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風流蘇東坡眼中的書法境界14

蘇軾有一首論書詩名《題王逸少帖》，頗為有名，亦頗為有趣。詩云：

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

何曾夢見王與鍾，妄自粉飾欺盲聾。

有如市娼抹青紅，妖歌嫚舞眩兒童。

謝家夫人淡丰容，蕭然自有林下風。

天門蕩蕩驚跳龍，出林飛鳥一掃空。

為君草書續其終，待我他日不匆匆。

說此詩有名，是因為被東坡戲謔的是兩個鼎鼎大名的唐代草書大家「顛張醉素」即被稱為「草聖」的張旭和被稱為醉僧的「懷素」，而譏笑他們做夢也沒有夢到「書聖」王羲之和鍾繇；說此詩有趣，是因為蘇東坡對二人進行了嘻笑怒罵似的戲謔，張旭頹發，懷素是和尚，故戲呼為「兩禿翁」。又說「顛張醉素」如市娼抹青紅、如妖歌嫚舞，把人們當做瞎子、聾子和兒童。「謝家夫人淡丰容，蕭然自有林下風」，他稱道謝道韞的書法淡雅丰容，瀟洒超脫，有林下之風。「天門蕩蕩驚跳龍」是梁武帝評王羲之書法「如龍跳天門」，而「出林飛鳥」是《書評》論張旭草書：「如驚蛇入草，飛鳥出林。」這兩句是說：張旭「飛鳥出林」似的草書被王羲之「龍跳天門」似的書法一掃而空，不值一提。就是蘇軾自己也稱：如果我不忙的話，也可以寫這樣的草書，把殘篇補全。

在這首詩里，蘇東坡尖刻地批評張旭和懷素，追求世俗所好，欺世盜名。他讚賞鍾繇、王羲之書法的蕭散韻趣，如名門閨秀，亦如《書後品》評王羲之書法「草行雜體，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他在《書劉景文所藏王子敬帖》絕句中讚賞王獻之短短兩行十二個字，「氣壓鄴侯三萬簽」。鄴侯，指唐代李泌。

在這一貶一褒中，蘇軾愛憎分明、直言不諱甚至鄙夷張旭與懷素，鮮明地表達出崇尚魏晉書風，而譏諷唐代以張旭和懷素為代表的草書則是俗不可耐的脂粉之輩，則是追逐世好，只是兒戲。

蘇軾在《跋懷素帖》中則云：

「懷素書極不佳，用筆意趣，乃似周越之險劣。此近世小人所作也。」

此處說懷素書法不怎麼樣，而且以書論人，道是小人所作，從書品跳躍到了人品，可見絕對不是隨便道來，而是深惡痛絕！

讀到此處，似乎覺得蘇東坡在對待張旭和懷素的草書上，似乎太過偏激，筆者也以為張旭和懷素的草書，還不至於糟糕到不堪入目、不值一提！無獨有偶，明代草書大家、「神筆」王鐸亦云：「吾書學之四十年，頗有所從來，必有深於愛吾書者。不知者則謂為高閑、張旭、懷素野道，吾不服、不服、不服！」王鐸亦避高閑、張旭和懷素如蛇蠍，認為別人說他的草書出於此三人，深以為恥，而且恨恨連聲，連聲叫屈，死也不服的架勢！

我們以懷素為例，看看歷代大家對懷素的評價如何？

唐代文獻中有關懷素的記載甚多如說懷素「運筆迅速，如驟雨旋風，飛動圓轉，隨手萬變，而法度具備」。唐任華有詩寫道：「狂僧前日動京華，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誰不造素屏，誰不塗粉壁。粉壁搖晴光，素屏凝曉霜。待君揮灑兮不可彌忘，駿馬迎來坐堂中，金盤盛酒竹葉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之後始顛狂。」可謂驚天動地也。陸羽《懷素別傳》云：「無紙可書，嘗於故里種芭蕉萬餘株，以供揮灑。書不足，乃漆一盤書之，又漆一方盤，書之再三，盤版皆穿」，可見懷素用功之苦、用功之勤！時人評其狂草繼承張旭又有新的發展，謂「以狂繼顛」，並稱「顛張醉素」，對後世影響極大。懷素善以中鋒筆純任氣勢作大草，如「驟雨旋風，聲勢滿堂」，到「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的境界。這是對懷素書法的總體評價。

再看看對其作品的單獨評價如何？懷素書法作品有千字文、清凈經、聖母帖、藏真帖、律公帖、腳氣帖、自敘帖、苦筍帖、食魚帖、四十二章經等。

黃山谷跋《苦筍帖》云：「懷素草書，暮年乃不減長史。蓋張妙於肥，藏真妙於瘦」。元趙松雪評其《論書帖》云：

「懷素書所以妙者，雖率意顛逸，千變萬化，終不離魏晉法度故也。後人作草皆隨意繳繞，不合故法，不識者以為奇，不滿識者一笑。此卷是素師肺腑中流出，尋常所見，皆不能及之。」

莫如忠云：懷素「絹本《千字文》真跡，其點畫變態，意匠縱橫，初若漫不經思，而動遵型範，契合化工，有不可名言其妙矣！」明代文徵明云：「絹本晚年所作，應規入矩，一筆不苟，可謂平淡天成」。文嘉云：「絹本《千字文》，筆法謹密，字字用意，脫去狂怪怒張之習，而專趨於平淡古雅。」王世貞《藝苑卮言》云：「晚年書圓熟豐美，又自具一種姿態，大要從山陰派中來，而間有李懷琳、孫過庭結法。」項元汴《論書帖》云：「出規入矩，絕狂怪之態，要其合作處，若契二王，無一筆無來源，不知其肘下有神，皆以狂怪稱之，殆亦非心會者。」

古往今來，世俗者皆人云亦云！於世事如此，於書法之道亦如此，看看蘇軾、趙松雪、王鐸、文徵明、王世貞、項元汴等歷代大書法家和書評家，皆對懷素小草等諸帖入魏晉堂奧者大加讚賞，而對狂怪野道，則不屑置喙。如此觀之，雖然蘇軾此詩此評有「毒舌」之嫌，但還是切中其弊的。筆者以為，張旭及懷素書「狂怪之態」終不如魏晉「志氣平和、不激不厲」，更能體現書法高雅之風神和君子之風度也！況張旭與懷素以「顛張醉素」稱，假於酒，假於顛，既假於外物，又假於顛狂，便已非上境也，亦非化境也！

（未完待續）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