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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太監家廟裡的五百年國寶流離史

撰文/陸波

我是偶然一個機緣聽說東城祿米倉衚衕里有一個叫智化寺的地方,有傳承下來的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古代音樂,名曰:京音樂。每逢上午10點,下午3點便有演奏。這種音樂據說是從燕國時期就有,後來入了明朝宮廷,又有明英宗的心腹宦官王振從宮裡帶進智化寺,由僧人口傳心授至今,已是第二十七代。這種音樂主要以笙管為主,經過五百多年的糅合,集宮廷、佛教、民間多種素材,現在使用的《音樂腔譜》是康熙三十三年僧人容乾抄錄的。倘真如此,今人便有機會聽到當年明朝皇帝們聽到的樂聲,豈不有趣?

祿米倉衚衕

智化寺在祿米倉衚衕的深處,祿米倉衚衕本身很乏味,從西口進去,兩側間或是佔地為牢的單位院落,走到中間,則是傳統平房,南北則有更細窄的小巷,是更為破舊凌亂的平房,總的來說,祿米倉衚衕西部基本拆除,蓋了些老樓房,東部還是原貌,但沒有被重視成為「樣板」衚衕,院落被經年累月擠佔加建成大雜院。

這乏味的衚衕讓我走到快懷疑人生了——這能有什麼像樣的寺院啊?因為已經看見衚衕東口南北穿梭的車輛,說明衚衕快到頭了。而恰在此時,路北側兩個呆萌的石獅子頭闖入眼帘,再往側看,並不那麼顯眼的黑瓦灰磚山門赫然眼前,山門石額書:「敕賜智化寺」,在這個灰濛濛的冬日午後,如果不是石獅子,可能一下就走出衚衕去了。

智化寺山門

整個寺院從山門開始,要比衚衕的道路低下去一大截,彷彿是一個陷落的寺院。這是真古迹的標誌。往往這些古寺院落,由於外面道路經年累月的修繕鋪墊,不經意間幾百年過去,都會比寺院高出一大截,像阜成門內大街的白塔寺也是這樣,要下數節台階,方可入山門,而原來的看門獅子即使有須彌座墊著,也往往露出個頭和半身,非常呆萌。

一、國寶藏在深巷中

和雜蕪的街巷不同,進了寺院(買票的哈,還要安檢),卻是別有洞天,院落修繕維護得當,氣派莊嚴。要說北京城裡,從明朝初期維持至今仍保持尚好的寺院,真是很少見了。這個寺院主體之所以躲過各種戰火紛亂之劫,也沒有被住戶侵佔擠占,是因為它早早地被劃歸北京市文物局管理。1931年夏天,我國建築歷史研究的開拓者劉敦楨先生來北平調查古物,他說:「聞城東有智化寺創於明正統年間,雖牆垣傾頹,檐牙落地,而規範猶間有存者 」。在梁思成、劉南策等人的協助下,劉敦楨先生做了調查和測繪,完成了《北平智化寺如來殿調查記》,這項成果奠定了1961年智化寺被國務院列入首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重要依據,並由此將其交付北京市文物管理局管理。這是新中國公布的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智化寺與頤和園、故宮、居庸關長城等同期,可見其貴重,也令其躲過了歷次運動對文物的毀滅。

劉敦楨先生

智化寺最初是由明英宗的心腹太監——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所建,為正統九年(1444)。當初,王振本為舉人出身,有點才學,但自覺進士無望便自宮入大內,被宣宗青睞便去東宮陪伴太子朱祁鎮,成了他導師,得到倚重。朱祁鎮九歲登基,是為英宗,年紀太小,張太后垂簾聽政並拜「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老臣理政,這一期間,王振尚屏息曲委,識得臉色,耿耿忠心不逾距。但正統七年,張太后病逝,「三楊」也是老的老,亡的亡,致仕的致仕,王振開始擅作威福,相當程度上控制了英宗的理政方向。他引導英宗用重典治御臣下,反對開「經筵」,提倡文治武功,建議英宗去發展軍事力量。譬如他竟然借英宗之諭帥文武百官到朝陽門外去閱兵,借英宗偏聽偏信廣羅網羽,打擊正派官員,所以在正統後期,也就是英宗十六歲之後到二十四歲「土木之變」前的這七八年時間,宦官王振成了明朝老二,開創了明朝宦官專權的濫觴。後朝宦官不斷以他為榜樣,惑亂君主,毀壞國家社稷。

《明史》王振傳:「正統七年太皇太后崩,榮已先卒,士奇以子稷論死不出,溥老病,新閣臣馬愉、曹鼐勢輕,振遂跋扈不可制。作大第皇城東,建智化寺,窮極土木。」又云:「……振擅權七年,籍其家,得金銀六十餘庫,玉盤百,珊瑚高六、七尺二十餘株,其他珍玩無算。」 太監一旦得勢都有這樣特點:思維極端且內心陰暗,狂妄,虛榮,貪婪,沒真學識卻要擾亂朝綱以謀私利。王振非常貪財,大肆受賄,金錢重賄便可得高官要職,正人君子便招致打壓怠慢,譬如于謙,正統十一年(1446年)準備進京見上,親朋勸他要給皇帝的大紅人王振帶上見面禮,結果這位耿直人偏偏甩著兩袖清風,覲見皇帝,王振便指使其黨羽給他加上對皇帝不滿的罪名而關進監獄,並判處死刑。可見當時京城的官場風氣之敗壞!後來有山西、河南兩省官民進京伏闕請願,于謙才算免了死罪。

于謙像

話說正統後期由於王振攬權,在給自己建豪宅修樓宇同時,還妄想著權勢永固,修個家廟為自己及家族薦福保平安,但他又非常喜歡炫耀其有皇帝的專寵,便請求英宗修「敕建」廟,以期皇恩沐浴,富貴永昌。建廟資財自己籌措,英宗恩准,他竟然土木轟隆熱火朝天只用了兩三個月就建成了規模龐大、規格高級的智化寺,並得到英宗賜額「敕賜智化寺」。

當初寺院佔地二公頃多,分中路五進院落,及東跨院後廟和西跨院方丈院,但今天只保留了中路主殿一系列建築共四進院落,丟掉了傳說中的第五進院落——萬法堂,東、西跨院則為民居或學校等佔用。

寺廟規格之高令人瞠目,一曰「屋之形」,歷經575年,寺院的中路主殿構架基本沒變,殿宇穩固,寺內主要建築物的屋瓦用黑色琉璃脊獸鋪砌,雖經歷代修葺,梁架、斗拱、彩畫等基本保持原貌,還能看出王振採納唐宋「伽藍七堂」規制的情形,並未對建築有任何更改,所以留給我們今人看到的是一組難得一見的有著宋朝過度到明朝風格的,或者叫明早期風格的佛寺建築群落,這在明清風格比較普遍的京城寺院尤為醒目。劉敦楨先生評價萬佛閣時是這樣的:「屋頂步架、舉架及上、下昂結構,亦為宋、清間過渡之物,尤有裨於建築史料。」。二曰「樂之音」,前言已道,今天依舊演奏的「京音樂」,是王振從皇宮大內帶出來的譜子,正是藉助寺院實體的傳承一脈二十七代,僧人年年歲歲梵音延續,相信這音色依舊古意盎然。三曰「物之美」,殿宇裡面樑柱彩繪、藻井天花,經櫥、經藏,佛像壁畫,雕工繪畫,精美絕倫。

聽著京音樂時,午後的陽光照進大殿

該寺主要建築自山門內,東西依次為鐘鼓樓,中軸為智化門,第二進院落主殿為智化殿,東西配殿為大智殿和藏殿。智化殿便是每日定時演奏古樂的殿堂,演奏者在主供三尊佛像下一字排開列座,各執樂器演奏大約20分鐘左右,觀眾可於東西兩側聆聽。

二、佛像流轉的傳奇故事

智化殿三尊木質漆金佛像,工藝精湛,色彩雖有些脫離,卻更散發出歲月凝重的光澤。須彌座及背光亦是雕工繁複的木質結構,渾然和諧,幾近完美,可窺當初的驚艷絕色!只是體量較小,其與如來殿偌大的殿堂在比例上極不匹配。後來方知,原本此殿中的原三世佛造像在1972年被移至西山大覺寺主殿,就是我們今天在大覺寺那個有著乾隆匾額「無去來處」大雄寶殿裡面高大的三世佛像,法相莊嚴,發色沉穩,木質漆金,是高規格的明代造像。三尊佛像貌似一樣,但可從其不同手印以區別為阿彌陀佛、釋迦牟尼佛與藥師佛(所謂「橫三世」)。

智化殿並不匹配的三世佛及空蕩蕩的天花

為什麼發生如此調換?原來,當年柬埔寨的西哈努克客居中國,他是虔誠的佛教徒,向中國政府提出禮佛之意,恰好他住在達園(頤和園西路上),政府決定安排他去西山寺院辦理佛事,既方便也不聲張。可那時西山大覺寺本身也缺了佛像。因為文革期間,北京所有寺院及佛像的毀壞情況嚴重,西四廣濟寺便受到嚴重衝擊,佛像無存,後來周恩來以保護文物的名義修復廣濟寺,於是從大覺寺運來佛像補充廣濟寺。這下麻煩了,西哈努克要去大覺寺禮佛,佛像去了廣濟寺,只得另外尋找沒有損壞的佛像,於是便找到智化寺的三世佛,即阿彌陀佛、釋迦牟尼佛、藥師佛造像,送往西山大覺寺。

這三間寺院——廣濟寺、大覺寺、智化寺,因為一位東南亞佛教徒親王禮佛而進行了一次佛像乾坤大挪移,可智化寺缺了佛像怎麼辦?只得以現在這三尊與大殿空間不大匹配的木質佛像來填充,這三尊佛像原屬本寺萬法堂,萬法堂已經不存在了,好在其燃燈佛、釋迦牟尼佛、彌勒佛(所謂「豎三世」)造像移至智化殿。

有出也有進,佛像後面有木質隔板,轉過隔板是抱廈一間,隔板的背面是一幅色彩艷麗的壁畫,主題為「地藏菩薩與十府冥王」亦是明朝文物但不是本寺原有的。聽說是1986年從東花市斜街卧佛寺引進的,當年該寺卧佛轉往法源寺,而壁畫轉來智化寺,什麼緣故不得而知。

地藏菩薩彩繪圖是從原花市卧佛寺移來的

進入第三個院落便是劉敦楨先生當年親手測量的主殿——如來殿的所在地。這座佛殿可以說外觀富麗端莊,比例和諧,是本寺核心建築。它是一座黑琉璃瓦廡殿頂重樓,上下兩層,上層為萬佛閣,下層為如來殿。如來殿的佛像更是奇特,中間為釋迦牟尼佛,左右脅侍為僧侶裝的執杵的帝釋天與執拂塵的大梵天,或許本人孤陋寡聞,本人在京城也算走過一些寺院,這類護法造像組合第一次得見。這種組合大約始於十六國晚期,盛行於北魏至西魏,延至唐宋,在西北地區河西石窟造像里也是常見的,因為河西石窟造像明顯受古犍陀羅國藝術影響,帝釋天、大梵天等原本印度教里過渡來的天神形象自然而然,但在北京這種明清文物佔主流之地,就難得一見了。所以,這裡的造像形式更具有古老風尚。

奇特的造像組合,以帝釋天和大梵天脅侍佛祖的造型具有宋代及之前遺風

三、三方頂級藻井的傳奇故事

藻井是用在宮殿、壇廟、寺廟建築當中,安置在帝王寶座上方,或佛堂佛像頂部天花中央的一種「穹然高起,如傘如蓋」的特殊裝飾形制。智化寺本有藻井三具,均存於世,堪稱國寶級文物。但今天只保存下一具藻井。

如來殿二層萬佛閣面闊三間,進深三間,單翹重昂七踩斗栱,上下層牆壁上遍飾佛龕,原置小佛像九千餘尊,故上檐榜書萬佛閣,但現佛像缺損很多,且最大的損失是其失去天花藻井。從如來殿西北角有樓梯可上樓。但現在樓梯被封閉,有可能是明代木質樓梯經不起過多踩踏,所以有多媒體大屏幕在樓梯入口處,重複播放關於樓上的影像。我駐足看了三四遍放映,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樓上不光有壁上佛像,還有非同凡響的木質佛造像,為三身佛:釋迦牟尼佛和盧舍那佛為脅侍,中間為毗盧遮那佛,手結智拳印,三佛面目安詳,自在端莊,均坐落於蓮花寶座,佛前供案為明式,古樸雅緻,簡潔大氣。八個轉角處有十六力士,神態威猛姿態各異,肌肉遒勁。佛像兩側有木質楹聯,上聯為:虔登梵閣遍游於華藏之天,下聯為:欽養慈容禮拜於剎塵之佛,這是否為王振文采,待考。梁枋上明式青綠點金彩畫,色調和諧,端莊素雅,頂部脊檁處有梵文彩畫依舊完美,可是梁架裸露,說明毗盧遮那佛上方藻井被摘取而一直沒有補上。

如來殿牆壁上的佛像

萬佛閣藻井被視為我國民間藻井藝術的最高典範和極致精品,是不可多得的珍寶。其共有八層:「第一層是以中央圓形為團龍雕刻,上刻有龍雲盤繞,蟠龍銜珠,是藻井的最高一層。第二層為一圈七彩斗拱雕飾,代表八角井,用高二十公分的支條托住廈板和隨瓣枋的斗拱。第三層是八塊斜板,上雕升龍、降龍及捲雲,過渡連接流暢華麗且勁健。第四層是在內八角內側做捲雲蓮瓣雕刻,外圍有八具三角形、八具菱形,雕有金岔角雲,岔角夔蝠等,均為金琢墨,瀝粉貼金。它的四個三角形拱科上也有雕刻。第五層是南北方向各兩條通長,四周方角有條形雲龍,雲水雕刻,模仿上述三角形內拱科雕刻,是五彩平身刻斗拱;第六層是四周天宮樓閣木模,象徵天庭世界。每側7幢,四周28幢加角模4幢,共32幢。每側正對藻井中央軸線處為三滴水角重檐樓閣;第七層是捲雲卷水雕刻。第八層是放置藻井的佛龕。藻井全部置於殿內大柁之上,大柁之底原為三排佛龕,下部為寶裝蓮瓣。」(參見《明代官式建築中的藻井藝術》張磊 )

萬佛閣藻井實圖

萬佛閣斗八藻井除去造型獨特,雕刻裝飾華美,成了整個殿堂結構最精華的點位,且力學設計不可思議,有相當的穩固與承重力,用巧奪天工,完美無瑕等讚美也不為過,可以說當年王振一定是請了大明朝最優秀的木匠藝師進行設計施工,其等級在當時明皇宮之外應該沒有可以出其右者,用劉敦楨先生原話:「雲龍盤繞,結構恢奇,頗具大內規制,非梵剎所應有。」由此可見,王振當時請了英宗一道敕建旨,便已是目空規制,把自家廟蓋得比肩皇家,單說這個藻井就不應該是一個私廟應有的規制。

萬佛閣藻井局部

非常可惜,上世紀30年代初該藻井被美國人買走,現收藏於美國密蘇里州堪薩斯城的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智化殿里,我們看到與此殿不大匹配的三尊木質佛像之上,梁架圍繞的也是空蕩蕩一片,露出屋頂檁條和梁枋,京音樂在此演奏倒也有繞樑三日的效果了。此殿上空更為空闊,除了有一方與萬佛閣相似的藻井外,連大片的天花隔板也被盜賣,此藻井為平面方形,井框外邊長4.35米,內邊長4米,現存放於費城藝術博物館。

有人說,萬佛閣蟠龍藻井比紫禁城南薰殿的藻井還要大,還要精美,至少毫不遜色吧,所以由此也可見王振的膽魄不一般,無所懼怕,可以理解這種有些瘋狂的性格,會令他攛掇年輕的英宗去邊外御駕親征蒙古小王子,他怕誰啊。

明英宗

兩方藻井的丟失是這樣的,前面說到劉敦楨先生1931年帶領學生到北平進行古建築調查的第一站就是智化寺。因為他聽別人介紹這裡有精美的藻井才去的,但當他到達之後藻井卻不見了,所以劉先生並沒有看到實物,或許只是見到照片而已,這幀照片是北平營造社陶心如所攝,所以他在1932年發表的《北平智化寺如來殿調查記》有關藻井的描述是對照照片的描述。

在這之前一年即1930年夏天,智化寺來了兩撥共三位美國人,一撥是一位,是畢業於哈佛大學並已加入哈佛燕京學院的勞倫斯·西克曼,是個23歲的年輕人,受雇於「納爾遜信託基金」,為位於密蘇里州堪薩斯城的納爾遜博物館收集文物(後來此博物館更名為「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後來他擔任該博物館館長)。另一撥是兩位,其中的蘭登·華爾納,正是西克曼在哈佛的老師,而這位華爾納臭名昭著,曾於1923-1925年帶領一支哈佛探險隊深入敦煌暴力盜揭了一部分敦煌壁畫。此次與他同行的是霍雷斯·傑恩,當時是費城藝術博物館中國館的館長。華爾納當時50來歲,霍雷斯·傑恩30出頭,他們遇到西克曼,覺得非常有趣,再一交流,發現華爾納也受託納爾遜博物館來中國搜羅文物,一主二托,受託的二位是師生關係,又都跑到同一座廟裡,只得尬聊。相信最後協調的結果是西克曼、華爾納分得萬佛閣的藻井,而傑恩則拿走了智化殿的藻井。

未被賣給美國人之前的萬佛閣藻井

1986年曾有人向納爾遜博物館當局詢問萬佛堂藻井取得的過程,對方回復是「智化寺的老和尚先將藻井賣給了木匠鋪,因為它是楠木可以作成棺材。當時受雇於博物館的西克曼,經過木匠鋪的後院時,看見藻井正在那裡等著做棺材,在認識到它的藝術價值後,便將它從木匠手裡買了出來。」 1987年,80歲高齡的西克曼給博物館館長哈默德的回信中也稱是「從許多木匠手中買回來的,他們正準備用它做棺材。」信中還再次提到: 「霍雷斯·傑恩為費城藝術博物館買了一塊同樣的藻井。」

1987年是西克曼去世的前一年,當時華爾納和傑恩早已經去世,美國方面唯一的證詞只有西克曼的這番表述。而在智化寺這邊,原智化寺文物保護所所長楊文書訪問過曾是智化寺房客的何玉祥、何鳳田老人。藻井拆賣時,他們都親眼看見。他們說,不是老和尚直接賣給美國人的,牽線人是居住在距智化寺僅二三百米的羊尾巴衚衕(即現在的大羊宜賓衚衕)的紀姓古玩商。據何玉祥說,這姓紀的六十來歲,高個子,很兇,還留個小辮兒,行三,人稱紀三爺。他親口告訴何玉祥藻井是以800還是1000塊的價格從和尚那裡買的,至於加價多少再賣給美國人就不知道了。拆藻井時,天下著雨,為避人耳目,是在晚上雇了杠夫先抬到紀家,然後再出手的。當年,智化寺經濟相當窘迫,為了生計,賣房租屋,代管停放靈柩,七八個和尚,窮得連袈裟都買不起。而且風氣也不好,當家的和尚還吸大煙。所以經過做洋人生意的中間人紀三爺從中牽線完成了整個交易。

勞倫斯·西克曼後來成為美國的著名藝術史學者,也是漢學家,著有《中國的藝術和中國的建築》一書,他從1953年開始擔任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館長直至1978年退休,到了80歲,他承認,他去過智化寺「幾次」,不過他不認為是事先看好貨,再聯絡與洋人熟絡的文物販子紀三爺,再進行一場趁人之危的購買文物的交易,他只是說從準備做棺材的木匠那裡買了藻井(把紀三爺家當了棺材鋪?),這樣他儼然成了文物保護者,而不是一場授意的幕後交易。

好在智化寺還有第三方精美的藻井,在「藏殿」轉輪藏之上。

轉輪藏也是明代遺寶,是北京僅有的明代全木質轉輪藏,全高4米多,結構緊湊、雕刻精湛,但不能轉動,人們可以順時針繞行,以示誦經一遍,類似藏傳佛教轉動摩尼桶。轉輪藏下為漢白玉須彌座,中為金絲楠木八面稜柱體經廚,經櫥之間,有從下至上依次雕有大象、獅子等精美圖案的立柱相隔,每一面有45個長方形抽屜用來收藏佛經,整個轉輪藏一共有360抽屜,本應內藏佛經。

藏殿里的轉輪藏,美輪美奐

而其上的藻井結構下方上圓,自下而上分為五層:第一層的木板自左右柁梁起,向上斜出,斜板之上遍繪佛像,四邊每邊七尊共二十八尊,祥雲環繞,綠底勾金線,第二、三層雕、繪結合出流暢的捲雲紋和蓮花紋,紅綠色彩描金線,其上四角覆蓋捲雲紋,以木枋層層收分,藻井由方轉圓。第四層是斗栱層,有五層小斗栱,紅底版斗拱塗綠,邊線描金,至頂層為藻井天花,繪曼陀羅圖案和七字真言,依然使用紅綠色並飾金。藻井圓環下方佛像坐於蓮心之上,而與之相連的轉輪藏頂部呈凸起的木雕紋飾與凹進的藻井,圍護著毗盧遮那佛像,很是緊湊,而轉輪藏頂部一圈曼妙無比的木雕毗盧帽,連同轉輪藏立柱上的雕刻圖案,是藏傳密教的六拏具護法圖,其中立柱有男童坐騎、獅王和象王,毗盧帽周遭是我們中國人俗稱的「大鵬金翅鳥」,就是那個印度教主神毗濕奴的坐騎迦樓羅。按照《妙法蓮華經》等佛經的說法,在佛教里迦樓羅是護持佛的天龍八部之一,所以在這裡是護法神,以迦樓羅為中心兩側有龍女,鯨魚,綴飾雲紋卷草,將佛像及藻井隱約遮擋,無限莊嚴且美輪美奐。因為此轉輪藏與佛像及藻井似連為一體,非常緊湊,可能也是相比萬佛閣、智化殿藻井的醒目敞亮更為隱蔽,躲過一劫。

藏殿藻井

四、歷經朝代更迭,國寶僥倖偷生

我一直在琢磨英宗與王振的君臣關係,英宗年幼登基,對陪伴的太監自然依賴。而這樣一個膽大包天無所畏懼的宦官頻出昏招,無可靠忠君近臣進言,這顯然是制度之弊,造成的嚴重後果就是土木之變折損大明100餘位文臣武將國家棟樑。如果不是有于謙等中流砥柱死守北京城,估計大明的江山會縮減至江南,歷史被徹底改變。

但英宗復辟之後,依然對這位險些亡國的宦臣多有不舍,他仍稱王振為「先生」,並於復辟當年即天順元年(1457)為王振在寺內建旌忠祠,塑像祭祀,個中複雜情感無法理喻。且從英宗到正德年間,智化寺都是由朝廷指派僧官住持,這似乎讓那些作惡的太監看到了典範。《明武宗實錄》里便記載,還有一個胡作非為的太監劉瑾也想循著王振例,祈求皇帝敕諭他建廟。只因後來武宗殺了他,而沒有建第二個太監私廟。相傳石景山的承恩寺原本就是劉瑾想建私廟的地方。

話說智化寺進入清朝後,一直沒有誰過於關注,照說它地處內城,人來人往,香火旺盛,附近還有祿米倉等皇家的俸米倉庫,可一直到了乾隆年間才跑來一個山東的地方官——按察史大人沈廷芳,在京城閑逛發現了這間寺院,看到裡面還有為王振修建的「旌忠祠」,還有造碑塑像,便很有正義感地向乾隆皇帝參了一本,朝廷亦認為「振以閹臣誤國,罪不容誅。英宗複位,刻像立祠,勒碑寺中,其惑也甚。」故命:「毀像及碑」(《日下舊聞考》761頁)。不過,朝廷的命令執行得很潦草。

英宗敕碑

整個寺院有6處石碑:第一第二碑是立於智化門前兩座碑,是寺院的「緣起」碑,西側碑額題「敕賜智化禪寺之記 」,此碑記述了王振為報答祖宗的庇護而出資興建寺廟禮佛,建成之後得英宗賜名等內容。東側碑額題「敕賜智化禪寺報恩之碑」,此碑就是王振自吹自擂自己自永樂年間入宮以來,在仁宗、宣宗尤其是英宗朝屢獲提拔恩寵的歷史,表示不忘皇恩為天子及國家黎民百姓祈福,特建此寶剎等內容。但清朝朝廷卻沒有動這兩座碑。

智化門前王振碑並未毀損

第三第四座石碑只是如來殿前,確有被磨平、碑額被砸痕迹,估計這就算是「毀像及碑」了。這兩方碑到底什麼內容一直是疑團,如果說是英宗復辟後又給王振立起的功德碑,屬於「旌忠祠」,我認為第五座石碑即英宗諭祭王振碑,才是王振的功名碑,它立於明天順三年(1459),原本在後院內大悲堂前,但這座碑並未毀損,上面文字及王振畫像依然完好,碑文稱王振有「社稷之功」,在土木堡之戰是「引刀自刎」,成「烈士」了。原大悲堂又稱「極樂殿」,此殿西配房被明英宗命為「旌忠祠」,供有王振塑像。這個配殿和塑像都不見了,估計「毀像」是毀的這裡。第六座石碑——「英宗頒賜藏經碑」是天順六年(1462),明英宗頒賜《大藏經》一部及裝經用八角藏經櫥一對給智化寺,便將此事記錄立碑,經櫥放於如來殿內,並在殿東側放置石碑。此碑今在原處,完好。

英宗諭祭王振碑拓片

整個下午,徜徉在智化寺里,仔細觀賞這500多年風雲激蕩後的平靜,想到王振其人,莽撞之人,禍國而死也不冤屈,而貪婪之人必有其綿密心思,雖說拋舍錢財還是為保一家富貴,不經意倒是讓大明朝最好的工匠將其精湛技藝流傳後世,而凝固住了彼時無與倫比的工藝水準。這麼一家私廟曾經榮耀輝煌,卻也因人而遭遇冷落直至淪為賣文物境地並被不斷蠶食拆毀,好在劉敦楨的一篇考察論文救了它,確定了其文物價值,竟也躲過了幾十年風雨,留給後人大明朝初年的造寺風采。但願這些寶物永續存在,更希望今人迅速複製萬佛閣、智化殿兩方楠木雕刻藻井,趁著原物在美國的博物館裡公開展示,新舊藻井並存於世,不僅講述的是寺院變遷的故事,也是社會動蕩而致文物流轉他鄉的一段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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