醒來。
我們隊的12位隊員都成功登頂。但下山途中,一位女隊員因為氧氣不足,有些意識不清,踩到了她的嚮導。隊里兩位60多歲的隊員,在8600米的地方走不動了,被嚮導們輪流背、拉到了C4營地。
休息一晚後,其中一位還是走不了,又被背到了C2營地。我在營地見到他的時候,他的嚮導大口喘著氣,他垂著頭,彎著腰,看上去毫無生氣。後來,他被直升機帶了下去。
在登珠峰的過程中,天氣突變或者登山者體力不支,是繼續前行還是下撤,由登山者決定,嚮導一般會提供意見
登山者一旦遇險,大多數嚮導並不會急救措施,通常只能用繩子把他拉下去。如果因為高反引發腦水腫或肺水腫,甚至心臟病等,基本上很難獲得搶救。
緊急情況下,直升機可以幫助救援,將人送到低海拔的營地或加德滿都的醫院。我親眼看到一名登山者突發雪盲症,直升機甩下一根繩子,嚮導用繩子將他綁起來,吊了下去。還有一名夏爾巴嚮導遇難了,他的遺體被直升機吊到了大本營,停在停機坪旁。
遇上緊急情況,直升機幫忙救援。
但直升機最高只能飛到7000米左右,而且救援的費用很高,一場救援可能得上十萬。
在珠峰上,導致死亡的原因主要是滑墜或者體能、氧氣不足。按照正常操作,每個人身上都系著安全帶,一般不會滑墜,除非沒有系。當登山者下不來的時候,嚮導應該有能力將他帶下去,現實是,一些嚮導並不具備救助能力或能力不足,這也導致了遇難人數的攀升。
登山者遇難後,遺體一般會被及時運下去。在山上放幾天,就會被風乾。我在出發路上見到的那具遺體,下山時已經不見了,應該是被運下去了。也有一些遺體難以運輸,沒人有能力運下來,至今依然留在原地。
攀登珠峰的過程非常辛苦,無論生死成敗,登山者都值得被尊重。
我記得,剛開始徒步到達大本營以及登頂羅布切峰的時候,很多人向我表示祝賀,那時感受到了目標實現的快樂,人一定要有夢想;一位中國登山老人因為隊友下不來急哭了,囑咐我一定要注意安全;還有裝假肢堅持攀登的外國人;最後離開大本營時,一個廚師走到我面前,說你不要忘記我……這些樸實的情感,對夢想的追求、執著、拼勁,在生死歷練中,瞬間無限放大。
攀登珠峰也是一個名利場。一些人將它視為榮耀,在沒做好準備的情況下貿然攀登,風險很大。登山是一個科學系統的過程,應該從低海拔開始,一步步通過訓練來實現。這是對山的尊重,也是對生命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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