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無差別殺人,我們還需要知道些什麼?
呼喚愛與和平的壹讀君| didi
「路上有人正在殺小學生!」
當地時間5月28日7時45分左右,有人打電話給川崎市消防隊,說在JR(東西線)登戶站附近有人正在殺小學生。
登戶站是一個很寧靜的住宅區,附近的登戶公園也是小學校車接送小朋友的地點,事發時很多小學生在這裡排隊等車,卻突然出現一個手持兩把生魚刀的男人,一言不發地刺向了人群。他在刺殺19人之後割頸自殺,整個過程不到20秒。
這個劇情看上去莫名眼熟。就在四天之前,5月24日,南昌市紅谷灘也發生了一起殺人案,三名女子好好走著路,行兇者突然從背後襲擊,在砍倒一名女子後,繼續補刀,當街將對方砍死。網上有消息稱,兇手並不認識被害人,只是想隨便殺一個漂亮女人做「鬼夫妻」。
沒有糾紛,沒有矛盾,甚至是沒有任何關係的陌生人——一群小學生,能跟這位中年男人有多大仇多大怨,他們就那麼好好地上學,好好地逛街,突然就被人殺了?
這種突如其來、無從防備的殺人案,就是無差別殺人事件。
無差別殺人,我們在害怕什麼?
無差別殺人,這個說法,最早來源於2008年日本的秋葉原殺人事件,當時25歲的加藤智大開著一輛貨車衝進了行人專用道,撞倒、碾壓多名行人後,下車繼續用匕首攻擊無辜的路人。這個事件在全球範圍引發了恐慌,日本媒體將之稱為「秋葉原無差別殺人事件」,這個概念由此流傳下來。
「無差別殺人」中的前三個字是指殺人對象的無差別性,這是對這類兇殺案的精準概括——兇手和被殺者之間沒有仇怨,兇手也沒有明確的動機,而是在現場見誰殺誰、隨機選擇殺人對象。而且這種殺人具有強烈的報復社會傾向,兇手並不強姦或搶劫,並不從中受益。
無差別殺人讓人毛骨悚然,因為它徹底顛覆了我們的認知。
我們往往有一種「公平世界假設」,會認為「一個人之所以遭受不幸,一定是因為他做了什事情」,從而就可以推導出「只要我不做這樣的事,只要我不是這樣的人,我就不會遭到這種不幸。」
這種認知傾向是偏激的,但它至少還有一個好處,在這個經常發生不幸的世界裡,它可以讓我們內心得到自我安慰,並感到安全和樂觀。
然而「無差別殺人」打破了這種心理平衡。
有人會隨機殺害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即使你沒有犯錯,沒有向壞人暴露「破綻」,依然可以被殺,任何人都可能成為下一個被害人。就像南昌紅谷灘那個女孩,她沒有在晚上出行,沒有獨自一人,沒有穿著暴露,沒有情感糾葛,她看上是最安全的那一個人,但依然逃脫不了被殺的命運。
我們無從防備,無法識別潛在兇手,只能假定任何陌生人都可能是攻擊者,「公平世界」被打破,這變成了一個「不公平且極度恐懼的世界」。
「公平世界假設」還會讓我們對無差別殺人衍生出一些不那麼正確的揣測,譬如兇手殺人,一定是因為原生家庭的失敗。
每當重大兇殺案發生後,社會輿論譴責的對象,先是兇手,然後是兇手的家人。
2014年,在秋葉原殺人事件六年之後,兇手弟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在自殺前一周,將六年的日記寄給媒體,裡面寫道「加害人的家屬,只能在陰暗的角落悄悄生活,不能擁有和一般人一樣的幸福」 。他的母親因罪惡感而崩潰住院,父親長期離職隱居,一家人在陰溝里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仍然阻擋不了憤怒民眾的黑函和雞蛋。
我們為什麼要責罵兇手的家人?安德魯·所羅門在《我的孩子是兇手:一個母親的自白》推薦序中寫道,「我們想要相信犯罪是由父母一手造成,如此一來,我們就能安慰自己,因為我們有好好教孩子,所以自個兒家不會遭殃。」
我們譴責兇手的家教,本質上也是在害怕,害怕自己也會教育出一個殺人魔,於是只能揪著「公平世界假說」不放,安慰自己只要不犯那樣的錯誤,就能避免不幸的發生。
事情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
無差別殺人者,離我們有多遠?
我們努力從兇手的家庭教育里尋找失誤,遺憾的是,這種失誤的存在是薛定諤態的。
《我的孩子是兇手:一個母親的自白》的作者蘇,是殺人犯迪倫的母親,也是一名心理輔導從業者,她在家庭教育上絕對是一位「足夠好的母親」,她給與迪倫充足的愛,卻不至於溺愛。但她的孩子依然成為了無差別殺人案的兇手。
「我一天睡不到兩小時,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我哪裡把小孩教壞了?……是因為我們太自私、太忙碌,都沒時間跟孩子聊天,所以才會教出這種變態殺人魔?……全天下沒有一個爸爸媽媽,要花 20 年去養一個殺人犯!」
這段台詞來自台劇《我們與惡的距離》,李曉明無差別殺人事件發生後,他的父母遭到了媒體的圍追堵截,於是發出了這樣的自我控訴。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家庭教育出了什麼問題,良好的家教可能教出加害者,糟糕的父母也不是一定養出殺人犯,更何況,沒有完美的父母,正如沒有完美的受害人,他們的家庭看上去與我們無異。
不完全是家教的問題,事情遠不止家教這麼簡單。
日本曾對52名無差別殺人犯進行了分析,想探究他們背後的原因。
1. 從年齡上來說,男性青壯年占絕大多數,其中16-39歲的佔了73.1%。
2. 從家庭狀況來說,獨居或者與雙親同住的人數最多,分別佔據了50%和38.5%。
3. 從婚姻狀況來說,大多數殺人犯未婚或者離婚,沒結婚的人數佔據82.7%,離婚一次或者兩次的佔據到13.4%。而且在犯罪時,有86%的殺人犯沒有交往對象,其中53%的人甚至沒有一個朋友,孤獨可能是一個問題。
4. 從經濟狀況來看,雖然有47個人(90.4%)曾有勞動經驗,但真正犯罪的時候,只有10個人在職(19.2%),其中只有4個人是正職員工(7.6%),剩下6個人為勞務派遣工。
5. 他們的殺人動機很複雜,有的是發泄自己強烈的不滿情緒(44.2%),要麼是不滿自己的遭遇,要麼是對特定群體的不滿,或者有強烈的尋死念頭(11.5%),或者希望去監獄裡逃避現實(17.3%)。
總的來說,我們可以勾勒出一個無差別殺人者的肖像,他可能生活並不順遂,求學或者就業都很不順,與家人的關係要麼疏遠,要麼過分依賴父母,很少有朋友,常常孤身一人,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壓迫和絕望,積累了很多不滿和仇恨的情緒,想要利用大量殺人找回自己的價值。
這種描述並非要給這個群體貼上「無差別殺人」的標籤,而是有可能他們更需要我們的關心和關注。事實上,他們看上去跟我們也差不多,他們的家庭跟我們差不多,家庭的親子關係也差不多,除了最後一點,他們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人。所以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讓他們變成了「壞掉的人」?
有研究者稱他們「心理異常」,可能伴隨某種程度的精神疾病,但絕大多數隨機殺人者都具有完全行為能力,具有辨別和控制能力,問題的核心可能是殺人動機——社會不滿性,這是怎麼來的?
無差別殺人,死刑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嗎?
美國社會學家和犯罪學家默頓曾分析了社會結構是如何對某些人產生明確的壓力,「由於對成功目標在文化上的過分誇張,致使人們在情感上不再贊同規則。……換言之,對佔主導地位的成功目標的強調,已經與對實現這些目標而採取的制度化程序的強調日益分離。」
說人話就說,社會文化強調你要成功,但實現手段很有限,於是你產生社會壓力。
對於大多數兇手而言,他們不是沒有理想和追求,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想做一個廢柴,但是在成功目標和實現手段的不對等情況下,他們找不到現實的出路,最終產生對社會的不滿,走向自殺式的無差別殺人犯罪。
秋葉原無差別殺人事件的兇手加藤智大,在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心儀的北海道大學工學院,找了幾份工作也以辭職收場,他夢想做理工精英男,卻在現實中處處碰壁,只能在網上留言板留言吐苦和怨嘆,但這樣並沒有得到紓解,反而遭到了網友的嘲笑謾罵,於是引爆了他的厭世和仇恨情緒。
他在無差別殺人被抓後,聲稱犯案動機是「對生活感到苦悶、厭世,來秋葉原是為了殺人,任誰都可以」「對幸福的人感到怨恨」「想作出網上的人都知道的大事」。
這次的川崎案件還在調查過程中,但碓井真史教授給出了他做的犯罪心理分析:「很多犯人對於自己的人生都抱有一種『不該是這樣的』的想法。他們雖然想終結自己的性命,但又想在最後通過報復那個沒有接受自己的社會來實現大逆轉。」
他們的訴求是報復社會,向社會宣洩自己的不滿和怨恨,殺人這件事情,真的還能「怪」社會嗎?
究其深層原因,社會結構和經濟結構可能都脫不了干係。有研究者發現,社會地位結構、經濟結構、收入水平和教育水平結構上的差異和分化,確實會導致失范感受的產生。菱形社會結構缺乏、貧富差距過大、發展機會的不均等、社會分層流動的停滯等等,都可能使社會成員產生相對的剝奪感,甚至是極度的仇恨和心理不平衡。
當然,這種感受也可能是主觀的,即使是合理的社會差距,也有一個能否正確認識的問題,而無差別殺人者往往有極強的自我意識,所以他們更容易在主觀上感受到不公平,也更難以獲得心理的平衡。
從個人層面來說,無差別殺人兇手往往也是道德標準很低的人。因為很多人被生活壓迫的時候不會去殺人,更不會去殺害弱小無辜,寧可採取自殺手段,而道德觀念較差的人才寧願殺人,或者在自殺前「拉幾個墊背的」。
從家庭層面來說,子女對父母的過分依賴也是一個內在原因。亞洲傳統文化影響下的家庭關係,將每個家庭成員牢牢地捆綁在一起,子女是父母的附庸,容易使一些人在成年之後仍然向父母伸手要錢,再加上沒有工作實現個人價值,個人很容易產生否定自身的極端想法,也容易在封閉空間內怨恨和不滿。
最近的例子是「昭和男兒對平成廢材的終極制裁」,日本前副部長殺死了自己無業宅男兒子,因為擔心他傷害附近的小學生。這位44歲的兒子長期無業,每天蹲在家裡打遊戲,跟父母叫囂吵架,後來又開始抱怨附近的小學和小學生。在父親眼裡,他是一個潛在的殺人者,為了避免「給他人添麻煩」,於是親手「制裁」了他。
總而言之,無差別殺人是個人、家庭與社會合力的結果,教育不止是一個家庭的事情,也是整個社會的責任。如果我們只關注微觀層面的動機,不去揭示兇手身後更隱晦的社會問題,那我們就永遠無法觸及真相,永遠無法找出真正的病因。
還有一個說法是,我們不想關心殺人犯的故事,我們只想看見他被判死刑。
對兇手喊殺是最容易的,但這樣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嗎?
除了極少數的天生反社會人格之外,絕大部分人不是天生殺人犯,他們的犯罪和社會環境存在密切關係。如果我們不能真正地走進他們,剖析他們,我們就不能真正地阻止悲劇的再次發生。紅谷灘女孩走了,我們感到悲痛,但我們仍然要走出家門去工作,去生活。我們需要的,不止是一個「殺人償命」的社會,我們更需要一個犯罪率低的社會。
正如一位日本網民則說,警察的裝備再先進,也無法阻止突如其來的謀殺,與其如此,不如考慮如何改善一個充滿仇恨、沒有尊重的社會。
文章來源:
1.秋葉原殺人事件.維基百科
2.從《我們與惡的距離》看無差別殺人(2):普通的家庭為何會養出殺人犯? http://www.sohu.com/a/313232061_774979
3.隨機殺人魔 沒朋友 沒工作 低收入…可能是高風險族群
http://www.naipo.com/Portals/1/web_tw/Knowledge_Center/Editorial/publish-173.htm
4.張小虎. 我國無差別殺人犯罪的現實狀況與理論分析[J]. 江海學刊, 2011(1):125-130.
5.趙天水.我國無差別殺人犯罪的研究現狀、社會原因及預防
※吃「人造肉」有沒有「吃肉」的幸福感?
※都是花錢買來的,憑啥不吃楊梅里的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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