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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家:人生海海,用愛和解

麥家回家

本刊記者/古欣

麥家走進酒店頂層的餐廳,準備接受採訪。他告誡自己,這次,一定不要談傷害,不要談痛苦,不要談離別。不久前,《人物》雜誌的一篇報道里,記者寫道:在採訪中,他提的最多的一個詞是痛苦,一共提了35次,此外提了20次孤獨,14次傷害和11次忍受。七年前,在另一次採訪中,麥家則提了10次傷害。

童年傷害確實成就了他,但類似的話這幾年說多了,麥家覺得挺沒意思。他希望可以多聊聊文學本身。實際上,也許麥家沒意識到,這次採訪里他提了很多次家庭

「麥家老師辛苦了。」 記者對他寒暄。「不辛苦,寫小說才是真正辛苦的。」 他向椅背靠去,神態疲倦透著放鬆,整個人像剛贏了一仗。

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

在新書《人生海海》里,麥家寫了一個被侮辱的英雄。說是英雄,因為主人公有一套純金打造的手術刀,這套刀為他在抗日戰場、國共戰場和朝鮮戰場上揚名立身,同村的人敬他為「上校」。說是被侮辱,是因為「上校」在村裡還有另一個外號:「太監」。

上校這個人物的原型,來自麥家記憶中一個遠遠的背影。那是小學五年級,村裡的老廟要拆,學校組織麥家他們把廟裡面的磚頭、木頭搬下來造新校舍。回來的路上,他們遇見一個鄰村的人挑著大糞經過。大家七嘴八舌說開,有人說,這人是個光棍。還有人說,這個人在戰場上受傷,下面出了問題。這個印象變成一枚釘子,牢牢釘在麥家的記憶里。

想像就此延展。麥家設想,這個故事應該既和國家、又和個人、又跟村裡的謠言纏在一起。他想寫一個人走進世俗人情之後,人與人的關係和鄉村的風貌。這之前,麥家的故事大多發生在701,一個與世隔絕的神秘情報機構。

故事圍繞著上校身上一道刺青展開:朝鮮戰爭後,上校因為沒人知道的原因被發落回村。最開始,有人說他在部隊時受了傷,成了「太監」;等到了「文革」,造反派又「親眼」看見,上校肚皮上文著「雞姦犯」。後來又有新說法:上校既沒毛病,也不是雞姦犯,但卻跟日本女人好過。於是上校又以漢奸的罪名被逮捕。

上校是一個被時代損害過的人,這樣的人麥家寫過很多。在那些故事裡,他們因為天賦被某個集體或某項使命選中去解決別人束手無策的難題,卻在面對日常生活時,比普通人更加執拗、脆弱,最終毀於日常。

《解密》里的容金珍是數學天才,因為丟掉了工作的筆記本發瘋。《暗算》里的黃依依是馮·諾依曼都賞識的科學家,卻為愛情飽受羞辱;敏銳的聽覺成就了瞎子阿炳,同時也斷送了他……

麥家將這樣的人概括為「弱的天才」。他著迷地描摹他們,並分析自己為什麼會寫所謂的強人、超人、英雄。麥家的童年過得不幸福,寫作被他視為逃離與治療的途徑。他說,「我的寫作一定意義上來說是我一個被童年困住的人,在試圖逃離童年。要逃離這個村莊,必須要有英雄氣質。」而人物身上的缺陷,麥家認為來自他的家庭。

《解密》中的容金珍,是麥家為自己捏的第一個英雄。麥家將自我毫不保留地融進去。「(容金珍)他那麼孤僻,內心那麼執著,一個冥頑不化的人,內心高度獨立,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的天才。這是三十年前我嚮往的人物。那個時代容金珍就是最完美,他可以與世隔絕,但依然屹立於世,徹底地征服別人,最後也征服了自己,毀了自己……」

說到容金珍,麥家依然動容。創作《解密》時麥家還年輕,容金珍封閉的內心,與世界的緊張關係,都帶有麥家的影子。那時他為了寫作可以自我放逐,遠離家鄉,甚至一個人跑到遙遠的西藏。

與容金珍相比,上校多了一份燦爛與煙火氣,麥家想在這個人物身上展現生命的力量與色彩。麥家向記者強調,現在自己不同了。「家庭美滿給了你保護,成功給了你自信。」體現在作品裡,他決定讓自己的英雄從封閉的701走回廣袤的鄉村。

好朋友、壞朋友

麥家的童年在浙江的一個小山村度過。爸爸是反革命、右派,爺爺是地主,外公是基督徒。地富反壞右,他家佔了一大半。上學後,他因為出身不好受歧視。冬天天冷,他坐靠窗位置,風把雪花刮到脖子里,他起身想關窗,被老師嘲笑,你頭上戴著兩頂黑帽子還怕冷啊?

同學罵麥家的父親是「反革命」「牛鬼蛇神」「四類分子」「美帝國主義的老走狗」,麥家堵在同學家門口,打算捍衛父親的尊嚴。父親趕來了,麥家撲向他,哭訴委屈,父親卻當著眾人面,二話不說,兩個大耳刮子下去,頓時鼻血噴涌,流進麥家的嘴巴,流過胸前,一直流到褲襠。

麥家委屈,卻不解釋,只把這口氣憋著,從此心裡疏遠了父親。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了,母親說他成了「洞里貓」,整日一個人窩在角落,不說話也不愛出門。即使出門,也是耷著腦袋,挨著牆根走路。

「我們的家庭被社會拋棄了。」沒人跟麥家玩,他給自己發明了一個朋友——日記。所有心事,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賭氣,都傾吐到日記本里,他還記得第一篇日記里自己賭誓,以後也再不喊父親「爹」。

那時候麥家常常失眠,南方的木頭老屋,有很深的屋檐,很大的窗戶。夜晚月光透過屋檐,鑽進窗戶,朦朦朧朧中,就有一隻大鳥披著月光而來,把他叼走。這個夢,麥家做了五六年。他想逃離村莊,逃離不斷給他屈辱的地方。他幻想一個英雄,帶他離開。

十七歲,這個英雄來了。他去醫院,碰上解放軍工程學院組織招生體檢。在醫院門口一棵小樹下,他把樹蔭讓給了一個剛從醫院走出來,長得像馬克思的大鬍子。對方問他:「你是不是也來體檢的?」這人是招生官,正為招不滿學生髮愁。就這樣,麥家被看中了。

麥家和60多個同籍學生被軍車拉到福州附近的山裡,天越來越黑了,車還在山路上,坐在車裡麥家很興奮,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要學無線電情報專業,但已被神秘感吊足了胃口。那是他第一次坐軍車,也是第一次離開家鄉。家被甩在身後,卻也一直跟著他。進校的每個人要交代家裡情況,大家都趴在床頭柜上寫,只有麥家走開,躲到了學校活動室。他為自己的家感到難為情,別人在的情況下沒法動筆。那份坦白信,麥家寫了兩天,三頁紙。他的同學大多寫一頁紙。

大學時隔壁宿舍的哥們也有個日記本,麥家發現後,就有心跟人家交朋友。熟了以後,對方告訴他,自己的本子里寫的不是日記,是小說。麥家也試著寫小說,開始沒感覺,後來他讀到《麥田裡的守望者》,整本書都是一個男孩喋喋不休地在說話。「我的日記不也差不多嗎?」麥家心想。仿照麥田,他寫了處女作《私人筆記本》。從此,除了日記,麥家又交了一個新朋友,小說。

1987年的春天,麥家清楚地記得,那天,他在南京的朋友、作家魯羊家裡看到了博爾赫斯的書,感覺就像一個水滴落入了水裡。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寫的不就是破解密碼的故事嗎?那恰巧是麥家有親身體會的,軍校畢業後,他曾在情報單位工作了八個月。

魯羊的《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選》被麥家借走了,一借就是幾年,從麥家去解放軍藝術學院上學,一直到從軍藝畢業。畢業離開軍藝的前一晚,麥家發神經似的坐下來,決定寫一個大東西。也許是博爾赫斯,也許過去在情報單位的經歷給他啟發。總之,在這個夜晚,密碼的故事潛入了他的腦袋,這就是對《解密》最初的想法。

但麥家怎麼也沒想到,他會為此付出十一年的時間。因為題材涉密,當時幾乎沒人寫,麥家只得自己摸索,投稿、退稿、修改、重寫,幾次麥家都想把它擱下,但幾次又忍不住拿起,到終稿總共修改了17遍。這期間,麥家頻繁地調動工作,遷居,最後落腳到成都的一家電視台做編劇,不用坐班,有大量時間寫作。

麥家的精力也從日記轉到小說。成年後,他越來越覺得寫日記對自己不好,日記里自己總是牢騷滿腹,大都是負能量。他想戒掉。孩子出生是一個外力,麥家對自己下決心,「你現在都是父親,為人父了,你要告別過去的自己,把這扇門關掉。」

壞朋友戒了,日子只剩下小說。在成都,麥家有一幫熱愛文學的朋友,他們以作家潔塵、何大草的家為據點,常常聚會。麥家話不多,靦腆,對文學十分虔誠。他說,「小說里的每一個標點符號是不是都用對了,這很重要。」 這句話讓當時常常跟麥家聚會的何小竹印象深刻。

躲貓貓

十一年前,麥家從成都回到杭州。他曾發願要遠離家鄉、父親、受傷的童年,但親歷汶川大地震讓他徹底改變想法。地震之後,麥家決定搬回杭州,方便周末回富陽照顧父母。但父親那時已經患上老年痴呆症,認不出他的兒子了。

那時也是麥家事業上狂飆期。先是2008年,他接連拿下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和茅盾文學獎。再到2009年《風聲》改編成同名電影大火,找上門來邀他寫書寫劇本的人絡繹不絕。

他被裹進時代的節奏,2009年到2011年,連著寫了上下卷的《風語》和《刀尖》,一共四本書。最後一次見父親時,他對父親說,等我寫完稿子再回來看你。讓他感到滑稽又悲哀的是,直到父親葬禮那段日子,他還在趕稿,最後十天,麥家邊哭著邊把《刀尖》的結尾趕出來。

蘇童至今記得,倫敦一個幽暗房間里麥家的背影。那是2012年,他和麥家應邀去倫敦參加活動。他去麥家房間串門,看見麥家坐在沒有光線的一側,一動不動,甚至不刷手機,就那麼干坐著。

蘇童問他:「你一個人坐在房間里幹什麼?不出去走走?」麥家說:「出去幹什麼?我跟倫敦又不熟。

那正是麥家最消沉的日子,父親的離世是一個打擊,自己的作品質量也不如意。他中斷了之前那種有點荒唐的寫作生活,形容自己進入了冬眠,什麼也不寫,每天就看書、健身、侍弄自己的院子。

父親去世後的幾年,麥家對自己的院子進行翻天覆地的改造,每棵樹,每塊石頭都親自拉進去。麥家有三兄弟,他喜歡把三兄弟喊上一塊幹活。有次,他哥忍不住對他說,做你手下一棵樹太難過了。

「因為我老是把它移來移去,這次把它移到這裡,過了一年覺得這棵樹在這看得不順眼,我又把它移到旁邊。」

整整過了三年,麥家才重新坐在電腦前,開始寫《人生海海》。這一次,他嚴格調控自己的速度,每天八點半在電腦前坐下來,寫到兩點,只寫一千字,又修改,最後留下來的,也就五百字。

兩千字是個紅線,一超過,他就要懷疑速度,懷疑自己的感覺。「就像一棵樹長得太快,我就覺得它質地比較松。」小說初稿寫完是去年8月21日,徹底完稿是今年3月3日。寫完以後,麥家又改了七遍。他覺得好作品都是改出來的,寫作上最大的才華是耐心。

蘇童聽說麥家新書是「與父親的和解之書」,以為麥家寫的是個自傳體小說,「讀著讀著發現是半自傳,我以為是半自傳。後來讀著讀著發現是仿自傳。最後發現什麼都不是,就是個小說。」

麥家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父親走了,自己的心有一個角是破損的,寫《人生海海》有一個目的是想彌補這個角。但彌補也好,和解也好,不一定要直接寫, 「真正直接去寫,其實並不能解決問題,為什麼呢,真正寫的話,像潑婦罵街,越罵越怒。作家跟自己也會躲貓貓,躲得越好,解決問題功效越大。」在新小說里,麥家把「我」躲在上校後面。

北京大學教授陳曉明讀到小說的結尾,感覺挺吃驚。麥家的小說過去給他的印象一直是硬到底,他沒想到,這本小說里,麥家放鬆了。「他用歸家、愛(來處理結尾),用愛來和解。」

說起過去的傷害,麥家現在認為,「誇大了,肯定是誇大了。」他甚至會用自己的閱歷,開導坐在自己對面的年輕人:「有問題也是沒問題,年輕的時候過不去。我到了今天回頭看自己的過去,我的生命里有很多問題,從原生家庭,包括性格的養成,包括愛上文學,但其實最後所有的問題都會變成你的財富,它有兩面性。」

只是他依然不能完全告別。他自己也有些疑惑,本來,他想通過這本書告別童年的陰影,告別過去的寫作。但寫完之後,麥家覺得,其實跟過去好像還是藕斷絲連的。好在,他現在有妻子、孩子、院子、兄弟,還有文學,這些都讓麥家感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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