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往事：人類喪失良知，故事有多扎心？
縫製衣服
曾祖父那會，我們家有個雜役，腦子精明，手腳勤快。雜役有門手藝，就是縫製衣服。鞋帽襪底，無一不精。
雜役姓孫，一技之長的緣故，後來就專門在我們家當裁縫。孫裁縫一干二十多年，家人都叫他「老裁縫」。
做鞋本是純「女工」的範疇，老裁縫於此最為精湛。老舅對老裁縫一臉不肖：還男人呢，男人還有做鞋的?
老舅是我伯祖母家的一個遠房親戚，故而家人都喊他「老舅」。 老舅人老，腦子木訥，晚上圍牆外看門，白天負責看護莊稼或穀場。收割季節，所有人都要出去搶收，老舅也提一把鐮刀，但他竟會把一棵稻子從根割到穗。家裡人知道他笨，也不說他什麼，老裁縫反而又氣又急，數落老舅：「你呢，就是一個沒用的人！」
老舅一聽，頭頂心都紅了。
剪刀
老舅小時得了銀屑病，這輩子都沒體會過什麼是頭髮。老裁縫見老舅氣惱，忍住笑，說稻子應該這樣割，有什麼難呢?然後，沙沙沙一排稻子割倒放齊，留下的稻茬不高不矮，跟他納的鞋底一樣針腳工整。
我的祖父時常出門，做些煙葉、黃豆之類的生意，出入場面，需要穿著像樣的鞋子，老裁縫為此格外用心。
老裁縫精心為祖父納了雙新鞋，但鞋還沒上腳，鬼子就進村了。
布鞋
帶鬼子進村的人，名叫「醜臉」，鄰村的，大約四十開外，是個光棍。日本鬼子未來時，醜臉主要在周邊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比方摘人瓜果，拿把雨傘，常被一幫婦人堵著罵，不是他乾的也罵他，醜臉就是不吭聲。醜臉從來不偷我們家東西，他怕我祖父。祖父的武藝遠近聞名，醜臉不敢想像，落入我祖父手裡會是什麼後果。
醜臉和鬼子離開我們後，那雙新鞋就不見了。老裁縫尤為心痛，那是他多少天的心血啊！
那天鬼子到我家時，只有老舅一個人沒有跑。老裁縫質問老舅：「你又不瞎，一雙鞋，又不是根針，看不見? 」老舅說：「是醜臉。」老裁縫手指朝著老舅直點：「你怎麼不攔著?」
老舅一聽，頭頂心又紅了，嘴裡嘟嘟：「他就是鬼。」醜臉的臉，一邊是紅的，一邊是紫的，還有奇怪的斜紋，老舅見了特別害怕。
老裁縫一聲長嘆：「你呢，就是一個沒用的人！」
漢奸
有一天，醜臉又來了。自打有了鬼子，醜臉就風光了，幹上了本地的維持會長。醜臉讓我們家派三擔糧，祖父說：「放屁——還三擔，三粒都沒有！」
醜臉與祖父對峙時，老裁縫進來了。一見醜臉，老裁縫兩眼放光，沖著醜臉吼：「給我脫下來！」
那麼好的一雙新鞋子，抹布一樣套在醜臉的腳上。
老裁縫還真要動手，祖父拉住了他。醜臉沒出聲，轉身出門。院牆外，醜臉一步比一步快，十步開外，醜臉轉過身來，朝著老裁縫和祖父喊：「你敢——」
「什麼世道人心呵！」 老裁縫感慨。
老裁縫家口很重，家中收入主要靠他工錢。有一個連的新四軍，連長姓彭，經常帶隊伍住我們家，老裁縫常幫他們縫縫補補。新四軍很客氣，不忘付他一些工錢。彭連長也要給我們傢伙食費，曾祖父死活不肯收。
老裁縫特意找到我曾祖父，說你不收伙食費是不對的，人家隊伍（新四軍）有紀律呢！曾祖父說，隊伍幫的忙，哪止幾餐飯錢。最近幾個莊子都鬧土匪，前庄三爺家就遭匪了，三爺機靈，拿出大稱桿，說是快槍（步槍），把土匪嚇跑了。這哪是個事啊，三爺昨天還來找我，要請隊伍上他們家呢。
老裁縫聽著，眼睛瞪得圓圓的。
稱桿
好長一陣子，彭連長都沒帶隊伍過來了。老裁縫很失落，忍不住問祖父：「隊伍好長（時間）沒來了呵?」 祖父說：「就是呀，老彭還說要送我好東西呢！」
彭連長跟祖父特投緣，每次帶隊伍過來，都喜歡單獨跟祖父在一塊。聊著聊著，祖父就教他拳術，他就教祖父使槍，說現在這世道，這兩樣東西可一樣不能少。
老裁縫家在五里開外的鄰村，大約是送工錢回去，在家住了幾日。回來後，見到祖父哇地就哭上了。老裁縫說：「我見到司務長了——」
司務長是彭連長的部下，跟老裁縫的年紀差不多，老裁縫跟他關係最好。祖父說：「你不會是又跟他要錢吧?」
老裁縫說：「哪裡呀！司務長說，彭連長他們都做佛了！」
祖父一怔，「做佛」就是去世的意思。老裁縫說，彭連長的隊伍遭遇了廣西佬（李宗仁部），雙方開仗，彭連長他們犧牲了。司務長外出買菜，沒有遇險。
新四軍好久不來，醜臉就帶人來了，並且在我們家住了將近一個星期。醜臉帶了十幾個民工，把我們家的竹園砍個凈光。醜臉說，日本人要用竹子。
老裁縫對祖父說：「你說這人要不要臉，他這是報復呢！鬼子要竹子，就近不就有，哪要跑十幾里地?」祖父聽了，沒有言語。
古代大門
我們家是個很大的四合院，粘土築就的實心牆又高又大。圍牆西北兩方，本來緊挨著竹園。砍光了竹子，四合院很是突兀。有一天，老裁縫突發奇想，對老舅說：「老舅啊，東家這院子，真像你呢！」
老舅一聽，頭頂心通地就紅了，操起一根木棒朝老裁縫打去。老舅特別護頭，老裁縫自覺失口，邊躲邊賠不是。後來，老裁縫特地為老舅縫了頂帽子，但老舅見到老裁縫，眼睛還是生生的。
這年冬天，老裁縫跟我曾祖父說：這竹園砍了，怪冷的。我也做不動活了，明年開春就不來了。
老裁縫說的也是實話，曾祖父給了他一筆錢，同意他回去養老了。此後，老裁縫一直沒來過我們家，直到第二年的夏天。
那天夜裡，我們家人都睡了。院牆外的耳房裡，老舅躺在一張竹榻上，猛地進來一幫人，打頭的一個，一把將老舅掀到地上。
牙雕竹榻
老舅從地上爬起來，揉了揉眼睛，一看這屋裡屋外不下十個，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老舅瞟了一眼屋外，頭頂心又通地一下就紅了，嘴唇直哆嗦，話都說不圓：「老，老——」
「老什麼?」 土匪頭子問。老舅道：「老，老子，老子不怕土匪！」
一個土匪上前，一把卡住老舅的嘴：「去，把門叫開。」
老舅死活不肯。土匪點燃一把香，按在老舅腋下，燒得老舅直打滾。沒有辦法，老舅一邊拍門，一邊哭著嗓子喊：「二先生，隊伍來了，快開門呵！」
古代土牆
祖父聽見老舅叫自己，翻身起床，心想老裁縫也不知聽誰扯的，彭連長根本沒死呀！一琢磨，感覺出老舅這聲音不對。於是，打開門上的貓眼。這一望，頓時明白了。
祖父是見過世面的人，客氣地對門外土匪說：「呵，朋友手頭緊，這年頭誰家裡放錢啊?留張條子，哪天給你們送點酒錢！」
一個土匪當即回話：「酒錢歸酒錢，路費歸路費，話不要講多，免得都不好看。」
到這份上，祖父知道不破費一點是不行的了，大聲朝裡屋喊：「老大，朋友手頭緊，要借點錢，我大褂子里有幾塊大洋，你把它拿過來！」
祖父故意不停嚷嚷，伯祖還真的把大洋拿來了。祖父說：「你趕緊帶家裡人上房頂，把我床底下的快槍拿過來。」
馬虎帽
「看好了啊！」祖父大喊一聲，把手絹扎著的大洋扔到了牆外。土匪們馬虎帽上頭，在院外點起了火把。撿到錢，一個土匪掂了掂說：「二先生，太摳了吧，這就不能怪我們不客氣了！「
祖父不再多說，將槍管從門洞里伸了一下，叫他們離開。土匪們聽說是快槍，嘰喳了一通。一個土匪瓮聲瓮氣道：「別怕，那是大稱桿，他們家沒快槍！」
土匪們一聽，有幾個上前砸門，有幾個將火把扔進院內。牆邊的柴房，頓時火起。祖父移步門邊的圍牆，這牆體每隔幾尺，都有一個圓孔。牆外火把通明，一個傢伙在對面的老杏樹前指手劃腳，祖父扣動扳機，那傢伙應聲倒地。
火把
火光衝天，院內外一片死寂。一隻貓「哇」地一聲從柴房邊跳過，圍牆外一個土匪肩膀一閃，差點跌倒。
土匪們走了，老舅從地上一躍而起，邊哭邊喊：「土匪是老裁縫帶的，是老裁縫！」
祖父問：「你怎麼知道?」 老舅說：「他燒成灰，我都認得！」
祖父很生氣，要教訓教訓老裁縫。第二天，派了個人到老裁縫家打探。這人很快回來了，說老裁縫昨晚被人砍死了。這下，祖父反倒有點緊張：鬼子掃蕩廣西佬不管，土匪搶劫廣西佬不管，老裁縫出了「命案」，弄不好要被廣西佬敲上一筆。
但是，始終沒人來找麻煩。後來聽說，老裁縫是被土匪殺的。土匪恨死了老裁縫，說他明知我們家有槍，為掙「帶路費」竟騙他們送死。其實，老裁縫很冤，他真的不知道槍的事。
繡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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