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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堯震:敦煌寫經與書法史源流散論

從一張圖說起

圖1:仇英,《趙孟頫寫經換茶圖》,局部,明,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藏

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收藏的仇英《趙孟頫寫經換茶圖》(圖1),是流傳海外廣為人知的吳門繪畫名品。畫卷中,只見與僧人對坐的白袍文士,正欲提筆於石桌上作書,卻又不禁回頭望向趨前走來、手捧茶盒的侍童。此情此景,描繪的正是元代大書畫家趙孟頫寫《心經》換茶的故事。類似的故事,亦見於《晉書?王羲之傳》,講的是這位愛鵝成癖的書聖,為了得到鵝群,心甘情願為道士寫《道德經》作為交換。如此看來,寫經這一舉動,似乎具有某種特殊的價值意義,可能在於書法本身,還可能在於當中所含藏的宗教意涵和功德福報。不唯歷代大書法家,廣大民間信眾於流俗默化中多少亦知悉此事。於是乎,才會有像敦煌遺書那般數量極其龐大、內容包羅萬象的寫經作品留存至今。

書手寫經,施主飛升得道

寫經生的日課與習書範本

如果說前述仇英筆下的趙孟頫是畫家想像中書家寫經的形象,那麼保存在甘肅省安西榆林窟第25窟北壁東側的中唐時期壁畫(圖2),無疑便定焦於千餘年前寫經生的實際形象。在壁畫之左下角,可見到一名坐於樹蔭下的寫經生,正在施主的敦請下手執毛筆,展開橫卷,準備揮毫;畫幅右上,則繪出施主憑藉發願寫經之功德而飛升得道的身影。此幅圖畫以「異時同圖」的手法,十分貼切且生動地呈現古時善男信女發願請人寫經的情景。

圖2:《樹下寫經圖》壁畫,中唐,甘肅省安西榆林窟第25窟北壁東側

目前已知古時抄寫經卷者的身份,不外乎是受人僱用的寫經生、僧侶或一般庶人。然而令人好奇的是,置身悠久寫經傳統中的這群人,究竟是通過何種途徑來學習書法呢?

一件藏於敦煌研究院的北魏獻文帝天安二年(467)《維摩詰所說經》卷(圖3),便揭露了這個謎底。由經卷上題有「天安二年八月廿三日,令狐歸兒課,王三典、張演虎等三人共作課也」,可知此乃一群年紀尚輕的孩童練習寫經書法的片段。學者毛秋瑾特別注意到,經卷中央有兩行字體較大、筆畫較粗的文字,寫的是佛經的名稱「維摩詰所說經一名不可思義解脫佛國品第一」,但細看其中第一行卻將「詰」字誤寫為「託」字,後來雖於第二行重抄經名時加以改正,不過此行的字距明顯緊縮,字與字全都擠在一起,而且這回又換成漏寫了「國」字,似乎透露出一股不情願重寫的意味,頗為逗趣。在此可以看到,這件令狐歸兒等幾位小朋友日課用的書法習作,採用的是當時流行的北魏寫經體,蠶頭燕尾的筆畫帶有濃重的隸意,讓整卷看起來既有趣味又有古意。

圖3:《維摩詰所說經》,局部,北魏天安二年(467),敦煌研究院藏

除此之外,在敦煌藏經洞出土的寫本中,還發現了幾件唐人臨摹東晉王羲之尺牘(包括《龍保》《瞻近》《得足》三帖)的書法殘本(請參考本期陳建志《敦煌經卷中的王羲之、歐陽詢風格》一文),以及為數不少、將近30餘本的《千字文》寫本。眾所周知,《千字文》據傳是南朝梁武帝為教導諸子學書,命人從內府所藏王羲之書跡中搨取不重複的一千字,再由周興嗣次韻、編輯而成,是古代兒童啟蒙識字和書法習課的重要教材。而在這批敦煌《千字文》寫本中,最為精良的莫過於唐貞觀十五年(641)蔣善進所書真草二體合卷寫本(圖4)。其運筆精熟,溫潤秀美兼具,無論從形式結構、筆法或神韻等各方面觀之,都相當接近王羲之七世孫──隋代智永書《千字文》的風格,顯示出以名家或善書者之書跡作為模板,實為當時敦煌書法教育中相當普遍的情形。

圖4:蔣善進,《千字文》,局部,唐貞觀十五年(641),法國國家圖書館藏

這筆捺出去了沒?

寫經所反映的時代與地域書風

敦煌寫經雖因寫經者個人書藝巧拙之不同,風格看似有些差異,但其整體書風仍受到時代書風或審美趨向的影響。其中比較鮮明的例子,便出現在魏晉南北朝這個階段。

六朝初期的寫經,多具有濃重的隸書味道,這與當時的書體開始由隸轉楷的演變有關。觀目前存世敦煌寫經中最早的幾件寫本,如前涼昇平十二年(368)《道行品法句經第三十八》(圖5)、北朝初期《大般涅槃經卷第八》(圖6)、西涼建初二年(406)《十誦比丘戒本》等,都具有類似的特徵,包括橫畫或捺畫皆以重按收筆,甚至有些筆畫的尾端又再上挑,形成猶如燕尾的形狀,帶有濃重的隸意。然而,細看許多橫畫皆是以尖鋒起筆,不用逆鋒,字體亦由橫勢變為縱勢,結體略顯緊結,凡此種種無疑反映了向楷書逐漸演變的趨勢。此外,值得特別留意的是,《道行品法句經第三十八》及《大般涅槃經卷第八》的撇畫收尾,多帶有強而有力的回鉤,據此可推測書寫時應是使用一種像是武威、敦煌一帶出土之富有彈性的狼毫筆(圖7)振筆疾書,才能產生這般剛健挺拔的線條。敦煌寫經之所以有如此高的藝術水平,和當時製作毛筆的技術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圖5:《道行品法句經第三十八》,局部,前涼昇平十二年(368),甘肅省博物館藏

圖6:《大般涅槃經卷第八》,局部,北朝初期,敦煌文物研究所藏

普遍來說,北朝早期的寫卷多直接承襲了漢隸的筆法。相形之下,位於南方的南朝寫經則透露出更明顯的楷體性格。如書於湖北荊州的南朝梁天監五年(506)《大般涅槃經第十一》(圖8),堪稱是南朝寫經的代表。此卷書法結體均衡,布局平正,橫畫起筆稍輕,收筆略重,唯捺畫之收筆雖仍略施重壓,卻已捨棄強力頓筆再上揚的筆法習慣,加之通篇筆畫轉折及收筆踢、挑動作明顯,已然具備隋唐楷法的雛型,體現出東晉以來由鍾繇、二王所開創的正楷書風新氣息之影響,有別於前述《道行品法句經第三十八》等諸作,反映出南、北地域不同之書風。

圖8:《大般涅槃經第十一》,局部,南朝梁天監五年(506),英國大英博物館藏

及至北朝晚期,隨著南北文化的不斷交流,北方寫經逐步與南方書法統一,楷書亦逐漸成為當時主要的書寫方式。如北朝晚期《大般涅槃經卷第六》(圖9),結字穩妥,行筆流暢而又靈活多變,即融合了北方魏碑如刀刻般線條挺拔的書風,以及南朝妍媚、流美的用筆,可說是往唐代成熟楷書過渡的代表作品。

圖9:《大般涅槃經卷第六》,局部,北朝晚期,甘肅省博物館藏

找尋《靈飛經》失去的名字

唐人寫經在書史上的價值及地位

唐代佛、道並崇,寫經活動極其活躍。與此同時,楷書亦已發展定型,名家輩出。當時著名的楷書家,如歐陽詢、褚遂良、虞世南、顏真卿等,其書法無論在形式結構或筆法技巧上,皆臻至完美境界,可謂中國書法史上的黃金時代。

值此書學鼎盛之際,唐代寫經中自然屢見以法度嚴謹之唐楷大家作為學習的典範,如唐人書《起世經》《四分律卷一》(請參考本期陳建志《敦煌經卷中的王羲之、歐陽詢風格》一文)等,即明顯受到歐陽詢書風的影響。另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因受到唐太宗酷愛王羲之書法的影響,此時期亦出現了諸多以王羲之圓潤遒媚、端雅雍容之書風為楷模的唐人寫經,如初唐顯慶五年(660)《妙法蓮華經第二》(圖10)、咸亨三年(672)《妙法蓮華經卷第六》(圖11)等,均透露出王羲之《蘭亭序》書風影響。全幅行距疏朗,結體方圓並濟,用筆時而清勁挺拔、時而圓熟溫潤,於落筆、收筆或筆畫連帶之間,均可見筆鋒運行的痕迹,散發出流動飄逸的氣質,實為唐人寫經的極精之作。

圖10:《妙法蓮華經第二》,局部,唐顯慶五年(660),伍倫2016秋拍拍品

圖11:《妙法蓮華經卷第六》,局部,唐咸亨三年(672),敦煌博物館藏

有意思的是,傳世一件書法史上的小楷名作《靈飛經》(圖12),亦與這批敦煌唐人寫經有關。《靈飛經》為流傳有緒的巨跡,曾入宋徽宗內府收藏。此件墨寶原無名款,但元代袁桷及明代董其昌皆認為此書應出自活動於唐開元年間、與薛稷齊名的書家鍾紹京之手。經董氏之推崇、宣揚,《靈飛經》遂不斷被人翻刻,廣為流傳,成為明清人學習小楷的範本。直到清代的王澍、錢泳,才開始質疑起《靈飛經》書者為鍾紹京之可能性。而伴隨著大量敦煌寫經的發現,近代學界對唐人寫經有更深入了解之後,學者啟功亦進一步指出《靈飛經》並非出自鍾紹京之手,而是唐開元年間某位寫經生的作品。不過,值得再商榷的是,由書風觀之,《靈飛經》在結字、筆法和氣質上,皆與上述唐顯慶五年(660)及咸亨三年(672)的兩件《妙法蓮華經》極為相似,其書寫年代或許還有可能上推50年至初唐時期。無論最後結論為何,《靈飛經》所引發的討論,說明了唐人寫經中不乏藝術高超之傑作,在中國書法史上確實有被重視與研究之價值。

圖12:《靈飛經》,局部,唐,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大師與寫經相遇

精巧與拙趣——張即之與蘇軾名作再解讀

敦煌莫高窟內所發現的寫經,倘由數量觀之,雖以隋唐迄吐蕃、歸義軍時期的寫本最多,但由於晚唐、五代書風已趨向定型且流於形式化,加之彼時政局動蕩不安,以至於寫經質量不如之前來得高。反而是宋代之後,受寫經影響的書家堪稱絡繹不絕,包括南宋張即之,元代趙孟頫、柯九思,明代宋克、沈度,清代金農等人,無不受到寫經書法的啟發,將其風格融入自己的藝術表現和書風發展歷程。

在上述書家當中,尤以張即之寫經小(中)楷書的精緻細密,予人極為深刻之印象。就在不久前,張即之所書《華嚴經》殘卷,甫以6325萬人民幣的天價拍出,足見其收藏價值已為市場所肯定。而在傳世的張即之書跡中,為追念其亡父忌辰而書於淳佑六年(1246)的《金剛般若波羅密經》(圖13),則是有紀年作品中年代最早的一件。此件寫經,讓人聯想到唐人寫經那種法度嚴謹、筆法精妙,且帶有遒勁秀雅氣息的傳統;然而,通篇用筆中,更吸引人的還是那輕重對比強烈的筆畫、略帶拱形的結體,以及纖細如遊絲的線條等,這些皆屬張即之個人獨特的書風標誌,讓他在中國歷代寫經名手中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圖13:張即之,《金剛般若波羅密經》,局部,南宋,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

相對於張即之精緻優雅的書風,北宋蘇軾的書風又是另一番風味。說到其最廣為人知的作品,自然要屬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的《寒食帖》,以及行楷書《前赤壁賦》。這兩件蘇軾成熟期的書作,同樣具有結字寬扁而緊密,用筆沉厚圓勁、筆畫豐腴,以及用墨凝重飽滿等特徵;其書風雖看似樸拙自然,卻特別能傳達出幽微的情思,令人動容!一般多認為蘇軾之書學得力於晉、唐人,即初學二王、中年學顏真卿、楊凝式,後改習李邕,再將古代大師的書法融入自己的新意,開創宋人「尚意」書風之源流。但值得留意的是,在1985年出版的《敦煌遺書書法選》一篇代序中,編者卻特別注意到蘇軾書法與敦煌寫經的關係,指出其《前赤壁賦》與西魏《賢愚經卷第二》在書風上的關聯(圖14、15)。確實,將兩者並列齊觀,即不難看出其在結字、筆法和神韻等各方面,都有著孿生兄弟般極高的相似度。此究竟純屬巧合?抑或蘇軾刻意習之?目前已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敦煌藏經確實是集民間書法大成之最多元的寶庫,想必其中猶有諸多書法史上的奇珍瑰寶,等待有心人深入發掘更豐富中國書法史之面貌。

圖14:蘇軾,《前赤壁賦》,局部,北宋,台北故宮藏

圖15:《賢愚經卷第二》,局部,西魏,甘肅省博物館藏

來源:典藏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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