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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歷史暗處的盲藝人:劍士、刺客與情報員

撰文/胡文輝

如不是集唐詩文獻學大成的陳尚君先生在微信上轉發,我應該不會點開《中國美女主持人一夜之間神秘失蹤,11年後,真相令人震撼!》這樣的帖子——也就不會大吃一驚。

帖子說的是,原浙江衛視女主播亞妮,費了十餘年之力,甚至傾盡私財,拍出了一部名為《沒眼人》的紀錄片。所謂「沒眼人」,是山西太行山裡一群遊走賣藝的盲人,迄今只餘十一人。帖子開頭介紹:

傳說,在二戰期間,山西太行山深處,有一支專門為中國抗日軍隊服務的特殊情報隊伍。隊伍里的人全是瞎子,但是太行山人習慣叫這些人為沒眼人。他們在日本軍隊和我軍的村落里行走,以賣唱為名,宣傳抗日,給抗日軍隊運送情報、軍火……但是,如今這支隊伍,已經不會再接到任何革命任務了。因為他們沒有編製,沒有留存檔案,所以,史冊中也找不到他們的記錄。……沒眼人在茫茫大山裡自由歌唱,無意中,他們保留了遼州小調,完整的曲牌曲目,原生態的演唱方式,他們口口相傳,內容有的現編現唱。他們大概不知道,遼州小調已被列入了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名單中。

《沒眼人》的電影海報

隨後再搜索,才知亞妮的片子2010年就已拍出來,同名圖書2016年亦由中信出版集團出版了,只是我後知後覺而已。在「豆瓣電影」的《沒眼人》條目,有網友貼出一段出處不明的文本,交代得更為具體:

在抗日戰爭最艱難的時候,日偽軍盤踞太行山,將指揮部設在紅都炮台。一天,八路軍方面聽說一個男娃要領著兩個盲人歌者去炮台,便提前囑咐他清點炮樓的槍炮和人數,男娃把消息帶回來沒幾天,炮樓就給端了。打那以後,在太行山區遊走的盲人便被組織起來,以算卦賣唱為掩護打探敵情、宣傳抗日,成了八路軍一支特殊的情報部隊。最多時有33人,臨解放只剩下20多個人了。亞妮見到他們時,活著的「老情報」只剩一個叫玉文的75歲老頭,其他的都是他的徒弟。當時,他們已經回歸到日常的生活:一年365天,在太行山1700個村莊「巡迴演出」,政府給了他們一個名分,盲宣隊。

讓我驚訝的,就是「沒眼人」曾從事情報工作這個細節。

因為我剛剛看過谷崎潤一郎的歷史小說《聞書抄》。故事的敘述頗顯累贅,作為小說並不見佳,但作為歷史敘事甚有意味。故事意在揭示人事的翻覆和歷史的報應,具體來說,著重於譴責豐臣秀吉的得力幹將石田三成。為了保障豐臣秀吉嫡子秀賴未來的政治地位,秀吉、三成強加罪名於關白豐臣秀次(秀吉原先的政治繼承人),而三成在處置秀次妻妾時更是極度殘忍。故事的主角,也即故事的講述者,名叫「下妻左衛門尉某某」,原本是石田三成手下的武士,因喜愛曲藝,受命假扮為盲樂師,潛入秀次宅第刺探動靜。但他後來對秀次的諸位夫人產生仰慕和同情,又不願有違身為武士的忠誠,在兩難之際,乃自刺雙目,變為真的盲人。在秀次一家老少被悉數屠戮之後,他出家為僧,為秀次家守靈。

谷崎潤一郎的小說《聞書抄》

有意思的是,為了說明主角的行為,谷崎潤一郎還特意談及日本戰國時代的一個特殊現象:

戰國時赴敵國執行間諜任務者,絕非凡常武士,樂師常為第一選擇。樂師多為盲藝人,助興為專職,乃全然不具武力的殘疾人,會讓人鬆懈警惕。即便是警備森嚴的諸侯家宅,往往亦出乎意外地輕易出入。多有機會侍奉主人左右,甚或接觸貴婦人。諸書散見當時武將安插盲樂師為間謀的事例,尤其膾炙人口的正是陶晴賢派盲人法師為間諜,刺探毛利元就行動的故事。老奸巨猾的元就覺察敵方間諜,以反間苦肉計誘殲晴賢於嚴島。另有小田原北條早雲曾發告示:盲人不可用,捕領地內所有盲人沉入海底。且在聞言逃出領地的盲人中秘密安插自己的密探。此外傳說,甲斐的武田信玄為掃蕩德川方面的姦細,將其領地之內的八百盲人斬盡殺絕。

《聞書抄》的故事主幹應屬虛構,但這個說明當是有根據的。如此,太行山「沒眼人」在抗戰時從事的工作,豈不是跟彼島戰國時的盲人特工如出一轍嗎?東洋人過去最擅長的手段,中國人也能無師自通,反過來對付他們呢。在電影《十面埋伏》里,章子怡演過一個當卧底的盲舞女,但那只是憑空想像的,而「沒眼人」卻是活生生的存在,其餘裔至今未絕。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十面埋伏》的劇照

谷崎潤一郎還介紹:當時有專門的盲人組織,稱為「當道」, 以表演平家琵琶曲、凈瑠璃、表白等曲藝為生,後世將箏曲、地方歌謠稱為「當道音樂」,即由此而來。盲人組織有所謂「座」的職銜,分為「檢挍」、「別當」、「勾當」、「座頭」四個級別。只有加入這一「座」的系統,獲得「當道」資格,才能為達官顯貴之家表演。而「座頭」這一職位,後來還成了一個姓氏。在著名的系列電影《座頭市》里,盲劍客主角就是叫「座頭市」,這個姓氏,恰恰保存了古典盲藝人的歷史符碼。亞妮說「沒眼人」是中國的「荷馬」,未免誇張了;若說「沒眼人」是中國的「座頭」,倒是異常貼切的。

《座頭市》的電影海報

以前我曾寫過一篇《盲妓》(《擬管錐編》),彙輯過一些舊中國盲女藝人的史料。後來讀到蘇枕書的《盲女之歌》(《京都如晤》),也考述了過去中日的盲女事類。大抵來說,在中國,盲女藝人至少在明清時已相當普遍,嶺南地區尤為多見,但似乎皆活動於繁華的市井間;相比之下,「沒眼人」卻是始終流浪於荒僻山野間,即便單純作為賣藝人,條件也要艱苦得多。或許可以說,「沒眼人」在中國本土是孤峰突出般的存在,倒是更接近於日本過去的「巡迴盲女藝人」。關於這種盲女藝人的情形,據我所見,表現得最突出最直觀的,當數綾瀨遙主演的影片《女座頭市》,而描述得最真實最細膩的,則要數水上勉的小說《盲歌女阿凜》。總的說來,比之都市化的「盲妹」,「巡迴盲女藝人」和「沒眼人」顯然都更孤立、更邊緣,是徹底的社會底層。

已故的日本民俗學者沖浦和光曾說:

深入日本歷史的深處,可以感受到日本文化的深層有著一股地下暗流,即由受歧視、受壓迫的民眾擔負起來的賤民文化。但是,這些受歧視的民眾所承擔的勞動和生產一直被認為是低俗而無意義的,被從歷史的舞台上抹殺,被趕入了不見陽光的陰暗世界。(《日本民眾文化的原鄉:被歧視部落的民俗和藝能》)

「巡迴盲女藝人」,自然可以歸入這個「賤民文化」的譜系。但沖浦和光的話,又何曾不適用於中國呢?舊中國沒有日本那樣明確而普遍的「賤民」傳統,但就「沒眼人」卑微的地位和角色來說,他們所從事的,難道不是中國的「賤民文化」?可惜的是,我們的社會學家人類學家缺少沖浦和光那樣的眼光和幹勁;可幸的是,我們還有一位偏執的女主播,做出了那些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沒有做出的事。

亞妮著的《沒眼人》

由《聞書抄》,由《座頭市》、《女座頭市》,由「沒眼人」,讓我想起了高漸離,史上最著名刺客荊軻的死黨。

荊軻刺秦,是中國史上的驚人一幕,而高漸離的故事正是這一幕的延續。《史記·刺客列傳》在荊軻之後,留給了高漸離相當多的篇幅:

秦並天下,立號為皇帝。於是秦逐太子丹,荊軻之客皆亡。高漸離變名姓為人庸保,匿作於宋子(按:地名)。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客擊築,傍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從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竊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擊築,一座稱善,賜酒。而高漸離念隱畏約無窮時,乃退,出其裝匣中築與其善衣,更容貌而前。舉坐客皆驚,下與抗禮,以為上客,使擊築而歌,客無不流涕而去者。宋子傳客之,聞於秦始皇。秦始皇召見,人有識者,乃曰:「高漸離也。」秦始皇惜其善擊築,重赦之,乃矐其目,使擊築,未嘗不稱善。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築中,復進得近,舉築朴(撲)秦皇帝,不中。於是遂誅高漸離,終身不復近諸侯之人。

不知為何,《太平御覽》所引《史記》文本與通行本《史記》有極大差別,對高漸離的謀刺描畫得更為細緻生動:

高漸離,善擊築,與荊軻友。見軻刺秦王不中而死,乃變姓名入秦,欲為軻報仇。市中擊築而乞,人觀而美,奏之。秦王聞,召之於前擊之,王悅,猶以疑焉,熏其兩目,置於帳中。王躭之,親近於漸離,漸離望秦王嘆息之聲,舉築以擊,中王膝,王怒之……(以下疑有闕文)

不論是「矐其目」,還是「熏其兩目」,總之是弄瞎了高漸離。表面上,這自然很合乎情理(秦始皇絕對做得出這樣的事),但實際上卻有個疑點:築是一種打擊樂器,結合傳世文獻和出土實物來看,應有五弦(參李純一《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第十八章第二節)。這不能算是一種簡單樂器了,而高漸離猝然失明,如何還能保持原先的水準呢?因之,我有個「腦洞」:高漸離會不會本就是盲人呢?這樣,秦始皇讓他近前演奏,他的演奏一如平日,也就順理成章了;而以秦皇之殘暴,天下之惡皆歸焉,世人將高漸離的盲歸因於秦皇,也是不奇怪的。當然,這純屬臆測,沒有任何文獻可以依憑。

不論如何,不論高漸離是怎麼瞎的,當他走進秦宮,就是作為一個盲人在表演,在戰鬥。當他以築為劍,向秦始皇奮力一擊的時候,他已不只是一個「沒眼人」,也成了一個「座頭市」。在那一瞬間,他彷彿能扼住歷史的咽喉,他有那麼一點機會,可以終結黑格爾所謂「馬背上的世界精神」——在歷史巨流中,他製造了最驚心動魄的一個浪頭,而在他的背後,是盲藝人群體始終無聲無息的潛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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