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年號這麼重要的事，背後有那麼多漫不經心的騷操作

撰文/茂呂美耶，作家

一

日本政府於二一九年四月一日公布了新年號──「令和」（REIWA），五月一日正式啟用。「令和」典故出自日本最古老的詩歌選集《萬葉集》第五卷中的《大宰帥大伴卿宅宴梅花歌三十二首並序》，序文中有「初春令月，氣淑風和」一句，新年號正是取自「令月」「風和」這兩個詞。原文如下：

「天平二年正月十三日，萃于帥老之宅，申宴會也。於時，初春令月，氣淑風和，梅披鏡前之粉，蘭熏佩後之香。加以曙嶺移雲，松掛羅而傾蓋，夕岫結霧，鳥封縠而迷林。庭舞新蝶，空歸故鴈。於是蓋天坐地，促膝飛觴。忘言一室之里，開衿煙霞之外。淡然自放，快然自足。若非翰苑，何以攄情。詩紀落梅之篇，古今夫何異矣。宜賦園梅聊成短詠。」

有關這篇序文的作者，最有力的說法是奈良時代的政治家兼歌人，當時任職大宰府長官大宰帥的大伴旅人；另一說法是當時任職筑前守（福岡縣西部太守）的山上憶良，此人是第七次（702）遣唐使團書記官，曾在唐都長安旅居了數年。這兩人交情很好，除了和歌，漢文造詣也極高，在任期間共同組成了「筑紫歌壇」。

序文中的天平二年是公元七三年，大唐（玄宗）開元十八年，正月十三日則為公曆二月八日前後。當天，大宰府（福岡縣福岡市）長官大宰帥宅邸召開一場賞梅宴會，來賓是三十二名屬下官吏，亦是「筑紫歌壇」會員。大宰府在當時是日本與中國、朝鮮打交道的外交窗口，而梅花剛從大唐傳入不久，且種植在大宰帥私宅庭院，難怪大伴旅人會興高采烈召開宴會。有專家稱，大伴旅人六十三歲時遠調九州島，赴任後又喪妻，幸好與出身寒門的山上憶良相識，埋首於歌壇，熱衷於作詩賞花，在兩年余的九州島赴任期間，留下不少和歌作品。總之，賞梅在當時算是走在時代先端的文化活動。

日本年號已經持續了一千三百多年，最初是七世紀飛鳥時代孝德天皇的「大化」（654－650），這回的「令和」是「大化」以來的第二百四十八個年號。因是皇位繼位之前的公布，許多網民與媒體於事前便議論紛紛，七嘴八舌猜測新年號到底會用什麼漢字，公布當天更是舉國一心，熱鬧非凡。

我在公布當天一大早便打開電視機，讓新聞報導的聲音響徹屋內，將近中午時，更抱著內盛豬排蓋飯的海碗，守在電視機前邊吃邊等候。當電視屏幕映出日本內閣官房長官菅義偉雙手舉著年號紙板相框的畫面時，我才真正體感到「啊，為期三十年的平成時代終於要落幕了」，而我也將成為橫跨三個時代的歷史見證人。

年號「令和」

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年號公布記者會上強調，「令和」兩字選自一千兩百年前編纂成的國書《萬葉集》，新年號的含義是「當人們優美地相互貼近心靈時，文化也隨之孕育而生」（人々が美しく心を寄せ合う中で文化が生まれ育つ）。安倍首相又稱，「如梅花於寒冬後燦爛綻放地向人們報春那般，願日本能成為每一個日本人都能對明日抱持希望，綻放自己的花朵的國家」。

二

明治四十五年（1912）七月二十日，報紙發放號外，報導明治天皇因尿毒症而陷入昏迷狀態。當局因此而禁止隅田川等各水路預計舉行的煙火大會及納涼祭。日本國民大作家夏目漱石看了號外，對當局的決定大為不滿，在日記中吐槽：「天子之病誠值萬臣同情。然萬民的營業若無損於天子的病情，則應照常進行。當局實不該對之橫加干涉。倘若臣民衷心有所顧慮自願停止營業，那就悉聽尊便，自不待言。若是懼怕當局的權勢，懼怕好事者的謾罵，而停止理應正常進行的營業，此舉表面上看似對皇室甚為禮篤情深，其實內心必定怨恨皇室，積存不滿。」

十天後的七月三十日零時四十三分，明治天皇因心臟麻痹而駕崩，享年五十九歲。皇太子嘉仁親王於凌晨一時舉行即位典禮，繼而發出詔敕「明治四十五年七月三十日以後改為大正元年」，自此，日本年號成為「大正」。

大正時代僅持續了十五年。大正天皇生來體弱多病，於大正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一時二十五分，與其父一樣，因心臟麻痹而去逝，享年四十七歲。

年號從「大正」改元為「昭和」之際，《東京日日新聞》（《每日新聞》前身）發放聖上駕崩號外時，搶先報導了新年號是「光文」，同日上午四時發行的晨報也得意洋洋報導新年號是「光文」，這則大頭條新聞令其他報社人員扼腕不已。豈料，當天上午十一時，宮內省正式頒詔的新年號竟然是「昭和」，不僅讓《東京日日新聞》信用墜地，第一手獨家新聞也頓時成為世紀大誤報。這起誤報事件於日後被稱為「光文事件」，當時的報社社長和總編輯向皇室、政府、國民鄭重謝罪後，引咎辭職，以示負責。據說，誤報事件之後，報社頻頻遭受各方面的攻擊和恐嚇，導致日本媒體逐漸避忌有關皇室的報導文章。

「光文事件」

昭和時代長達六十四年，這個時代真是大風大浪，無所不有。政變、戰爭、戰敗、美軍統治、學運鬥爭、自由戀愛、女性參政權、女權主義、主流社會的專業主婦、戰後經濟奇蹟、沖繩回歸、日本列島改造熱潮、藝文界大師輩出、大眾文化滋生、日本第一（Japan as Number One）、美國政府的「痛擊日本」（Japan Bashing）政策、泡沫經濟……

昭和六十四年（1989）一月七日上午六時三十三分，昭和天皇登遐，享壽八十七歲。前一年秋季起，媒體便在報導天皇病情惡化，整個社會陷入一種自肅（自我節制，自主放棄一切享樂）氣氛，我記得當時膽敢公開討論新年號的著名人士甚少。這也難怪，即便是夏目漱石的吐槽日記，也是在四十三年後的昭和三十年（1955）才公開於世。昭和天皇去逝八個小時後的下午二時三十六分，日本政府公布新年號是「平成」，並宣稱一月八日零時正式啟用。

國民得知新年號後，沒有鼓掌，也沒有爆出歡聲。當時的我，只是愣愣望著電視機屏幕中那位舉著新年號紙板相框的小淵惠三，正是日後被日本國民給冠上「平成老伯伯（大叔）」昵稱的第八十四任日本內閣總理大臣（已故）。當天下午，全國各地的郵局都大排長龍等著「64.1.7」郵戳，位於東京丸之內的東京中央郵局，據說總計蓋了二千九百個郵戳；夜晚，約五百名國民聚集在黑黝黝的皇居前廣場合掌默禱，於零時無言送走了「昭和」。

新舊年號接替之時，東京鐵塔隱沒於漆黑中，象徵日本泡沫經濟的六本木一片寂靜，銀座的商店櫥窗掛上白菊與黑絲帶。電視節目沒有穿插囂鬧的廣告，所有歌唱節目、電視劇、益智問答節目通通消失，只剩下從早到晚不停播放的追悼節目，導致錄像帶出租店盛況空前。百貨公司門前冷落，觀光景點車馬稀。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或許可以參考東日本大震災之後的日本社會那種幾近自虐的自肅模式。

三

一九八九年，日本政府改元為「平成」時，決定用毛筆書寫新年號向國民展示的人，是當時負責宮內廳事務的內閣官房長官秘書官石附弘。他認為，用口述說明漢字很麻煩，容易引起多方誤解，不如利用現代利器的電視台現場直播，訴諸視覺。小淵惠三在記者會上公布新年號時，相框內的書法墨汁仍未乾，可以想見，昭和天皇駕逝後至公布新年號的八小時之間，在後台準備新年號的所有相關人員，到底有多緊張又有多忙亂。當時的秘書官於近日透露，公布之前曾和小淵惠三進行了排演，因為絕對不能在遞出、接手、舉起紙板時，讓「平成」兩字上下顛倒，那可是要切腹的呀。

日後，那張「平成」紙板不知去向。

十九年後的二八年，日本男子音樂團BREAKERZ主音DAIGO，在某音樂綜藝節目的「稀世珍寶鑒定」單元中，稱自己是前首相竹下登（已故）的孫子，並拿出書寫著「平成」兩字的紙板相框，讓鑒定人檢驗，還說明這是一直收藏在他老家倉庫已久的東西。當時有許多觀眾都被嚇翻了：「這個，應該是很重要的國家文書吧？DAIGO怎麼會說得這麼輕鬆？」結果，節目中的兩名鑒定人都苦笑說「價值太高，無法開價」，現今有不少人翻出昔日這段影片，對此津津樂道。

三十年前的日本還未訂定公文書管理法，因而那張「平成」紙板一直躺在改元時任職總理的竹下登私宅，成為私人財產。竹下登膝下只有女兒，他過世後，「平成」紙板由DAIGO的母親繼承，DAIGO瞞著家人帶到綜藝節目公開，這才引發國民注目。一年後的二九年六月，日本政府成立了公文書管理法（二一一年施行），同年秋季，日本國立公文書館為了舉辦天皇在位二十周年祝賀活動，借走了那張「平成」紙板，展示完畢後的翌年三月，DAIGO的母親便乾脆將紙板捐贈給國立公文書館，換來一張複製品。

這回改元為「令和」之前，政府即決定將書寫著新年號的毛筆字紙板定位為公文，當作歷史公文書保存。「平成」紙板則被定位為「特定歷史公文書」，永久保存在國立公文書館。另有一張備用的「平成」紙板，原為小淵惠三後代子嗣的私人財產，據說為避免日後引發問題，已經銷毀了。

換個角度來看，應該說，是DAIGO推動了政府，改寫了歷史，而他本人卻一點自覺都沒有。竹下登因實施消費稅而留「名」青史，小淵惠三因高舉「平成」紙板而留「顏」青史，那麼，這位促成公文書管理法成立的政治豪門大少爺，到底會在青史留下什麼呢？

四

改元為「平成」時，直播電視畫面中沒有手語翻譯人員，甚至沒有字幕。新年號公布後，日本手語研究所接到各方媒體諮詢，答不出來，又不能明說沒有準備。所長和數名幹部只能臨時抱佛腳召開緊急會議，經過一番爭辯討論，最後決定為伸長右手手臂，掌心向下，指尖向前，自左而右緩緩平行滑動，意謂「平靜安穩的和平」。

日本公共電視台NHK於一九九年開始播放手語新聞節目，首相和官房長官的記者會則自二一一年三月的東日本大震災發生後，才開始安排實時手語翻譯人員。四月一日公布新年號「令和」時，NHK搞了個烏龍，在官房長官菅義偉舉起新年號紙板相框時，剛好被畫面左側的並置小窗給擋了個正著，小窗內是實時手語翻譯人員。雖然有人於事後在推特打趣道「新年號是手語翻譯哥」，但這段幾秒鐘的播出事故卻在聽障人士圈中引起很大反響。不少聽障人士在推特發表「太感動了」「比起三十年前真是進步非凡」的推文。

至於這回的新年號「令和」手語，則為只手五指朝上在胸前捏在一起，隨著手臂慢慢往前伸出，再展開五指。意謂梅花花蕾在初春綻放，伸出的手臂表示朝未來邁進。

近一個月來，在我的生活圈中，無論遇見什麼人，都必定會聊到有關新年號的話題。每一個人都喜氣洋洋，期待新時代能帶來新氣象。上插花班時，我們發現入口處正面牆壁貼出書法班學生的「令和」作品。大家一幅一幅仔細觀看欣賞，我終於忍不住開口：「你們有沒有發現，這個令字和我們以前在學校學的手寫令字，字體不一樣？」

「噢，對啊，我想起來了，下面應該是點、橫撇、點……」

貼在牆上那二十多張「令和」書法帖子，只有一張是點、橫撇、點，其他都是政府公布的那張「明朝體」（宋體、明體）。

有關此問題，日本網民早就鬧得沸沸揚揚，許多專家都跳出來說明，結論是字體不一樣而已，兩者都正確。根據NHK新聞報導，日本的小朋友於小學四年級會學到「令」這個漢字，老師教導的標準手寫字體確實是「撇、捺、點、橫撇、點」，那是源自正楷的「教科書體」。日本文化廳也說明，沒有所謂的正確字體，也沒有任何規定，隨各人習慣即可。既然隨意，我應該會寫成「教科書體」。

話說回來，三十年前，每逢聽到有人說「我活過了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這句話時，每次我都會情不自禁把嘴巴嘟得圓圓，一聲「噢」拉得長長，彷彿遇見了E.T.，就差沒伸出食指以示友好。如今，不但出現了「我活過了明治、大正、昭和、平成、令和五個時代」的強者，而且再過十多年，大概會有「令和」時代出生的小朋友，在社交網站的朋友圈中留言說：「昭和？好遙遠好陌生噢！」

德仁與明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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