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後重建的巴黎聖母院,會是什麼樣子
撰文/順手牽猴,專欄作家
這是幾星期前的事了。離開巴黎那天,恰好要去左岸看一條很老的窄街,叫「釣魚貓」(Rue du Chat-qui-Pêche)。或許因為這個名字有點兒搞怪,也許因為它是全城最窄的一條街,引來不少人在路口拍照。半路穿過城島,於是又在聖母院轉了一圈。幾天之後的一場大火,將改變記憶中的一切。
整個事件作為新聞早已冷卻多時,今後留給廣大群眾觀望的,是多年之後重建的聖母院,會是一個什麼樣子。這座中世紀哥特式建築的典範之作,自從十二世紀奠基,於今已有八百五十餘年的歷史。如果十四世紀中葉竣工算起,它也經歷過五個多世紀的風雨侵蝕,自然損壞無可避免。一年之前,就在同一個地方,新豎起的鋼製腳手架標誌著大教堂維護工程的開始。法國這樣一個世俗化的共和國,教堂屬於國有資產,教會雖可免費使用,卻不能因此將其據為教產。大修估算需要一億多歐元,而政府只能拿出一個零頭。
巴黎聖母院失火前後
一方面,法國有太多古迹要維護,但更重要的是算政治賬。在一個宗教問題的敏感時期,為天主教設施動用公帑,可能導致不可預料的政治後果。悖謬的是,一場起因不明的火災,倒是把各路資金全都燒了出來,雖說在此之前,教堂很多部分的維護早已刻不容緩。很長一段時間,聖母院方面只能向國外求助,特別是美國。去年,為此募捐的聖母院之友組織,被美國國稅局獲批免稅。
由於大型哥特建築雕琢繁複,修護工作幾乎要伴隨整個使用壽命。那些鏤空的石雕部件,還有輕盈的扶壁、飛拱,帶來裝飾效果的同時,也具有天然的脆弱性。進入工業時代之後,空氣污染也加速了古老建築的侵蝕。巴黎平原較低的地勢,尤其不利於污濁空氣的消散。但事情不僅如此。
巴黎聖母院拱頂
巴黎這座富於革命傳統的城市,近代發生的歷次社會動蕩,也給這座教堂帶來嚴重破壞。十六世紀的于格諾暴運動期間,清教徒把教堂的聖像視為偶像崇拜的罪證,於是大量搗毀。更大的破壞發生在大革命期間。一些倖存至今的雕像頭部,現在可以在克呂尼博物館看到。教堂甚至一度被用做食品倉庫,就連鐘樓上的大鐘,也險些被熔做他用——就是小說中的誇西莫多,負責操作的那組大鐘。
雨果的小說《巴黎聖母院》,不僅成為文學史上最大的IP之一,更是教堂的公關代言。當年詩人就從鐘樓頂上指點巴黎,直升飛機航拍一樣揮卷宏大的城市全景——大教堂腳下,位於塞納河心的小島是Cite(坊,也是巴黎的歷史起點),右岸是Ville(城),左岸則是人文薈萃的Quartier Latin(拉丁區)。大眾旅遊時代之前,很多人對巴黎全貌的最初認知,便來自雨果/誇西莫多這一居高臨下的視角。
失火前的巴黎聖母院
失火之後的巴黎聖母院
從蒙帕納斯大樓遠眺巴黎聖母院
我們沒人見過雨果筆下的巴黎,那個布滿中世紀遺迹的老城,在他生前就已經開始消失。《悲慘世界》中的馬里於斯負傷,被讓·瓦爾讓從下水道救走的地方,在《巴黎聖母院》那個故事的年代,還是一片巨大的公共墳場。今天,那裡早已建成現代化的地下商城。距此向東不遠,是造型更反傳統的蓬皮杜中心。這樣一座永動之城,流水盛宴,它的大教堂也是一部永不停息的變容史,期間伴隨著慶典,也伴隨著災難。
19世紀末的巴黎聖母院
這座十二世紀奠基開工的教堂建築,至今已有八百五十餘年。從十四世紀中葉竣工算起,也經歷了五個多世紀的風雨侵蝕,自然損壞無可避免。大型哥特建築結構雕琢繁複,修護工作必須貫穿使用壽命的全程。鏤空的石雕部件,特別是帶有扶壁功能的飛拱,帶來裝飾效果的同時,也同時具有天然的脆弱性,不如風格樸拙的羅曼式建築耐久。進入工業時代,受到污染的空氣加速了對於古老建築的侵蝕。巴黎處於一個地勢低洼的位置,尤其不利於污濁空氣的消散。
飛扶壁
近代以來,巴黎經歷的社會動蕩,又給大教堂帶來人為破壞。十六世紀于格諾運動興起,暴動的清教徒把教堂上聖象看做偶像崇拜的罪證,於是大量搗毀。更大規模的破壞發生在法國大革命期間,西側立面上刻畫《舊約·列王記》的古以色列君主雕像,頭部均被鑿落(一些殘片現收藏於左岸的克呂尼博物館),就連鐘樓上的大鐘,也險些被熔做他用。是的,就是誇西莫多操作的那組大鐘。
雨果小說的巨大成功,讓飽經革命破壞的大教堂得到修繕的機會。而這項工程的主持人,建築師歐仁·維奧萊-勒-杜克的名字,因為火災的原因,也開始為國人所知。當代人熟悉的巴黎聖母院,正是他聯手讓-巴普蒂斯特·拉敘,大規模修復的結果。而毀於4月15日那場大火的,大體正是那次補建的部分,包括為教堂頂部重新設計的塔尖。根史料記載,那個位置曾在十三世紀修過一座尖塔,但因為年深日久,損毀嚴重,路易十六在位的時候就已經拆除,也完全不是後來被當地人稱作「箭」的那種尖細造型。
歐仁·維奧萊-勒-杜克
《聖母子》雕像
維奧萊-勒-杜克又在塔尖四周,增加了基督十二門徒的銅像。其中聖多默的五官造型,模特正是建築師本人,根本就不忠實原作。要求古建修舊如舊的理念,當時尚不存在。作為一種最為符合浪漫主義審美理想的款型,哥特式在十九世紀的歐洲大面積復興,還有其特定的政治文化背景。那是一個現代民族國家完成整合的時代,風格奪目的大型地標建築恰好具有強化國家認同的心理功能。就在巴黎聖母院工程的同時,萊茵河上屢建屢停的科隆大教堂,進入了其六個多世紀工期的最後階段,幾乎同步於德國的統一進程。
基督十二門徒銅像(部分)
經過多年革命、專制與復辟的動蕩,路易·波拿巴治下的第二帝國,保守情緒全面回潮。那是一個政治未必開明,但經濟高度繁榮的時代。我們今天看到的巴黎,一座大拆大建之後的光明之城,正是那個時代的遺產之一。作為一個經過工商業化改造的現代城市,其中一些重點估計的修護,受到國家的財政背書。
當時的法國歷史遺迹委員會總監,名叫普羅斯佩·梅里美,此人在考古學方面頗有建樹,雖然他的名氣更多來自文學寫作,特別是小說《卡門》。正是他任命了維奧萊-勒-杜克負責一系列損毀古迹的修復工作。除巴黎這座聖母院主教堂外,諾曼底的聖·米歇爾山修道院,以及昂布瓦斯城堡中,葬有達芬奇遺骨的聖·于貝爾禮拜堂,等等。他在原建築物上添加裝飾元素的做法,甚至被後世的大眾文化接收。比如迪斯尼樂園的睡美人城堡設計,除了巴伐利亞的新天鵝石堡的影響,也有不少細節來自他主持修復卡爾卡松城堡。
十九世紀那次大修,帶給巴黎聖母院不少難於解決的歷史遺留問題,風格造型倒在其次。限於當時的經費和工程技術條件,那次工程使用了不少廉價材料。經過一個多世紀,包覆鉛皮的木製塔身出現縫隙,導致含有酸性的雨水滲入頂部的橡木結構,加之建築四壁鏤刻精細的飛拱、護欄也早有朽蝕鬆脫的部分,一旦某個承重部分垮坍,很有可能在教堂疊環緊扣的精密結構中,造成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多米諾效應。
這樣一處旅遊名勝容不得任何安全隱患。諷刺的是,要不是這場火災,工程所需的款項,也許至今還在扯皮。就在這座巴黎郊區的主教座堂,每天數以萬計的各國遊客,在當地信眾參加彌撒的同時環繞側廊匆匆走過,好像一圈持機自拍的迴轉壽司。他們不會意識到自己頭頂的達摩克里斯懸劍。
巴黎聖母院失火前
巴黎聖母院三座門,馬利亞門、末日審判門和聖安妮門
浮雕的細節
除塔尖之外,巴黎聖母院著名的玫瑰花窗,很大程度上也早已不是中世紀原物,而是複製品。那麼嬌脆精細的東西,肯定免不了破損更新。此外,教堂四壁數以百計的怪獸型滴水漏嘴,經過數世紀的雨水沖蝕,要全面進行更換。根據一千多年前的一則民間傳說,有個吐火怪獸被叫做La Gargouille,為民除害的聖羅曼斬下它的頭顱,釘在一座教堂的牆上做漏水口;它的獰戾面相還能嚇退各種惡靈。但已故藝術史家卡米爾卻在《聖母院的滴水獸》一書中,提出另外一個說法——這些石刻部件不管如何富於裝飾性,但之所以採用高度統一的形制,是為了方便複製汰換。它們是一種建築上的耗材。
巴黎聖母院的玫瑰窗
南面的玫瑰窗
修復過程中,維奧萊-勒-杜克不僅更換了漏水用的怪獸,他還增加了原本沒有的東西。聖母院鐘樓上那群混交體怪獸,依據古代神話被命名為喀邁拉,就是被他設計的添加部分。56座怪模怪樣的雕像或捧腮沉思,或憑欄遠眺,就像鐘樓馱俠誇西莫多的一整套表情包,其中還有飛龍和印度象。他們棲居於巴黎曾經的制高點,俯瞰這個理性主義的發源地,像一組被刪除到回收站的無理數,卻又毫無違和感。所以重點不在式樣的古老,而是對於遙遠歷史的想像。
聖母院的滴水獸
還有更極端的例子。1902年,威尼斯聖馬可廣場上的鐘樓塌了,殘磚碎石被沉入瀉湖。然而政府隨即又做出重建鐘樓的決定,com"era do"vera(原樣,原地)。該鐘樓建於十六世紀,本身就是一座千年之前一座古建築的複製品。再次重建耗時多年,義大利的社會狀況大變。未來派詩人馬利涅蒂發布宣言,號召和這個腐朽的城市決裂,燒光元寶船,填平大運河,修築汽車道,建設一座工業化,軍事化的新型城市,讓工廠的滾滾黑煙裝飾天空。
馬里涅蒂1910年發表上述講演的地方,是在鳳凰大劇院。那是義大利最頂尖的歌劇院,和米蘭的拉斯卡拉齊名,威爾第的《茶花女》、《弄臣》都在那裡首演。可就是這樣一處文化名勝,歷史上竟曾兩遭祝融之災,浴火涅磐,倒也名副其實。最近一次是在1996年,讓那座富麗輝煌的十八世紀建築化為灰燼。所幸那天風力不大,否則整個古城堪憂。當水上消防隊駕船趕到,居然發現水龍口徑不一,根本無法使用。詩人泉下有知,怕會忍不住幸災樂禍把。
隨後的重建也是「原樣,原址」,可結構材料卻由磚木變成了水泥。演出功能雖已恢復,但在古建修復的意義上說,似乎並不符合1964年的《威尼斯憲章》的原則。那份准國際公約要求盡量複位原有材料,嚴格依照原物造型,補嵌缺失部分時,新材料須有明顯標識。考慮到這些先例,巴黎聖母院的將按何種方案修復,各國感興趣的人士都在拭目以待。
巴黎聖母院的部分細節
還有更複雜的案例。在柏林的博物館島對岸,存在過一座混凝土建築,窗子是茶色玻璃,當年是民主德國的人民議會所在地。除政府公用之外,這裡還有不少文娛設施,從劇場、影院,到踢死狗舞廳、保齡球館。後來,統一後的德國聯邦議會批准拆除這座因石棉污染而關閉的大樓,並重建昔日的帝國皇宮,結果遭到抗議。
那座昔日霍亨索倫王室的冬宮,是一棟龐大的巴洛克式建築,在二戰的炮火中嚴重損壞,由於地處蘇占區,又在拍攝影片《攻克柏林》的實彈炮擊場面時,遭到進一步破壞。後來民主德國政府把它做為普魯士軍國主義的象徵物拆除。上世紀七十年代,原址上建起同樣龐大的共和宮。
反對重建的意見中,一部分是出於懷舊。另一些人認為官方無權決定哪些歷史應該留下痕迹,哪些則應予以刪除。還有一派希望保留共和宮本身。他們往往是年輕的自由派。對他們來說,一座現代風格的大廈要比複製出來的假古董更酷,何況拆除和重建,都是糜費國帑的事。
如今十多年過去,工地上,昔年柏林城堡的原貌已經大致可見。據說為了控制時間成本,一些石材的雕刻工作外包給了中國企業。根據建築師的設計方案,新建的「宮殿」複製的只是外形,而內部則向社會提供文化交流和商業空間,並以「洪堡論壇」冠名。至於拆除的共和宮,其中的鋼結構部分至今活在另一棟建築中。那些優質鋼架被出口到迪拜,建造哈里發塔樓。


※我看到村裡的好地不蓋幼兒園,蓋了廟宇
※韓國的望夫石望著日本,日本的望夫石望著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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