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少女因網友投票而死:「讓他人決定」背後的恐懼
近日,馬來西亞一位16歲女孩自殺身亡,令人錯愕的是,她生前在instagram上發起投票「Really Important, HELP ME CHOOSE~D or L」——「非常重要,幫我選擇,死或者生」。
結果是,69%的網友選擇了死亡的選項。於是,在發出這條死亡投票的5小時後,這位女孩從大樓里一躍而下。
這件事當然立即成為網路熱點,無數媒體開始轉載,評述的角度多少有些陳詞濫調,諸如:「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烏合之眾」、「平庸之惡」、「網路暴力」。以上的評述,留下的是一個疑問:為什麼那些圍觀者選擇 「死去」,而不是選 「活著」?
但是,這個問題似乎並不得要領。在這個事件背後,有更值得探討的問題。
授權轉載自「看理想」(ID: ikanlixiang)
「看理想,用文學與藝術,
關懷時代的心智生活與公共價值。」
01.
向他人尋求幫助,
一種對「自我選擇」的逃避
《黑鏡》的第一季第1集有一個令人震撼的開場,為這個系列定下了嚴肅而絕望的基調。
廣受公眾歡迎的英國公主Susannah被綁架,綁匪的要求居然是首相必須在當天下午四點和一頭豬做愛,並現場直播給全世界,否則公主就將被殺害。
這一看似奇葩的鬧劇,隱藏著對互聯網的批判:大眾在互聯網上總是不負責任,網民總能幹出最惡毒的事情。因為,他們可以隱藏在眾人之後。
這當然有道理,但是然後呢?我真正想問的,也是在這裡最應當問的是:為何一個人會去網上讓他人為自己的生死做決定?
這聽起來似乎有點聳人聽聞,但換一種說法就順耳得多:「你得多聽聽別人的建議」。我們都聽過這樣的話。在這個時代里,讓別人參與你的生活決定,已經是再日常不過的事。
國內知名的體育論壇「虎撲」上,多的是請求他人幫自己做決定的,該買哪個車?該選哪份工作?該不該談戀愛,以至於最多的一種,該不該分手。
這當然是個極好的生活策略,如果分手的決定最後被證明是錯誤的,一個人就可以用「這不是我的決定,而是別人替我決定的」作為開脫。同樣,那個自殺的女孩,就完全可以在心裡想:你看,不僅僅是我覺得應該自殺,絕大多數人都這樣想,即便自殺是錯的,也是他們的錯誤,而不僅僅是我的錯誤。
同樣的邏輯經常出現,我們在描述自己過去生活的時候,將其描述為是「其他人決定的」,我們的父母,社會,傳統,甚至某種抽象的「主義」。因此對於一個不利的結果,甚至是我們自己動機的問題,都不必怪罪我自己了。
信任專家、統計學、理論、公投、評測、排行榜、他人意見……這簡直在這個時代再平常不過,這樣看這個女孩的行為,《黑鏡》中諷刺的事件,又有什麼特殊呢?
讀到這裡,讀出來我的反諷了吧,一個逝者固然可憐,在網上不負責任的打下「D」的人固然可恨,但更要緊的,是去思考人們逃避「自我選擇」的緣由,這是一種更大的可憐。
02.
「讓他人決定生死」背後的恐懼
在虎撲問及「是否該分手」,回答被眾人總結為兩句話,「舔狗舔到最後一無所有」以及「這個不分你留著過年」,人們熱情的勸分不勸合。我寫出這兩句話完全不是為了好笑,而是要看到人們在這兩句背後巨大的恐懼和悲觀,一種對親密關係無法美好的悲觀。
這與那個馬來西亞女孩兒得到的答案是類似的,人們選擇「D」,在他們完全不知背景緣由的情況下,我當然不會認為所有選擇者都是本著完全的惡作劇,這個生或死的問題也是對他們自己的拷問,回答「死」的人,大概也認為他們自己的生活難以為繼。
認為生活沒有意義,認為親密關係不可能美好,誰說不是這個時代最共通的理解呢?看理想曾經轉載了我一篇論證親密關係必要性的文章,在評論里,讀者們變著花樣的證明著為什麼他們一定要放棄親密關係,我想也是這種理解的典型反應。
請注意,這樣的悲觀,與我們竟然將自己的人生決定託付他人,其實擁有完全共通的內核——恐懼。
因為恐懼,我們必須看到他人同樣意識到這種恐懼,進而令我們感到寬慰;同樣的,看到他人同樣秉持這個悲觀念頭,反而會加劇我們的恐懼和絕望。
進而導致的結果是,誰願意為必然的悲慘來承擔呢?不如把這個壞結果託付給他人,給眾人,給社會,給統計學,給某個悲觀的理論,說到底,我的壞生活到底和我無關。其實這樣的道理,在法蘭克福學派與存在主義那裡,早已反反覆復的講過,這都是四五十年前的理論,不過看起來對這個社會沒有起多大用處,我想是時候換個角度講這個問題了。
我想說的是,不要輕信「軟弱」或「放棄」等辭彙,他們只會讓人加速墜落。
03.
幸福各有不同,
而不幸總是相近
托爾斯泰在名著《安娜 ? 卡列尼娜》的開篇寫著「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但想想,今日人們的悲觀和不幸,是「各不相同」還是「大致一樣」,大家憑藉常識就可判斷。現代人掛在嘴邊的「不幸」,往往不外乎是因為所謂物質牽絆——所謂原生家庭、所謂遇人不淑、所謂生活無趣。
進一步想想,互聯網令人相同,還是令人各異其趣?
所以,我今天恐怕唱托爾斯泰的反調:「不幸的人總是相似,而幸福的人卻各有不同」。說得再具體一些,那麼是——「不幸的人覺得自己與他人類似,而幸福的人卻看到自己的特別」。
我們大概都遇到過想要堅持感情的人,甚至旁人也勸他不住,大概他認為這次感情非常特別,另一半也擁有著難得的美好品質,其他人難以理解;但當一個人想要放棄時,他會覺得自己不過是又一次遇人不淑,而他的對象,也充斥著網路上所有人描述的那些惡習和必然的問題。
對自己也是一樣,我們大可夸夸其談著「人類不過是xxx」,「xxx不值得」,「xxx底色悲涼」,並認為自己和與他人不過是宇宙一例無關痛癢的塵埃,並在這樣的想像中求得一絲安慰,並助長自己恐懼的不斷擴大。
這成為一個新時代的問題,我們以總體的方式研究和言說人類太多了,科學的,哲學的,心靈雞湯的。
但是說說自己呢?我有個朋友在一家挺新潮的互聯網公司任職,他總是在一個規模很小的微信群里分享他們公司新入職員工自我介紹的PPT,將幾十份看上去五顏六色的PPT放在一起閱讀,給人帶來巨大的荒謬——
千篇一律的說辭,極其高頻出現的網路流行語,乏善可陳的興趣羅列,其中包含著完全一致的「敘事」,比如:「我是個充滿矛盾的多面手」,令人心寒。但我說這話時,讀的人當然也該心寒,捫心自問,若讓你做個自我介紹,你又能如何說說你自己呢?
我想就是無數這樣的人,無數這樣相似的人,在網上向他人詢問著自己的生活抉擇,並簡單地為他人的生活抉擇支招。或是潮水般地奔涌到一個話題下面,分享著自己的悲觀和絕望,還將其當作智慧。
在互聯網出現之前,我們可曾有機會將這些如此瘋狂地發表出來?在過去世代的哲學家中,恐怕如此做的是叔本華,他宣告著那種悲觀的生活基調。但其他人不是如此,康德對道德的純粹和美的追求,黑格爾對絕對精神威風凜凜的宣告,尼采近乎狂先知一樣的自大,斯賓諾莎對於自由的冷峻,齊克果的信仰之躍,更不用說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是真正面對痛苦的人,他的自省和堅決。
在有互聯網前,我們可曾有機會像今天這樣把軟弱和悲觀如此瘋狂的發表出來,讓這些東西充斥著我們所讀到的東西?比起助長「網路暴力」,我想互聯網助長的更可怕的是「網路自我軟弱」。人們在網路尋求著這種廉價的共鳴。但如果人們不知道他們的特別,又怎麼敢,怎麼配承擔幸福呢?
「活出你自己」真是現在最大的陳詞濫調,甚至有人將尼採的文章編成書籍,冠以這個名字。可有任何文章,在大言不慚地提出這句話後,真的給出了何為「活出自己」的有益啟發嗎?
我想說,如果人不能「認識自己」,何談「活出自己」,如果不能「認識自己」,何談「為自己抉擇」呢?
而一個人真的認識自己了,他又怎麼能被「人類是宇宙一粒塵埃」或任何關於人性的隻言片語或一兩個概念概括呢?
他又怎麼會認為,他自己的生死或他自己的愛情,可以被其他人以如此短的篇幅理解,甚至幫助他自己做一個決定呢?
04.
人的特別,
絕不是價值多元主義下的「各有不同」
今天的世界有多少陷阱啊?我想一說到「認識到自己的特別」,在當前的語境下,就會立即進入一種「價值多元主義」的討論,可是,怎麼定義人的特別呢?
性別主義,性取嚮導致的特別?還是少數族裔?某種實際是消費主義、卻包裝為「趣味」的東西?像是對「美食」和「旅行」的喜愛。
說到認識自己的特別,我們竟然還是逃不出某種「群體身份」的想像,這會讓我們再次進入那種恐懼強化的循環。想想今天的任何群體吧,不管是喜歡動漫的、遊戲的、體育的、明星的、性別運動、少數族群,多少都在擁抱「我們是小眾的少數派」的一種敘事,靠著抱團取暖來獲得自己的身份認同。
可我想說的是,一個人何以有僅僅屬於他自己的不同,當然是他過去的經歷,不管是他的人生,還是他的感情。我明白這不容易,今天的人從小到大,經歷著制度性的教育,之後進入制度性的工作,談戀愛通過制度性的網路工具,然後進入制度性的消費。
經過所有這一切,要讓人覺得他的經歷是特別的,反而像是痴人說夢了。在這種情況下浸泡出來的人,虛無主義像是唯一的真理和智慧,認識到人生其實沒什麼,認識到一切皆無意義,說起來倒是輕輕鬆鬆。
可見,虛無主義其實與「制度」與「統一化」與「消極的群體」,成了一組非常類似的家族概念,而那種價值多元主義,即是認為「我是這類人,我們很特別」,其實與「真實的自我」南轅北轍。
那我們又可以去成為「最委屈的八零後(九零後)」一代了么?畢竟我們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來的,沒人問過我們是否願意,尤其是我們的父母,我們甚至不能選擇他們,學識或性格或財富。這是不是可以作為「我不必為我生活負責」的最根本理由呢?
換個視角吧,你不是八零後或九零後,不是男孩或女孩,不是某種出生的人,註定要愛上某個明星,某種動漫或遊戲,即便你真的沒有獨特到值得一談的經歷,就是一個「不幸的人總是相似」中的那個相似又不幸的人。那麼你曾經領悟這份不幸的過程,和你現在可能領悟這不幸的虛假,也包含了獨特的人生體驗,這來源於你成長過程中獨特的家人,你對他們獨特的理解方式,你愛上某個獨特的人,你為他做了些獨特的事,或是你本可擁有一段獨特經歷……但你卻沉淪了。
去找出你身上「不為他人所理解的部分」,甚至和你最是一個群體的人都無法理解,和他們不同,無法被任何身份概括,甚至對你自己都是一種謎團,你做過的那些「不合情理」的事,雖然你現在可能已經成長為一個「完全合理」的人。
因此你可以不再著眼於批判「烏合之眾」或「平庸之惡」,至少在那些與你自己有關的事情上。關乎你自己的決策,再沒有什麼理論可以幫助到你,更沒有哪個網上的人竟然可以替你決定和承擔。
你的過去太特別了,特別到你只能獨自或僅僅與最親密的人來面對這一切,我想這就是一個最好的開始。
編輯:提圖監製:貓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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