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之愁，納蘭之傷，東坡之淚：每扇窗後都有個俗人過著世間歲月

辛棄疾《臨江仙》曰「綠窗剗（chǎn）地調紅妝」，古人常以「綠窗」代指年青女子的居室，綠窗啟處，佳人盈盈。有副對聯說「兄持燭燈招紅影，弟閱詩書伴綠窗」，寫的就是一家雙喜臨門，兄弟倆同時辦婚事，綠窗紅影，美不勝收。

這是已經修成正果的，床前，窗下，過著幸福的小日子，至於熱戀中的情侶，要看元代戲曲家關漢卿的小曲兒《一半兒·題情》：

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迴轉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碧紗窗下，荷爾蒙生，半推半就，欲拒還迎，雖然名為「一半兒」，濃情卻是滿滿當當。貫雲石在《陽春白雪序》中說關漢卿「造語妖嬌」，聽此一曲可知點評之精到。

在金庸的《書劍恩仇錄》中，紅花會的老大陳家洛要算計微服私訪的乾隆皇帝，就安排風情萬種的江南名妓玉如意唱了這首小曲兒給他聽，又妖，又嬌，直撩得萬歲爺春心蕩漾，渾不知一隻腳已經被人套牢。

五代詞人韋莊有首《菩薩蠻》詞，就沒這麼幸福了，綠窗人遠，相思綿綿：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韋莊生活在唐朝由衰到亡、五代十國混戰的年代，一生飽經離亂漂泊之苦，這首《菩薩蠻》就是他浪跡江南時思鄉之作。此詞一寫美人如花，遙念當年離別之夜和淚相送，歷歷如在眼前；二嘆紅顏易老，希望能早日歸家團聚，綠紗窗下，不負春宵。

亂世流離中，一個人獨宿異鄉孤館，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夢回故鄉」是一種極具時空感的渴望。而家中佳人臨窗獨坐，思念亦然，李白《雜曲歌辭·久別離》曰：

別來幾春未還家，玉窗五見櫻桃花。況有錦字書，開緘使人嗟。

至此腸斷彼心絕，雲鬟綠鬢罷攬結，愁如回飆亂白雪。

櫻桃是屬於春天的，春意的，春情的，智利詩人聶魯達在《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中無比暖昧的說過，「我要從山上帶給你快樂的花朵，帶給你鍾型花、黑榛實，和一籃籃野生的吻。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櫻桃樹上做的事。」

而當情人不在身邊，一切的美好就都只能是想像。「別來幾春未還家，玉窗五見櫻桃花」，李白把玉人的惆悵無聊鑲入了窗中，那思念的畫面，千年萬年，推開給你看。

有一天，這窗里窗外的思念，一旦成為陰陽相隔的孤單，從此，生活就總是被窗下那些瑣碎的回憶牽連：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這是清代詞人納蘭容若的一首悼亡詞，納蘭活了32歲，妻子盧氏比他還要早逝，兩個人只共同生活了三年。盧氐病卒半月後，納蘭容若作此詞，「當時只道是尋常」，生命一旦划上句號，生活轉眼成了回憶，所有的平常都在一瞬間變得不尋常。

「賭書消得潑茶香」一句源自李清照《金石錄後序》：「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

北宋滅亡之前，李清照和趙明誠在山東青州過了十多年安宜的鄉居生活，「小院閑窗春深，重簾未卷影沈」，日子過得小資又小康。夫妻倆都愛古籍碑帖，每得一件精品皆愛不釋手，「摩玩舒捲」，品評優缺，往往一玩就是一個通宵。眼看生活越來越沒規律，三天兩頭弄得跟兩頭熊貓似的，兩人最後只好定了個死規矩：以後再不能由著性子玩了，每晚以一支蠟燭為限，燃完就必須上床休息。

金兵入侵宋室南渡後，李清照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悲慘，國破家亡，夫君故去，流離失所，貧病交加。「病起蕭蕭兩鬢華，卧看殘月上窗紗」，窗前的形單影隻，晚年的孤獨落寞，讓李清照常常陷入對過去美好生活的回憶，隨之而來的是更深更久的悲傷。

「今看花月渾相似，安得情懷似舊時」，人去，樓空，春光不再，「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熙寧八年春，蘇東坡在密州做太守，一天夜裡，他夢見了已經去世十年的妻子王弗。十年生死，夫妻重會，相顧無言，淚下如雨。「半夜燈前十年事，一時和雨到心頭」，蘇東坡含淚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二日夜記夢》一首：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夜月，短松岡。

墨汁淋漓之際，詞人已是淚流滿面。十年時間，也許當時斷人心腸的痛已不再強烈，然而思念卻一刻也不曾減，就如同一根細細的鋸齒，不停的拉扯著人的某一根神經，直到生命的盡頭。這首《江城子》是蘇東坡的第一首悼亡詞，在詞的發展史上也是第一首，陳師道稱「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傾泉」，誠不為過。

小軒窗前，人影永遠，論深情，《江城子》可稱千古第一情詞。

窗外是風景，窗內是人生。

漏窗、花窗、長窗、半窗、景窗、橫風窗、和合窗、地坪窗……這是建築意義上的窗，有著各自的造型和作用；

玉窗、瑣窗、軒窗、寒窗、綺窗、綠窗、霞窗、雲窗、瓊窗、彤窗、蓬窗、幽窗……這是文學意義上的窗，一字之別，烘托出不同的「窗」之意象，也刻畫出人們不同的心境。

寒窗苦讀、綠窗幽怨、蓬窗羈旅、玉窗春明……或優美，或纏綿，或惆悵，或清新。人生如戲，但生活不是戲檯子，人人要過的都是小日子，最終一部「小窗」幽記，代表著人們對幸福生活的嚮往。

窗窗觀世界，戶戶寓乾坤。人生繁雜，百味窗下，書畫琴棋詩酒花，柴米油鹽醬醋茶，添一味時光年華，幸福點點在發芽。

無論唐宋還是明清，富貴還是貧窮，歲月靜好，窗明几淨，就是最好的時光。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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