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俄羅斯詩歌的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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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1799.6.6——1837.2.10)
普希金:俄羅斯詩歌的初戀
汪劍釗
1799年6月6日,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出生於莫斯科的一個貴族家庭,家族的門第雖然不算太低,但也不是特別顯赫。普希金的父親謝爾蓋是一名退役軍官,酷愛法國文學,經常在各種沙龍里顯示出眾的才華,隨口拋出一連串法語的雙關詞,在貴婦們的相冊和紀念本上題寫熱烈而智性的詩句。他喜歡戲劇,平時也會給孩子們誦讀莫里哀的作品。普希金母親的家族有著傳奇的背景,其遠祖是彼得大帝著名的黑奴漢尼拔。也就是說,詩人的身上還流淌著非洲的血液。
普希金從小就喜歡閱讀,據說,他10歲就已讀過荷馬的兩大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在這樣的家庭氛圍里,普希金根本不需要擔心自己因為寫詩而被人看作遊手好閒之人,家人對他熱衷的事業絕不會排斥。他就像一粒優質的種子,落到了肥沃的土壤里,最後的開花結果就是一個時間的自然推演。在這一點上,他的一位詩歌繼承人,被稱作「俄羅斯詩歌的月亮」的安娜·阿赫瑪托娃可就沒這麼幸運,女詩人的父親認為寫詩會玷污戈連科這個姓氏,以至於她在發表作品時只能選擇了來自母親遠祖的一個姓氏——阿赫瑪特。
1811年10月,普希金進入皇村學校學習。不過,普希金並不屬於學霸式的學生,當時的老師對他作過這樣的評價:「他的天賦之才要遠遠勝於他的基本功,他的思想更趨奔放和敏感,卻不夠深刻。他的學習主動性一般」,並且「非常懶惰,不專心而且在課堂上搗亂」。普希金的法學、歷史、地理、數學等科目,成績都很一般。但是,或許受了父親的熏陶,他成績最好的功課是俄國文學、法國文學和擊劍。有意思的是,由於在法語上的能力和淵博的法國文學知識,他甚至被同學們戲稱為「法國佬」。
普希金獲得最初的詩歌名聲也是在皇村學校。1815年1月8日(舊曆),皇村學校舉行了一次語文考試。在考試中,普希金被安排朗誦了一首自己的作品,它引起了當時的宮廷詩人傑爾查文的讚賞。關於這個事件,普希金作了這樣的記錄:「我就站在離傑爾查文兩步遠的地方,朗讀起我那首《皇村回憶》。我無法描述當時自己的心緒:當朗誦到提及傑爾查文名字的那行詩句的時候,我那青春期的聲音變得沙啞而彆扭,我的內心不可抑制地、充滿狂喜地跳動……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結束朗誦的,也不記得我當時跑到哪裡去了。傑爾查文非常高興;他叫我過來,想和我擁抱……但是,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我。」正是通過這一場合,老詩人聲稱:「第二個傑爾查文已經在世界上出現了:他就是普希金。」以傑爾查文當時在文壇上的地位,這樣的評價不可謂不高,但他沒有料到的是,那不是「第二個傑爾查文」,而是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的普希金。
普希金廣場上的普希金雕像
從皇村學校畢業以後,普希金以十等文官的身份進入外交部工作。桀驁不馴的詩人對衙門和公務沒有太大的興趣,他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詩歌創作中。在短暫的一生中,他留下了將近800首抒情詩,12部長詩,1部詩體長篇小說。在普希金的整個創作中, 最能體現普希金個性和風骨的是他的政治抒情詩,例如:《皇村回憶》有很強的頌詩意味,全詩形式整飭,用語莊重,音韻鏗鏘,洋溢著濃烈的愛國主義精神和對和平的讚美;《先知》《阿利昂》《詩人》等闡述了詩人的使命感以及對人類和世界所承擔的責任;《致恰達耶夫》《鄉村》表達了對理想主義的嚮往和對庸俗人生的唾棄;《自由頌》《致大海》《囚徒》《在西伯利亞的礦井深處》等則抨擊了沙俄的專制和暴政,表達了對自由和個性生活的嚮往。
普希金留下了大量獨具一格的愛情詩,據有心人統計共有200首左右。早在皇村學校時期,普希金愛上了一位名叫娜塔莉亞的女子,為她寫下了這樣的句子:「這還是第一次,我羞怯地/為女性的魅力所痴迷。/整天,無論我怎樣努力,/都無法擺脫你對我的佔領。」正是在這首早期作品中,普希金髮現,愛情不僅有甜蜜,更可能有痛苦和憂愁。
在眾多的愛情詩中,最為人熟知的當數那首《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1825年7月的某天,普希金在與女友凱恩告別的時候,將剛發表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的第一章贈送給她,裡面夾了一首詩,就是《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我的面前出現了你,/彷彿倏忽即逝的幻境,/彷彿那純美的精靈。」詩歌除表達了對她的由衷傾慕之外,更強調了美可以驅散內心的陰鬱,喚醒沉睡的靈魂,有助於對世人進行精神上的激勵和提升。後來,作曲家格林卡將它譜成了一支浪漫曲。藝術評論家謝羅夫聽到後,禁不住讚歎道:「這就是一部完整的愛情史詩。」
凱恩
普希金另一首傳播很廣的愛情詩是《我愛過您》。這是一首描寫失戀的情歌,但它體現的不是頹廢和沉淪,而是一種愛的無私和崇高:「我愛過您,愛得那麼真摯,那麼溫存,/上帝保佑,但願別人也能這樣愛您。」閱讀這樣的作品,我們可以明白,愛情不僅來自生理的衝動,更在於精神的契合,它是對美與理想的喚起,是一種高尚情操的體現。
隨著一首首詩歌的發表和傳播,他很快就進入了俄羅斯最重要的詩人行列,以至於連沙皇都知道俄羅斯大地到處都流傳著他的詩歌。當時,他的一個崇拜者費多爾·格林卡就曾經感嘆道:「啊,普希金,普希金!是誰教會了你用那非凡的詩篇來迷惑眾生?」
可能會出乎中國讀者的意料,被視作俄羅斯詩歌偉人的普希金,實際上其貌不揚。他的身材並不高,只有五尺六寸,一頭蓬亂的黑髮,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指甲留得很長,而且總是髒兮兮的,有著如同飛禽爪子似的雙手。他時常在大街上閑逛,穿著雙排扣的黑色禮服,頭戴一頂玻利瓦爾式的高帽子,上面還系著一根笨重的藤條,下身穿一條細窄的馬褲。即便如此,1830年5月,普希金還是憑藉自己的才華贏得了莫斯科第一美人娜塔莉婭·岡察洛娃的芳心。
娜塔莉婭·岡察洛娃
該年秋天,普希金為了籌備婚禮,來到父親的領地波爾金諾,辦理財產的過戶手續。他原計劃在那裡待上一個星期左右。始料不及的是,當地突然發生了一場霍亂,這迫使他滯留了三個月。波爾金諾的氣候宜人,風光秀麗,相對與世隔絕,他可以擺脫娛樂、日常事務的干擾。再加上作為一個未婚夫的責任感,凡此種種,讓普希金進入了一個創作的井噴期。
可以說,作為俄羅斯文學之父,普希金的這次波爾金諾之行給出了充分證明。 在意外滯留的三個月中,他在多種體裁中都有了出色的表現。他寫出了將近三十首抒情詩(包括《惡魔》《哀歌》《秋天》《英雄》《為了遙遠祖國的海岸》等),在這些作品中他藉助音樂性的文字來抒發對告別青春與愛情失意的傷感、對自然之美的沉醉,還有對時弊的抨擊與社會不公的揭露。
普希金與岡察洛娃於1831年2月18日在莫斯科舉辦了婚禮。據說,結婚的前夕,他還與朋友們舉行了一個單身漢聚會。維澤姆斯基為此還即興創作了一首詩,他在詩中說道:「普希金!明天你就要結婚!/ 告別吧,單身生活!/ 快把單身漢的杯子擲到地上/ 可別等到明天去點燃一個空藥包……」那天晚上,普希金表現得很傷感,始終一言不發。第二天,他很早就起床去見未婚妻了。
婚後一星期,他在給好友普列特尼奧夫的信中說道:「我結婚了——而且很幸福,唯一的願望是生活當中不要出現任何變化——我想像不出還會有更美好的生活了。這種狀態對我來說是全新的,我甚至感到自己重生了。」不久,他便由莫斯科遷到了彼得堡。
但是,家庭生活並沒有給詩人帶來預期的寧靜和幸福,隨之而來的各種社交、應酬活動佔據了很大一部分時間。更令人難堪的是,岡察洛娃身材高挑、形象靚麗,夫婦倆在形象上多少留給人不太般配的印象,甚至有人覺得這對夫妻有點像維納斯和伏爾甘(羅馬神話中的火神,智力低下,且身有殘疾)。據說,妻子的美麗甚至引起了沙皇尼古拉一世的注意,為了能在宮廷舞會上經常見到她,他居然賜給了普希金一個宮廷近侍的職位。1836年,流亡到俄羅斯的法國貴族丹特斯開始肆無忌憚地追求岡察洛娃。不久,這事就在彼得堡的上流社會中流傳了開來。
普希金紀念館中的雕像
性格剛烈的普希金顯然無法忍受這種侮辱。1837年2月8日(舊曆1月27日),在彼得堡近郊的黑溪旁邊的一片白樺林中,普希金與丹特斯進行了一場決鬥。決鬥的條件非常嚴苛,雙方的距離只有十米,並且,假如第一次射擊沒有結果,決鬥將繼續進行。這就意味著,死亡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了。
那天下午,助手們把二人帶到二十步開外的地方,將手槍交給了他們。丹特斯首先開槍,擊中了普希金的腹部,普希金受傷以後仍然射出了屬於自己權利的一顆子彈,也擊中了對手。丹特斯僅僅受了點輕傷,胸口的扣子或者厚佩帶救了他的命。兩天以後,普希金離開了他曾經瘋狂地眷戀的人世。
作為一種紀念,位於彼得堡莫伊卡河的普希金紀念館將鐘擺永遠停留在了下午兩點四十五分。最早發布訃告的是《《俄國殘疾軍人報》文學增刊》。由奧陀耶夫斯基執筆的訃文如下:「我們詩歌的太陽隕落了!普希金去世了,在風華正茂的年齡,在文學生涯的中途去世了!……我們沒有力量再說什麼,而且也不需要再說什麼;每一顆俄羅斯的心臟都明白這無可挽回的損失之價值;每一顆俄羅斯的心臟都被撕碎了。普希金!我們的詩人!我們的歡樂,我們民族的光榮!……難道我們真的失去了普希金?……這簡直讓人不可想像!」
聞聽這一噩耗,丘特切夫以《1837年1月29日》為題寫下了悼念詩:「俄羅斯之心永不會把你忘卻,/彷彿刻骨銘記自己的初戀!」另一位大詩人萊蒙托夫在悲憤中寫下了《詩人之死》:「詩人犧牲了!——這榮譽的俘虜——/倒下,受盡了流言蜚語的中傷,/胸膛吞下鉛彈與復仇的渴望,/高傲的頭顱因此而垂下!」他在詩中指斥了當時上流社會的無恥、沙皇制度的陰險和庸眾流言的可怖,並以此宣告了自己的詩歌生命的誕生。詩人之死可以帶來新的生命,這或許就是詩歌特殊的魅力,而曾經被榮譽所俘虜的作者則將讀者變成了美和真理的囚徒,讓他們有能力體驗每一段生活都猶如甜蜜的初戀。
原載:《光明日報》
本文有所刪減
普希金詩十首
汪劍釗 譯
經驗之談
有人能夠以冷漠的理性
暫時阻擋住愛情,
但他無法用沉重的鐐銬
鎖住愛情的翅膀,
任隨他不歡笑、不玩耍,
和冷峻的智慧結成盟友;
一旦頑皮的愛神
前來叩擊他的大門,
仍然會和理智發生爭吵,
不由自主地去開門。
我本人有過這樣的經歷,
領略了這番話的真義。
「一路平安!再見,愛情!
我要飛翔,離開赫洛婭,
追隨那盲目的女神,
去捕捉幸福,幸福!」
我曾經傲慢地瘋想。
突然,我聽到哈哈大笑,
回頭一看……愛神
她又來叩擊我的大門。
不!顯然,我不可能
與愛神在吵吵嚷嚷中生活,
只要年邁的帕爾卡
還在捻紡著生命之線,
我就任隨愛神將我主宰!
及時行樂是我的準則。
死亡打開恐怖的墳墓,
明亮的眼睛迅即就黯淡。
愛神呀,也不會前來
叩擊陰森的墓門!
宴飲的大學生
朋友們!悠閑的時刻已來臨;
一切都寧靜而安詳;
快把桌布鋪好,拿來酒杯,
斟上金色的葡萄酒!
香檳啊,在酒杯中冒泡吧,
朋友們,何必還在桌上擺放
康德、塞涅卡與塔西陀,
而且還一本接一本?
把這些冰冷的智者扔進桌底,
我們來統治這一片領地;
把傻乎乎的學究扔進桌底,
沒有他們,我們才能暢飲。
難道在桌布的旁邊,我們
還能找到清醒的大學生?
不論怎樣,必須趕緊
從中選出一位主席,
作為獎勵,他給每個醉鬼
斟上潘趣酒和格羅克酒,
而對你們斯巴達式的人啊,
就會端上一杯清水!
乾杯!我好心腸的加利奇,
你主張享樂主義的生活;
你是伊壁鳩魯的兄弟,
你的靈魂浸泡在酒杯中。
你把花冠戴到自己的頭上,
前來做我們的主席,
哦,就連各國的君主
也會對大學生產生妒忌。
伸出手來,德爾維格!還睡什麼?
醒來吧,睡意惺忪的懶漢!
這已不是坐在講台下,
不是在聽催眠的拉丁文。
你瞧:這兒全是你的朋友;
瓶子里灌滿了葡萄酒,
為我們繆斯的健康而乾杯,
帕納斯山上的風流人物。
親愛的滑稽鬼,擊掌為誓!
把閑暇的酒杯斟滿,
再寫上一百條警句,
調侃一下敵人與朋友。
至於你,年輕的美男子,
尊貴的浪蕩子先生!
你是酒神勇猛的祭司,
請把別的事情先撂下!
雖是大學生,雖說已醉了,
我仍然敬重謙虛的品德;
高舉起冒泡的酒杯,
我將戰鬥來祝福。
親愛的同學,直率的朋友,
讓我們緊緊地握一下手,
讓我們把學究的無聊
扔進這輪飲的酒杯:
我們不是初次一起喝酒,
更是經常相互爭鬥,
但是,斟滿了友誼之杯,
我們馬上言歸於好。
哦,還有你,童年時代,
你便一直呼吸著歡笑,
確實,你是個有趣的詩人,
但你的寓言寫得很糟。
我跟你無拘無束地玩牌,
我打心眼裡喜歡你,
把這杯子斟得滿滿的――
理智,最好去見上帝!
還有你,天生的淘氣鬼,
那浪子中的浪子,
豁出命來的大膽狂徒,
是我知心的朋友,
把這些酒瓶酒杯摔碎,
祝願普拉托夫健康,
乾脆,把酒澆進哥薩克帽子,
我們重新再乾杯!
靠近一些,親愛的歌手,
阿波羅的寵兒!
請用吉他安謐的聲音
歌頌心靈的主宰。
多麼甜蜜,在鬱悶的胸中,
流淌著繾綣的樂音!……
但是否我又要為激情嘆息?
不!醉鬼只會哈哈大笑!
或許,為了酒神的合唱隊,
技巧嫻熟的羅傑,
拿起那把破舊的提琴,
吱吱嘎嘎拉上一曲?
先生們,一起合唱吧,
不太連貫有什麼關係;
沙啞?――這不是災難:
對醉鬼而言,一切都可行!
怎麼啦?……我眼中一切成雙,
酒瓶也排成了一對對;
整個屋子都在旋轉;
黑暗蒙蔽了我們的眼睛……
你們在哪裡,同學們?我在哪裡?
告訴我,看酒神面上……
你們在睡覺,我的朋友們,
趴伏在練習本上……
你這個倒霉的作家!
你看來比誰都更清醒;
維利格姆,讀你的詩歌吧,
讓我能儘快入睡。
致李錫尼
李錫尼,你是否看見:年輕的維圖裡,
頭戴桂冠,身穿鮮艷奪目的紫紅長袍,
乘著華麗的馬車,沿著寬闊的大道
神情倨傲地朝著人群飛馳而來?
你瞧: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卑躬屈膝;
你瞧:隨從們在怎樣驅趕不幸的人們!
諂媚者、元老和美女排成了一長列,
目不轉睛,討好地追隨在他的身後;
戰戰兢兢地捕捉他的笑容和飄忽的眼神,
彷彿在等待諸神那令人驚喜的祝福;
年幼的孩子們和白髮蒼蒼的老人,
都跪倒在地,默默地膜拜他們的偶像:
對他們而言,污泥中他的車轍的痕迹
也成了某種神聖而可敬的紀念物。
哦,羅慕洛的人民,請問,你們跪了多久?
誰使你們成為奴隸,給你們套上強權的枷鎖?
高傲的全權公民們在重壓之下屈服。
哦,天哪,是誰,是誰讓你們甘受奴役?
(要我來說?)是維圖裡!祖國的恥辱啊,
一名放浪的少年竟凌駕於群臣之上;
暴君的寵兒執掌著軟弱的元老院,
羅馬被套上重軛,祖國蒙受著恥辱;
維圖裡成了羅馬皇帝!……哦,恥辱,哦,時代!
莫非這整個宇宙都必須毀滅?
但那是誰呀,站在柱廊下,低垂著頭顱,
披著一件破斗篷,拄著一根拐杖,
皺著眉頭,從喧鬧的人群中走過?
「你去哪裡?智者達米特,真理之友!」
「我也不知去哪裡,我早已熟視無睹;
我要永遠離開羅馬:我憎恨奴役。」
李錫尼,好心的朋友!或許,我們最好
還是以白髮蒼蒼的犬儒主義者為榜樣,
向福耳圖那和那些幻想家卑躬屈膝?
或許我們最好還是離開這個荒淫的城市?
這兒一切都可以出賣:法律、正義、
執政官、護民官、名譽、美色。
請讓格莉采麗婭,這年輕的美女,
像輪流飲用的酒杯一樣供眾人分享,
人們的天真被交易的羅網所捕獲!
我們因布滿皺紋的軟弱感到羞恥,
我們把歡樂的光亮留給虛榮的青春:
讓無恥的克利特,這科涅里的奴僕,
在顯貴和富豪的府邸之間來回穿梭,
去厚顏無恥地販賣他的卑鄙下流!
我有一顆羅馬人的心,自由在胸中沸騰;
偉大人民的精神並未在我身上沉睡。
李錫尼,讓我們儘快遠離這焦慮,
遠離這幫瘋狂的智者,撒謊的美女!
不要理會嫉恨的命運對心靈的打擊,
我們要把祖先的靈魂帶回到鄉村!
在古老的灌木叢的蔭涼下,在海濱,
我們不難找到明亮而樸素的房屋,
在那裡,我們不再懼怕群氓的騷動,
我們將在遠離塵囂的幽居中終老一生。
在那裡,我們棲身在舒適的角落中,
面對壁爐里橡木熊熊燃燒的爐火,
手捧祖傳的酒杯,生髮弔古的情思,
讓冷酷的尤維納利斯冶煉我們的精神,
我要以正義的諷刺來刻劃惡習,
把這個時代的風尚向後人來揭露。
啊,你這荒淫殘暴的傲慢之國!
報復和懲罰的日子,可怕的日子將來臨,
我已預見到了這恐怖的輝煌之終結:
那主宰世界的皇冠將跌落,跌落進塵埃。
年輕的民族,那在慘烈戰鬥中成長的子孫,
將舉起強壯的手臂,把刀劍向你刺去,
他們將越過崇山峻岭,越過汪洋大海,
像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向你洶湧而來。
羅馬將消失,濃重的黑暗將它籠罩;
一個過路人,眼望著廢墟上的石塊,
將陷入悒鬱的沉思,發出一聲感嘆:
「羅馬啊,生於自由,卻毀於奴役。」
淚
昨天,我和一名驃騎兵
坐在一起喝酒,
悶悶不樂,默默地
望著遠方的道路。
「你說,你向路上張望什麼?」
我勇敢的朋友問道。――
「謝天謝地,你還不曾
在這條路上送別朋友。」
我把腦袋耷拉到胸口,
很快地低語一句:
「驃騎兵啊!她已經離開了我!……」
我長嘆一聲,又陷入沉默。
一滴眼淚懸掛在睫毛上,
隨即落進了酒杯。
他大聲嚷道:「孩子,真不害臊,
竟然為一個姑娘落淚。」
「別說了,驃騎兵……唉!心在痛。
或許,你從來沒有過痛苦。
哦!只要有一滴眼淚,
就能使酒杯沾上劇毒!……」
致一位畫家
美惠女神和靈感的孩子,
趁著心靈燃燒激情的時辰,
用你揮灑自如的多情筆
為我描繪我的心上人;
畫出迷人的純潔之美,
希望那可愛的線條,
天庭之樂的微笑,
和美本身的目光。
請將維納斯的腰帶
纏上赫柏般纖細的腰肢,
用阿爾巴尼隱秘的妙筆
來凸現女皇的魅力。
以波濤般透明的薄紗
覆蓋她顫動的胸乳,
讓她在薄紗下調勻呼吸,
能夠悄悄地嘆息。
請展示愛情羞澀的幻想,
我心中秘藏的幻想,
以戀人幸福的手
在下方簽署自己的名字。
歌 手
您可曾聽見樹林背後子夜的歌聲,
那名歌手在傾訴愛情和憂傷?
晨曦初露,田野上一片寂靜,
響起純樸而凄涼的笛聲,
您可曾聽見?
您可曾遇見他,在空曠的黑樹林中,
那名歌手在傾訴愛情和憂傷?
您可曾見到他的淚痕和微笑,
他溫和的目光里充滿了憂愁,
您可曾見到?
您可曾嘆息,聆聽著低沉的歌聲,
那名歌手在傾訴愛情和憂傷?
當您在樹林中見到那名青年,
遭遇那黯淡無神的目光,
您可曾嘆息?
心 願
我的日子遲緩而艱難地流淌,
每時每刻,在我陰鬱的內心
都滋長著那不幸的愛情的哀傷,
激發起各種各樣瘋狂的幻想。
但我默默無言,無人知道我的幽怨;
我暗自落淚,淚水給我以慰藉;
我的心靈啊,被憂愁所征服,
其中充滿了痛苦的快感。
哦,生命的期限!飛吧,我不會遺憾,
在黑暗中沉沒吧,空洞的夢幻;
我珍惜的是我愛情的磨難――
讓我死去吧,且讓我在愛情中死去!
康 復
親愛的朋友,我見到的是你嗎?
莫非這只是一個飄忽的夢幻,
朦朧的幻想,或者是熾熱的疾病
以欺騙來刺激我的想像力?
在身患重病那些陰鬱的日子裡,
莫非是你,溫柔的姑娘,一身戎裝,
顯出可愛的笨拙,站在我的床前?
是的,我看見了你;我遲鈍的目光
認出了戎裝下那熟悉的美麗:
我用柔弱的低語呼喚我的女友……
但陰鬱的幻想又集聚在我的腦海里,
我用衰弱的手在迷霧中將你尋找……
哦,突然,在我灼熱的額頭,我感到了
你的呼吸,你的眼淚和你的濕吻……
不朽的舉動!滿懷激動的慾望,
生命的火焰在我的心頭疾馳而過!
我熱血沸騰,我在顫抖……
殘忍的朋友!你用狂喜來折磨我,
來吧,用愛情來毀滅我!
趁著寂靜的良宵,
顯身吧,妙人兒!讓我再一次看到
你威嚴的軍帽下天使一般的眼睛,
你的斗篷和武裝帶,
以及軍靴裝飾下美麗的腳髁……
別再遲疑,快點兒,我迷人的戰士,
快來吧,我等著你:諸神又一次
贈送給我健康的厚禮,
同時也給了我甜蜜的煩惱,
那神秘的愛情和青春的遊戲。
鄉 村
你好啊,荒涼偏僻的角落,
安寧、勞作和靈感的場所,
我無形的歲月之河在此流淌,
流進幸福和忘情的懷抱。
我是你的:我放棄了女人的溫柔鄉,
豪華的盛筵,歡娛和遊戲,
贏得樹林寧謐的絮語和田野的安靜,
贏得自由的閑散,沉思的女友。
我是你的:我愛這一座花園,
幽深,清涼,百花盛開,
我愛這一片草坪,堆滿了芬芳的草垛,
清澈的小溪在灌木叢中淙淙流淌。
我的面前到處是活動的畫面:
我看到兩個湖泊蔚藍的水面,
漁夫的船帆偶爾閃爍著白光,
對岸是起伏的山岡和連綿的平原,
遠處散布著一座座農舍,
在潮濕的湖岸上,走動著成群的牛羊,
烘烤房輕煙繚繞,磨坊的風車在旋轉;
到處是富足和勞動的景象……
就在這裡,我擺脫了無聊生活的枷鎖,
學習從真理中間尋找幸福,
以一顆自由的心靈來崇尚法律,
不再理會群氓們的竊竊私語,
對羞怯的訴求回報以同情,
不再艷羨惡棍和蠢材的命運,
唾棄他們不義的趾高氣揚。
歷代的聖哲啊,我在這裡向你們請教!
在這神聖的窮鄉僻壤,
你們歡樂的聲音更加響亮;
它驅散了懶惰那陰鬱的幻夢,
讓我內心產生勞作的熱情,
而在靈魂深處逐漸滋長了
你們那些創造的思想。
可是,一個可怕的思想卻讓靈魂感到不安:
在蔥蘢的田野和群山中間,
人類的朋友將傷心地發現,
到處是蒙昧那致命的恥辱。
不見淚水,也不聽呻吟,
命運選中的野蠻老爺是人們的災星,
他們既沒有情感,也無視法律,
只會用強制的鞭子去掠奪
勞作、財產和農夫們的時間。
屈從於鞭子,扶著他人的耕犁,
沿著鐵石心腸的地主的田壟,
羸弱的奴隸挪移著腳步。
所有人在此背負重軛直到走進墳墓,
心底不敢存有任何希望與愛好,
少女像鮮花似地開放,
只是為了滿足無情惡棍的玩弄。
衰老的父輩們至親的依靠,
年輕的子弟,勞動的同志,
只能離開自己的茅屋,
去擴充苦難奴隸的數目。
哦,但願我的歌聲能觸動心弦!
為什麼命運不曾賜予我能言善辯的才能,
只讓無用的激情在我的心中燃燒?
哦,朋友!我能否見到:人民獲得解放,
在沙皇的首肯下,農奴制被廢除,
在我的祖國上空,燦爛的自由
那美麗的霞光終於冉冉升起?
黑色披巾
我像瘋子似地望著黑色披巾,
悲哀撕扯著我冰涼的心靈。
那時候,我年少又輕信,
狂熱地愛上年輕的希臘女郎。
迷人的姑娘給了我不少溫存;
可我很快就遭遇了黑色的一天。
有一次,我邀集了眾多快樂的客人;
一個令人可恨的猶太人來敲我的門。
他低聲說道:「你和朋友們在這裡宴飲;
你的希臘女郎已經對你變了心。」
我臭罵他一通,給了他黃金,
喚來了我那忠實的僕人。
我們出了門;我快馬加鞭地趕路;
溫柔的傷感在我內心默然不語。
我尚未跨進希臘女郎的門坎,
眼前一陣發黑,全身頓時癱軟……
我獨自一人闖進了她的閨房……
亞美尼亞人正親吻著不忠的女郎。
我只覺得天旋地轉;寶劍咣啷響……
惡棍還沒來得及中斷他的親吻。
我一個勁兒踐踏著無頭的屍體,
臉色蒼白地默默注視著那女郎。
我仍然記得那哀求……血流如注……
啊,希臘女郎死去,愛情也死去。
我從僵硬的頭顱上取下黑色披巾,
沉默不語地擦拭我血淋淋的劍刃。
趁著夜幕降臨的時刻,我的僕人
把這兩具屍體扔進了多瑙河的波濤。
從此,我不再親吻迷人的眼睛,
從此,我不再領略深夜的歡情。
我像瘋子似地望著黑色披巾,
悲哀撕扯著我冰涼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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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詩英譯 | 石鼓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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