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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實人,說自己的存在對別人沒有意義

撰文/趙清山,專欄作家

陽春三月,正是農忙時節,翻土犁地,播種插秧,庄稼人都在地里從清早忙到天黑。

下鄉探訪的車停在村口,我和幾個同事各自分散去走鄉串寨。恰好在路邊遇見一個人,我感覺他的神情有點特別,他嘴裡叼著自製煙斗,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眼神有些迷離,定是帶著三分酒意。他慢慢悠悠地踱步,享受著陽光,跟這農忙時的村莊有些不搭。

這人就是老陳,是村裡低調的鰥公,低調到相隔他家遠些的村民們幾乎都忘了他。村幹部們開始排查納入貧困戶的「八類人員」時也忘了他屬於「五保戶」一類,經過多次的排查才將他納入了貧困戶的系統。正像他說的:「沒人會記得我,我的存在對別人沒有意義,只是給人家添鬧心罷了。」

老陳

三個妹妹被拐賣

老陳一輩兄弟姐妹五人,一個哥哥三個妹妹。老陳說,三個妹妹都是被拐賣給了人家當老婆。

大妹20年前被拐賣到了廣東,賣給了一個智弱的男人,年齡與老陳相仿。

我問老陳:當時沒有報警嗎?

老陳說:「也報了警,警察也調查了,但是後來撤了案。」

老陳吧嗒著煙斗,平靜地說:「想著都是一個寨子的,離得太近了,不好說得……」

拐賣大妹的人姓梅,在老陳家的院壩中間就能看到那家人的屋子,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追溯起來,兩家還是親戚呢。所以,後來就不了了之了。好在大妹公婆過世以後,大妹夫一直對大妹挺好,大妹也就安心地過著日子,生活也算安定。

二妹和三妹在大妹被拐的第三年同時被拐賣到河北。二妹賣給了一個比她大許多的老頭,老頭吃穿方面對她挺好,只是不得自由。三妹據說被轉賣到了四川,一直沒有音訊,時至今日,三妹是否還在這世間,老陳也不知道。

拐賣二妹和三妹的人是村裡一姓靳的男人,這人與老陳沒有一點親戚關係。老陳費了許多功夫才調查清楚,去找靳某理論,靳某死不承認,然後在當夜就逃之夭夭,去了外省打工。

被激怒了的老陳取了家裡的鎚子,將滿腔的憤怒宣洩在了靳的老屋,它就在老陳屋前五十米的地方。現在,老陳請人在自家砌了院牆,門前種了竹子,擋住了靳家老屋。老陳說:「不想看到那個破房子。」

靳姓的男人也沒再要被老陳砸爛的老屋,另在村東頭蓋了兩層氣派的小樓。

砸了靳家老屋後,老陳便不再找姓靳的麻煩,理由是:鄉里鄉親的鬧大了很麻煩。

去年夏天的一場瓢潑大雨後,那座青瓦的老屋垮塌了。第二天,老陳看到倒塌的屋子,心裡的疙瘩就釋懷了。

後來,老陳知道了大妹和二妹的詳細住處,也知道她們過得還算不錯。但把兩個妹妹帶回已是不可能,尤其是她們都已經有了孩子。關於三妹,他沒能繼續尋找,他相信吉人天相的說法,想像著三妹也能如大妹和二妹一般,能吃飽穿暖也就滿足了。

老陳說:「就算告了他們,讓那兩個人送進『蛐蛐籠』(坐牢),又能怎麼樣,還不是讓人家恨呢。」

再後來,漸漸聽到村裡人議論,都說自己兩個妹妹算賣得好的,沒受什麼苦,老陳也就坦然接受了這事實。

拐賣老陳三個妹妹的人逍遙法外,不知道20年來,他們是否在心裡有過虧欠,是否有過懺悔,又或許在他們心裡,舊事都已經忘卻了。但有一點可以確信,目之所及,他們都比老陳過得好得多。

「拐賣你三個妹妹的兩個人活著沒有呢?」

「活著呢,靳**七十多歲了還能吃花生米,牙口好著呢。梅**身體要差點,但是每頓還能整半斤酒……」

說起拐賣三個妹妹人,老陳顯得很平靜,言語里也沒有一點怨恨。

三年前,他們的老母親去世,兩個被拐的妹妹終於回到闊別20年的老家,也見到了當年拐賣他們的人,時間似乎抹去了20年前的恩怨,見面依舊打著招呼,親戚還是親戚,一切如舊,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回到老家

打工受了重傷

三個妹妹被拐沒有音信時,曾經有個外出打工回來的村民告訴老陳,好像在廣東見過他大妹。老陳便跟著他去了廣東一個叫雲湖的地方,老鄉去打工,老陳去尋找大妹。記不得經歷了多少波折,終於找到了大妹家,那時大妹的公婆都還健在,對於老陳的到來十分警惕。

大妹已經有了孩子,眼瞅著帶她回家無望,老陳也花光了帶去的錢,只能趕緊謀個吃飯的差事。大妹公公幫助找了份在大理石廠的工作,開始了老陳的打工生涯。他說,那時的工資是8元錢一天,因為在家裡跟父親學過石匠的活計,算是技術工。

大理石廠做工的第二年,老陳的父親死了,他大哥不知道他去了廣東,托親戚把消息帶去了河北。不曾想帶消息的人中途放棄了去河北,剛到了貴陽就轉去寧波。等老陳知道他爹死去的消息,已是兩年以後,一個奔喪的口信走了兩年。

大哥沒有等到老陳,請人草草辦了喪事,把父親埋到了自家的自留地里。沒能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是老陳最遺憾的事情。

兩年後,大理石廠倒閉了,老陳只得另謀生路。廠里的老鄉們都去浙江,又聽說村裡人大多去了寧波,老陳沒跟大妹一家提前打個招呼就捲起鋪蓋奔向了寧波。

老陳是跟一個女人一起去的寧波,老張跟那女人已確定了夫妻關係。沒想到半途上,那女人自己下了火車。老陳在車上一覺醒來,發現打工掙來的積蓄和女人都不見了。

「還記得那個女人的名字嗎?」

老陳說:「姓王,記不全名字了。卷跑了我好幾千塊呢,是個大數目。」

雖說是個大數,但老陳也沒報警,當然也沒去追那個女人。老陳說,自己的命就是這樣。那女人既然不願意跟他,又何必強求呢。錢沒了可以繼續掙,反正他是技術工。釋懷後的老陳揣緊了兜里的幾十元錢,綠皮火車把他帶去了寧波。

到了寧波,找了個「拉改劇」的石匠活,工資為一天20元,也算是技術工的工資。

又過了幾年,廠里購進了機器,老陳的技術活被機器替代了,他沒上過學,不懂操作機器,就只能做雜活,給機器送料。

2011年初夏的一天,老陳在給機器送料時,機器卡住了,老陳單腿伸進機器的料口,想用腳踢一下卡住機器的石料,機器突然啟動,老陳的右側大腿差點被截了肢。老陳當場暈厥,緊急送到醫院,保住了腿。

在醫院呆了大半年,花了廠子里不少的醫藥費。老闆找老陳商量,讓他偷偷跑出醫院,省下本該結算給醫院的錢,聽說數目不小。就這樣,醫生計劃給老陳進行的許多治療都還沒做,老陳便偷偷跑了。

關於賠償,老陳說,人家都幫你付了不少醫藥費,廠子差不多都拖垮了,他沒要賠償,溜出醫院就直接回了老家,一直到現在,沒再出過遠門。

談起受傷,老陳顯得很平靜,好似在講別人的故事,只是不斷的重複:「刀切下來的時候,就知道著了,這一生中就這樣了……」

不是對命運的控訴,更多的是習慣了逆來順受後的不甘。

終身不娶

老陳回老家,休養了一年多才能下地走路,但稍有些疲累就感到頭暈。老陳去醫院複查,醫生告訴老陳,由於治療不徹底,有兩根筋沒有接好,影響了他的生育功能,也不能太過勞累,否則或有昏死過去的危險。

老陳本打算在外打工後,帶著積蓄,回鄉娶個媳婦,安心在家種點莊稼,伺候老娘,卻不曾想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當頭棒喝,不知所措。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什麼感覺?」

「能有什麼感覺,這輩子就完了嘛……」

好在老陳一向樂觀,總能說服自己去接受生活和命運帶給他的一切。

回鄉的老陳正值壯年,雖然受了傷,但鄰里都知道他是有些積蓄的,村裡人也都認為他是個可靠的人。親戚朋友不了解他的病情,爭著為老陳介紹女人,也有些自主的女人主動靠近老陳,直接表達對老陳的喜歡,都被老陳拒絕了,老陳說:「不能耽誤人家青春,害了人家……」

到最後,實在抵不住大家的熱忱,老陳只能據實相告,這才免了諸多麻煩,但是村裡的人們看他的眼神明顯跟以前不同了。

再後來,老陳便愛上了喝酒。

我勸老陳,還是要找個老伴搭夥,日子才能過得有滋味。

老陳說,不找了,不可能了,這輩子絕對不會了。麻煩,自己一個人要好點,想幹啥就幹啥。

三年前母親死後,老陳就一個人獨自生活,沒有餵養牲口,也沒有農事,老陳喜歡在村子裡的人們去奔忙後忽然寧靜的村道上踱步,有時也會走遠些,但總是盡量避著人。

鄉間生活

從容生活,安然赴死

老陳今年51歲,滿頭銀髮,眼睛有些浮腫,近看時,就會發現他的眼中一直含滿淚水。和人說話時,有淚的眼睛總是四處張望,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和不安。

在村口剛遇見老陳時,他正踱步回來。發現陌生面孔,老陳加快了腳步,由於想快走,他的身體扭曲得一瘸一拐的,奮力向前卻又無論如何使不上勁的樣子,與悠閑踱步時判若兩人,這是腿傷的後遺症。

因為我們這次到這個村的目的,就是要逐戶排查是否有遺漏的貧困戶,老陳的異樣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快步上前去問他,才知道了他的故事。

在我的強烈要求下,老陳才帶我走進他的家,看得出,我是老陳家中僅有的訪客。

老陳說,去年村裡把他納入了低保的台賬,每個月能有300多元錢,他用帶些調侃的語氣對我說:又多了點酒錢。

老陳的一日三餐總不能保證,有時一天吃一頓,甚至不吃,但酒是從沒斷過。二兩酒進肚,日子就沒了黑白,哪還能顧得上吃飯呢。

除了低保的補助款,老陳就沒有固定收入,靠著種地和打零工賺取更多的酒錢。他的地不足一畝,主要種玉米,因為受傷的緣故,不管是耕種除草施肥,或者是收成回家,總是比別人辛苦些。種地也是要看心情的,如果心情好,就去地里幹活,如果酒意上來,就狂飲幾口,睡個天昏地暗。今年村裡大棚種植和辣椒連片種植,老陳也去打了點零工,都是些手上活計,他能做,一天幾十塊錢,完工就結算現金,比較實在。

對於以後年齡大了,幹不了活以後的生活,老陳有自己的計劃:打工時攢下的積蓄還有些,不過沒剩多少了,現在能做就儘力做些,實在做不了了就吃積蓄,能吃到什麼時候就算什麼時候,實在沒有就餓死算了。

老陳說:「我最可憐的可能就是死的時候了,要是侄兒們認我呢,找兩個人抬我上山埋了,要是不認我呢,爛在這屋裡也行……」

老陳的大哥一家隨著打工潮去了寧波,已經有五年沒回來。問到他和侄兒們的關係,老陳沉默不語。

臨別時我把手機號碼留給老陳,告訴他有事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老陳拿著那張紙,端詳了很久,淡淡地對我說:「十多年沒用過手機了,現在都不曉得怎麼打電話了。」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請他先收好,需要打電話時找寨子里的人幫忙。然後起身告別,囑咐保重身體。

身後的老陳依舊帶著三分酒意,有淚的眼睛四處張望,有些口吃地說:「們……那個……嗯……整飯吃了再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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