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美文 > 音樂生活 王安憶

音樂生活 王安憶

視野:王安憶特別專輯

《今天》120期,精心策划了「視野:王安憶特別專輯」。在序言《一個人的思想史》中,王安憶說她理解北島編這套專輯的意圖在於,「嘗試記錄共同思潮中個體的歷程」、「讓寫作人隱形的思想浮出水面,呈現足跡,納入歷史的進步」。因循著這一解釋,王安憶將八十年代以來的作品,分四輯錄入,內容函括散文《茹家溇》、短文三篇、「最具思想外形」的發言、文學與藝術的觀點等。「今天文學」公眾號將沿著王安憶寫作的足跡,分期編髮專輯文章,敬請關注。

初到維也納,見識的第一件事,就是兜售音樂會票的「黃牛」。「黃牛」們看起來相當職業化,身著古代宮廷服裝,假髮、綁腿、白手套、鑲金扣的大紅緊身衣——最常見的莫扎特的裝束形象就是這一款。後來,凡看見這幀畫面,無論是印在巧克力金箔紙上,還是馬克杯、購物袋、體恤衫、鉛筆,想起的不是莫扎特,而是「黃牛」。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門前,一位著盛裝的「黃牛」向我們推銷當晚的芭蕾舞票,可我們意在次日晚上的歌劇《馬儂》。那是法國十九世紀浪漫主義作曲家馬斯內(1842—1912)的作品,作品以抒情美艷著稱。他流露出為難的表情,因為那票不好搞,所以價格不菲。在他銀色的假髮底下,是一張滄桑的臉,他繞開《馬儂》,又回到當晚的芭蕾,一股勁地讚揚,態度無限懇切,眼睛裡則透著精明,使我想起一類人物,就是上海弄堂里的「爺叔」。雖然人種、所在城市不同,照理生活背景也不同,可是奇怪地相似著——有些江湖氣,又是保守的;挺會算計,卻不無豪爽;有一些些市儈,又有一股子義氣。看到我們堅持《馬儂》,他便很大度地領我們到另一位「黃牛」跟前,原來,他們之間是有分工的,這一位大約專司芭蕾票,那一位則負責歌劇,但顯然他更希望我們購買另一場交響音樂會的票,對於銷售《馬儂》興趣不大。後來,我們知道,《馬儂》很叫座,能夠由他們支配的票子自然也就有限,我甚至懷疑有還是沒有。買賣沒有成交,可已經彼此認識,下一日,再看見我們,老遠地,那「爺叔」便大喊「馬儂」,而從此我們也給他起了個名字:馬儂。

「黃牛」們手裡多持有一本冊子,裡面是劇目的照片與說明,「爺叔」則是徒手,顯示出在這一行的資歷以及業務的熟練。他們散布在遊客聚集的每個地方:斯蒂芬大教堂周圍的空場,金色大廳附近,馬術學校門前,市立公園約翰·施特勞斯像或者城堡花園莫扎特的像底下,那裡總是有觀光團體照相留念......推銷的心情雖然殷切,卻絕非猴急,保持著一定的風度。天底下的「黃牛」都難免是油滑的,維也納的也不例外,但要優雅一些,是服裝使然,還是文藝復興的浪漫主義遺風?頭一回去斯蒂芬大教堂,如此龐大的一座建築,幾百年時間裡,從主體不斷派生繁衍配殿和副樓,佔去整整一片街面,不知如何得門而入。繞著牆角走,或是被修葺的腳手架篷布阻斷道路,或是鐵柵欄,或是緊閉的門,有一處門倒是開著,陡直的石階通往地下室,只出不進,一名導遊守在石階上,向上來的觀光客收錢。出來的人不知是因為從暗處到了日光下,還是有別的原因,個個神情迷離,就像是從地獄出來,而那個導遊——是又一個「爺叔」,面相要粗魯與蠻橫許多,他就像地獄的守門人,收繳買路錢,問他如何進去,他簡捷地回答說:每人四歐元。再向前去,最後到了廣場,正四顧茫然,一名黃牛過來搭訕,打開宣傳冊子,一一介紹。可我們無心買票,著意要進教堂看看,就詢問怎麼進去。這其實有些犯規了,他是賣票,並沒有指路的義務。他本可以回答不知道,可是他昂頭看著空中飛翔的鴿群,說:飛進去!另有一次,我們打聽周日上午,哪一個教堂的大彌撒演奏十九世紀維也納作曲家布魯克納的彌撒曲,曾經在某座教堂門上看見通告,過後卻再找不到那座教堂,於是,又向一名「黃牛」打聽。這也犯了規,「黃牛」負責的是商演市場,教堂里的音樂會不在他們的司職範圍。但這位盡責的「黃牛」還是抓住時機向我們推介音樂會,將他的宣傳冊一頁一頁翻給我們看,但見我先生沒有興趣,便將冊子合攏,臂肘對我一彎,說:他不帶你去音樂會,我帶你去!

後來,我們在歌劇院的票房裡買到了《馬儂》的票。下午的歌劇院的前廳幽暗冷清,與外面的「黃牛」世界相比,真是冰火兩重天。燈暗著,只票房內亮著,臨窗坐的票務員無論長相還是神情,都與斯蒂芬大教堂地窖的導遊相仿,也像美術史博物館的票務員,還有兜攬生意的觀光馬車夫,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人——中年,壯實,粗礪,四方的臉型,面部有橫肉,這就使他們看起來有些凶,但也許只是厭倦。向他買當晚的歌劇票,他出示了座點陣圖,最便宜的站票總是最先告罄,只有次便宜的樓座上兩側的票,卻不能使用信用卡,因為票是退票——我十分懷疑就是門口的黃牛返回給他的剩票,此時離開演只有幾小時的時間了,誰又知道在這項黑市交易中劇院的票房擔任什麼角色?這倒與我們無礙,然而,更大的陷阱卻在之後才暴露。其時再回想,這位「爺叔」的動作就十分可疑了,他很瑣碎地將票子從這個信封倒出來,又倒進那個信封,這兩張對對,那兩張配配,擺弄來,擺弄去,直到人失去耐心,才將兩張票交到我們手中。交割完畢,走齣劇院,高高興興的,就等著晚上看戲了!

事情看起來很順利,早早就到了劇院。觀眾們似乎都很性急,擁在前廳里等待入場,票房前則蜿蜒著一支隊伍購買退票。兩位領票員各守一具樓梯,以倒計時的精確度等待入場的那一刻。終於秒針走完最後一圈,兩人共同舉起雙臂歡呼一聲,彷彿迎接一個重大的慶典。簇擠在樓梯下的人們轉眼間分散了,似乎被高大的穹頂吞沒。正廳、樓座、包廂里空蕩蕩的,人都不見了,只在最後排的站票席欄杆上,系了一排圍巾領帶手絹,表示佔了位置。但依然有一種激越的情緒,在疏闊的空間里流動與聚散。撞上這一日的演出相當幸運,樂隊是著名的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團,飾演馬儂的女演員則是正當紅的俄羅斯新秀涅特布克,她的傳奇故事伴隨名聲在全世界的愛樂者中間流傳。故事說,涅特布克本是聖彼得堡瑪林斯基劇院的掃地女工,偷偷學藝,終遇伯樂,然後一舉成名。流傳的過程中,不知增添有多少枝節,使之越來越接近一出美國舊電影《賣花女》的情節。聽一對早早到場的母女和領票員聊天,領票員對女兒說:你母親說的是什麼話?好奇怪!女兒說:她說的是俄語。原來這是來自俄羅斯的客人,大約專奔了涅特布克而來。觀眾中多有旅遊者,穿著旅行裝束,甚至攜著背囊和拉杆箱,行色匆匆。於是,歌劇院也不得已放棄了著裝上的清規戒律,允許任何服飾的觀眾入場。滿場看去,卻也有一半以上人數遵守古訓,盛裝出席。顯然是本地人,不僅在儀錶上,連同神情態度,都流露出安居的閑定從容。這部分觀眾,往往到得比較晚,臨開場幾分鐘才姍姍遲來,顯示出是這城市的主人,歌劇院離他們家大約只有幾步之遙。問題就出在這裡,而我們渾然不覺。

第一遍鈴聲響起來,劇場里變得喧嚷,人越來越多,站票席上的觀眾也都逛回來了,插蠟燭似地擠簇著。大幕靜默地垂著,顯得遙遠和深邃。就在這時,領票員引來一個老人,年紀約在八十上下,穿著鄭重,表情威嚴,他的座位竟然與我們中的一個重疊。他看了我們的票,遙遙地對了左側一指,然後便在座位坐下,再不理睬我們。這才發現,我們的票子其實是分開在左右兩邊,我們白白早到這麼長時間卻沒有仔細核查,領票員也沒看出這個錯誤。時間已經很緊,必須在第三遍鈴聲之前趕到屬於自己的座位。歌劇院的樓座極寬闊,這邊到那邊似乎有半站路的距離,而我們還存妄想,也許有可能在那一頭換取並列的座位。分開坐也一樣看戲,但對於旅行生活終究是掃興的。那一頭,相鄰的座位上是一位女士,雖然沒有著晚裝,但也穿著整齊端莊,風度相當文雅。她一看情形,立刻明白了我們的處境,她站起身,拉住領票員,急促地對話幾句,從態度上看出,她是要得到應許與我們換座,回答是可以,你們自己決定,於是迅速將她的票塞進我們手裡,抽走了我們的,臨別時,對了我們無限的感激,還來及誠懇地說一句:沒關係,好好享受!轉眼間消失在這一側的通道。第三遍鈴聲中,我們翹首以望那一側她的身影出現,倘若晚了,便不能入場,只得等待第二幕。就在鈴聲落地,指揮檯燈亮起的一剎那,她衝下觀眾席,並且看見我們。她伸手大大地向我們揮動,序曲響起了。

事後我們難免要討論這一次小小的事故中的教訓,當然,隨之而來的必是那一個溫暖的際遇,它使這陌生的城市產生出類似鄉誼的感情。我們無疑是遇到好人了,她那麼嫻雅,親切,熱情,顯然受過好的教育,是一名知識女性,也許就是音樂圈內的人,熱愛歌劇,不料被兩個外國人打擾了,沒有一點怨色,反而成全了人家。那位老人呢,不好也不壞,能夠一個人來看戲,總要有點雅興,看形貌也是中產階級。沒有家人陪伴,走過街道,天還在下著小雨,登上樓座,在逼仄的席間找到自己的位子,也不能指望他再做好人好事了。最壞就是那位票務員!兩張單張的票可以想像多難出手,大約在「黃牛」手裡也滯留了幾日,最後返還給他。終於從天而降兩個傻瓜,只關心票價,別的什麼也不問,並且對維也納的窗口服務極端信任,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認真追究,黃牛交易其實都有內線,否則無從解釋供貨渠道,是票務員這類人擔任著里外串聯的角色。「黃牛」確是搞亂了市場,也搞亂人心,可是話又說回來,「黃牛」卻是暢通開放的信息渠道,是那位「爺叔」告訴我們可以穿牛仔褲入場,時代已經大不相同。他們將音樂會的節目單傳遞到四面八方,最偏僻的角落裡都可見到他們的身影。相比之下,正規的窗口就顯得冷淡、機械和傲慢,看起來他們也想有所作為,在景點上都設攤,有穿便裝的職員向遊客推銷票子。在馬術學校門口,曾有一位職員告誡我維也納票務黑市的內幕,不外是低價收進,再高價出手,從顧客身上盤剝一層。但這些售票攤點顯然不如「黃牛」活躍,放得下姿態,掌握更多的行情,同業間團結一致,互通有無,為人民服務的態度更殷切。而且「黃牛」有服裝,他們沒有,就顯得職業化程度不夠似的。在這資源與服務不對等的情況下,於是產生了票務員這類人物,他們坐收漁利。

走入音樂之鄉維也納,遭遇的人和事似乎多與高雅生活無大幹系,倒是充斥了俗世的紛擾。就好比讀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主人公的少年情史,第一段「彌娜」最合乎愛情的甜美傷感;第二段「薩皮納」,一個雜貨鋪女老闆所誘發的情慾,羅曼蒂克多少打些折扣,但因為她義大利聖母型的長相,為她帶來了文藝復興的氣息,就有了藝術性,再加上她超然物我的形態,似乎是塵世外人,又是那樣無果的結局,作為一段哀史就也說得過去;緊接其後的「阿達」就離譜了——那一回,克利斯朵夫結伴郊遊的同伴都有些離譜,一個是銀行的職員,一個是布店夥計,兩位女伴是帽子鋪里的店員。他們對音樂談不上什麼教養,也沒太大的興趣,只是慕他宮廷音樂師的身份。有意思的是,其中那位布店夥計倒是聽過克利斯朵夫的作品,還哼出了一段,這就是德奧體系的鄉民了。有一回在巴黎,星期六的早晨,遇見小酒館走出醉鬼,吹的口哨是格里格的「培爾·金特」。倘若是在老北京的街頭,拉住一個過路人,哼的大約就是京劇中的「小開門」了。話說回到阿達,女店員對於愛情終是讓人掃興,一個上班族,朝九晚五,自己掙自己花,當然要比流水線上的女工略勝一籌,不是出賣體力,更不是作人奴婢,出賣自由,可女工和奴婢自有一番哀戀之處,類似灰姑娘辛德瑞拉,無所依託,等來了白馬王子,比帽子鋪女店員適合做浪漫劇的女主角。

大街上的女店員,經濟與人格都是獨立的,無須依附於人,卻也難免養成剽悍的性格,如阿達,何等的粗鄙啊!她和她的女同事,常是讓克利斯朵夫不知所措——「她們不顧體統的好奇心,老是涉及無聊的或是淫猥的題目,所有那些曖昧而有點獸性的氣氛,使克利斯朵夫極難受,同時又極有興趣,因為他從來沒見識過。一對小野獸似的女人說著廢話,胡說亂道地瞎扯,傻笑,講到粗野的故事高興得連眼睛都發亮......」看起來,惟有阿達才能讓克利斯朵夫真正開竅。像他這樣敏感的天性,不幸又沒有受過好的家教,在混亂的親情中兀自成長,生理和心理可說都處在蠻荒中,不曉得拿自己的情慾怎麼辦。與薩皮納在郊外客棧中度過的那一晚,兩人隔了一扇門,激動得渾身打戰,就是推不開門去。薩皮納的障礙在體統中,身為女性,又是守寡的人,沒有得到明確的表示之下,自然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是那樣慵懶怠惰的性情,克利斯朵夫呢,主動權明明在他一方,而他坐失良機。到了阿達,情形則完全兩樣,她決不會讓克利斯朵夫漏網,事情凡到她手中,一律變得簡單並且乾脆。他們邂逅的當日就一起過宿,也是一家鄉下小客棧,兩具肉體不加猶豫地膠合一起。即便是女店員,即便是越過感情,直奔性的目的,如書中所寫:「情慾的巨潮把思想捲走了,」那一幕依然有著自己的神聖感——「整整的一生在幾分鐘內過去了:陽光燦爛的歲月,莊嚴恬靜的時間......」克利斯朵夫的身體在一個女店員手裡完成了嬗變。

羅曼·羅蘭在克利斯朵夫的人生中,安排了許多力量型的人物,與另一類精神性人物,比如安多納德、奧里維、格拉齊亞作平衡,第八卷「女朋友們」,其中有一位賽西爾·弗羅梨出場,那時克利斯朵夫身在法國,安多納德已去世,奧里維交了女朋友,自有生活,格拉齊亞還未長大,進入他的視野,克利斯朵夫平靜而寂寞地過活著,在一個小型音樂會上聽到賽西爾的鋼琴演奏,大為欣賞。賽西爾,二十五歲,矮而且胖,頭髮濃密,胳膊粗大,就像個鄉下人,卻是國立音樂學院鋼琴頭獎的得主。她出身市井,父親活著時很窩囊,死後自然不可能為妻子兒女留下什麼福利,兄弟且不爭氣,所以是由她贍養母親,支撐家庭,日子過得很清苦。左右環視,似乎看不出有哪一點眷顧了她在音樂上的才能。倘若歸結為天性,她的天性甚至與通常以為的藝術氣質是背離的——「她為人正直,合理,謙虛,精神很平衡,一無煩惱:因為她只管現在,不問以往也不問將來。」總之,挺務實的,而藝術家不是應該縱情放任?賽西爾顯然是乏味了。克利斯朵夫有時會很驚訝地看見——「音樂的光芒像奇蹟似地照在這個毫無藝術情操的巴黎小布爾喬亞女子身上。」事實上,也許正是這樣穩定的性格才讓她擔得起枯燥艱苦的訓練,進入音樂的自由內心,攫取了樂趣。當今巴黎的音樂界,脫穎而出一位中國裔鋼琴演奏家朱曉玫,從她的故事聽來,大約也是賽西爾這樣的稟性。當然,一個亞洲人要接近西方的藝術,是必有特殊的教育背景打開通道,而賽西爾,則是生於斯長於斯,就連朱曉玫那麼點傳奇性也沒有,但在某種程度上,卻可能更接近於事情的本質。

有一晚,克利斯朵夫來賽西爾家吃晚飯,耽擱晚了,天又起了風雨,就留下宿夜。睡在客廳里臨時搭起的床上,與賽西爾的卧室只隔一層單薄的木板,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可是卻沒有引起絲毫慾念,雙方都平靜入睡。關於賽西爾的故事就此波瀾不驚地結束,之後,也沒怎麼發展。對於被稱作浪漫史的小說,一個巴黎小布爾喬亞女子,大約再也提供不出什麼驚艷的情節,所以,她只是在克利斯朵夫生活里相對來說的空白階段,稍作填補,但卻留下頗有意味的一筆,似乎暗示在歐洲浪漫主義抒情性的表面之下,其實是一種俗世的人生,它平庸卻堅韌,結結實實的,是音樂生活的中流砥柱。

然而,羅曼·羅蘭並不甘心就此放棄天才成長的奇峻性,稍作休憩,他繼續要注入給「小布爾喬亞」澎湃的激情。我時常要揣測羅曼·羅蘭在他本國的文學地位,為什麼遠沒有達到當代中國的我們的期望。我們與法國同行談論羅曼·羅蘭,總是會產生分歧。在他們,當然,羅曼·羅蘭也不錯,是個有趣的作家,但是,並非那麼重要;在我們,這位作家無疑影響了幾代人,現在,還在接著影響下去。理由也許有很多,傅雷先生的譯文華采斐然,他古今中外貫通,《約翰·克利斯朵夫》可說是一部長篇美文。在中國現代到當代,一批大學問家從事西文翻譯,他們創造了一種新白話文體,遠遠脫出明清話本式的舊文體,又極大程度拓展和豐富了五四新文學文體。共和國以後生長的我們這一代寫作人,多是在這譯文體中教養學習。傅雷先生的意譯幾乎是將小說重寫一遍,我們無緣閱讀原文,就難以比較,證明是評介不同的原因。或者還因為,羅曼·羅蘭的英雄崇拜不怎麼對法國人口味。克利斯朵夫是個德國人,是理想主義的種氣,而他天才的超強吸納力很快消耗了日耳曼民族的資源,小說進行到三分之一的篇幅,卷四的末尾,惶急之中,踏上駛往法國的火車,他在心裡叫喊:「噢,巴黎!巴黎!救救我罷!救救我罷!救救我的思想!」將思想的拯救任務交付給法國,是身為法國人的作者別無選擇的選擇,還是一個有意的安排?小說第七卷「戶內」開首之前,作者專有一篇「卷七初版序」,「序」中有這麼一段文字:「我要呼吸,我要反抗一種不健全的文明,反抗被一般僭稱的優秀階級毒害的思想,我想對那個優秀階級說:『你撒謊,你並不代表法蘭西。』」我們自然不能單聽寫作者的主述,一旦進入特定的情節,就有一種潛在的更強權的力量主宰人物的命運,但至少我們可以據此假設克利斯朵夫這個人並不為法蘭西認同,人們可能更對雨果筆下的冉阿讓、卡西摩多抱有熱情,那都是被注入神性的存在;或者,索性從天上降到人間,降到左拉的「小酒館」,抑或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以寫實主義來作精微的分析與批判。而羅曼·羅蘭不巧正在中間,他沒有神,亦沒有凡人——有凡人,但不是為他們自己而存在,而是為英雄的誕生作鋪路石。英雄,就是羅曼·羅蘭的世界。

當克利斯朵夫在巴黎闖下大禍,再一次逃亡,越過邊境,去到瑞士,投奔同鄉哀列克·勃羅姆醫生。說起來很有點意思,勃羅姆夫婦與包法利夫婦有許多相似之處。勃羅姆他們所居住的小城類似包法利後來遷往的永鎮,風氣保守狹隘,生活難免枯乏。先生們都是醫生,都有一副好心腸,亦同樣是鄉下人般頇顢的性格,頭腦平庸。太太們呢,都具有比丈夫高一籌的才情,內心豐富。兩位太太年少時的教育也有著共同之處,都是在宗教生活中長成,愛瑪是被送進修道院,阿娜——勃羅姆太太則是在宗教狂祖母手下長大,老太婆將這個兒子的私生女看成「罪惡的產物」,讓孩子過著苦修般的了無意趣的生活。所幸她們都遇到婚姻的機會,避免了老姑娘的命運,可世事難料,日後她們都發生了婚外戀情。不同則在於包法利夫人外表甜美可人,情致宛約,更合乎一個情人的羅曼蒂克氣質。勃羅姆夫人的情形卻要複雜得多,從外形看,她顯然缺乏女性的柔媚,甚至是陰沉粗野的,「鬱積著一股暴戾之氣」,笑起來含著些殺氣,身體是健壯高大僵硬——她的形貌舉止多少讓人想起《簡·愛》中,藏在閣樓上的瘋女人,隨時可能爆發出原始荒蠻的力量,一旦作用於愛情,那將是多麼可怕的災難!也因此,阿娜的感情就更具有嚴肅性,接近悲劇的崇高性。事情從開端起就顯出不祥之兆。

有一日,寧靜的小城忽然涌動起激蕩的情緒,一對義大利姐妹愛上同一個男人,相持不下,決定用抽籤的方法決定誰進誰退,所謂退讓就是主動投入萊茵河。可是抽過簽後,退讓的那個卻毀約了,於是兩人發生爭執,先動口後動手,最後又相擁而泣,結果作出一個駭人的決定,將那情人殺死!小城裡,每戶人家的晚飯桌上都在討論這件情殺案,勃羅姆家也不例外,醫生首先叫道:「她們是瘋子」;克利斯朵夫的意見是:「愛就是喪失理性」;阿娜的態度呢,她平靜說道:「絕對不是喪失理性,倒是挺自然的。一個人愛的時候就想毀滅他所愛的人,使誰也沒法侵佔。」這樣的愛情果真發生了,結局不難想像。福樓拜的可人兒愛瑪是一死,死於債務逼困;羅曼·羅蘭的阿娜沒有死成,只得繼續受罰,那是比死亡更殘酷的煉獄。兩個「布爾喬亞女子」,前者順其自然被放置在現實生活該當的後果中,後者卻被升華,升上十字架,成為女體的受難者。這就是理想主義和自然主義的不同價值取向,同時也與古典浪漫主義區別開來,古典浪漫主義的女主角是艾絲米拉達,從天上下降人世的埃及小女神。

勃羅姆夫人也是一位天生的音樂家,克利斯朵夫在琴上試奏他的新作,勃羅姆夫人不學自會,一下子唱出其中的精髓——克利斯朵夫大為驚奇,對歌唱者說道:「我竟有點疑心這是我創造的還是你創造的。」阿娜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以為我唱的時候已經不是我自己了。」克利斯朵夫又說:「可是我以為這倒是真正的你。」說來也奇怪,克利斯朵夫總是在平庸的市井中邂逅知音,他的創造者懷揣什麼樣的用心呢?

作者:王安憶,1954年3月生於江蘇南京,原籍福建省同安縣,當代作家、文學家。現為中國作協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協會主席,復旦大學教授。著有小說《流水三十章》《長恨歌》《小鮑庄》,散文集《旅德的故事》《乘火車旅行》,文論集《空間在時間裡流淌》《故事與講故事》等。

繪畫:Musicians,Marc Chagall繪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今天文學 的精彩文章:

相逢俄克拉荷馬

TAG:今天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