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贛30歲,新片想拍霹靂貝貝?
我們首先對畢贛導演給予生日遲到的祝福。
在《地球最後的夜晚》上映那會兒,畢導接受採訪時說,他想翻拍一部中年時的霹靂貝貝,「當貝貝成為一個普通人時,開始懷念自己童年時擁有的異能」。
正值六月資料館的「兒童專題」策划進行中,我們將於本周為大家放映《大氣層消失》。導演馮小寧當年在成本只有40多萬的兒童科幻片《霹靂貝貝》中擔任美工,而這兩部包裹著兒童片外殼的科幻片,至今還是許多人心中國產科幻題材的佼佼者。
為什麼中國拍的大都是《霹靂貝貝》這樣的科幻片?這篇文章將給你答案。作者Isa為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電影學碩士。
更期待30歲的畢贛的第三部作品——屬於他獨特導演思維里的霹靂貝貝——可以跨越早期兒童科幻片的不足,以成人化的姿態,早日在銀幕上實現。(奇愛博士)
《流浪地球》《瘋狂的外星人》在2019年春節檔的上映,令許多觀眾驚呼中國終於迎來了科幻電影元年,一時間大家對國產科幻電影燃起了一種突發的興趣。科幻元年的說法自2014年以來,伴隨著劉慈欣《三體》改編電影的消息就不斷地被人反覆提及;但真正在大銀幕上出現一部具備相當工業水準的科幻電影,還是等到了2019年的《流浪地球》。
對於廣大觀眾而言,科幻是中國電影丟失了的那塊拼圖:中國市場上的科幻片幾乎都是由好萊塢電影構成。但回顧中國類型電影起步的80年代初,並不乏具備相當影響力的科幻片;追溯90年代,不少青年觀眾也能回憶起一批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兒童科幻片;但到了2000年後,具備影響力的科幻片幾乎就此絕跡。
在90年代中國科幻電影的發展過程中,兒童科幻片的出現,或者說科幻片的低齡化,是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
在90年代生產的7部科幻片中,兒童科幻片佔到了4部(也有人把《毒吻》歸為兒童科幻片,這樣即有5部)佔了一半以上;而自《十三陵水庫暢想曲》以來,中國在1958年到1989年,30年間拍攝的9部科幻片(其中《小太陽》雖然被歸為科教片,但其內容是虛構的)中,只有《小太陽》(1963)和《霹靂貝貝》(1988)2部兒童科幻片。
這個比率雖然已經遠大於好萊塢,但在90年代前,中國的大部分科幻片是屬於成人向的,且與西方科幻片一樣通常帶有驚悚、懸疑、犯罪、災難等黑色元素;而90年代後,科幻似乎開始成為兒童片偏向的某種元素。
其實,兒童科幻片本身是沒毛病的。但是當國民們能看到的幾乎所有的科幻片都是兒童科幻片,這就有一點問題了。
科幻片和和兒童片產生交叉並不是兩種相距甚遠的類型的融合,它們之間天然的粘結劑即在於幻想。在好萊塢,斯皮爾伯格拍攝了《E.T.》《侏羅紀公園》等家庭科幻片,超級英雄電影和《星球大戰》《星際迷航》等太空歌劇類電影也擁有巨大的青少年觀眾群。
但自1902年科幻電影誕生以來至1982年的《E.T.》,漫長的發展過程中科幻片和多種類型發生了融合,兒童並不是主要的一種。相反,從生物改造(《弗蘭肯斯坦》)、文明入侵(《天外魔花》)、災難(《世界毀滅時》)、到賽博朋克(《銀翼殺手》)和後啟示錄(《終結者》),與科幻電影相聯繫的,往往是恐懼、焦慮主導的屬於成人的反烏托邦幻想。可以說,黑色是科幻電影原本的顏色,抒發焦慮和提出反思是科幻應有的任務。
縱觀90年代中國的兒童科幻片,大致能夠發現這批影片的三個特點。一是大量奇幻內容的加入,二是矛盾的簡單化,三是教育性。
幾乎每一部中國兒童科幻片中都存在奇幻內容(如《大氣層消失》中男主角能夠聽懂動物說話),奇幻內容所佔的比重有時遠遠超過科幻,甚至帶來界定不清的問題——如《熒屏奇遇》基本是一部兒童戀母心理下的《開羅紫玫瑰》,而《魔錶》中隕石碎片加入手錶只是一個背景,除此之外影片的中心矛盾和科幻基本無關。《瘋狂的兔子》雖涉及了網路、虛擬現實、外星人等科幻元素,但其中的幻想內容幾乎沒有堅實的科學支持。
奇幻內容的泛濫的本質其實是一種矛盾的簡單化。科幻文學專家達科·蘇恩文認為科幻是以疏離和認知為載質的科學。疏離和認知是科幻的兩個特點。疏離就是陌生化,科幻永遠是給人陌生的場景、人物、故事和新科技。
科幻的第二個特點就是認知,陌生到底是怎麼產生的,科幻作品會給人解釋。這種解釋的是否有一定的科學依據是區分科幻和奇幻的重要標準,在中國兒童科幻片中,無論討論的問題(即想像)還是成因(即解釋)或是解決方案都被極度簡化,戲劇情境的生活化、缺乏科學依據支持的解釋和幾乎為零的對科技的反思(或者以學者林超的觀點,科技災難只存在於某種偶發情況下的異托邦空間之內)。
科幻電影低齡化的本質,其實是試圖把科幻奇幻化,模糊其界限,從而避免對科技背後問題的深入思考;或避免以科幻背景為遮掩,借未喻今的討論很多深刻問題(比如《男人的世界》與重男輕女問題,《錯位》與官僚主義)。實際上,即使是80年代的成人科幻片,也並沒有對科學和未來做出太多「深入」思考,只能是它們做出的是相對嚴肅、認真、非兒戲的思考,顯然這樣的思考還是遠遠不夠的。
低齡化的科幻電影以敘事將的觀眾帶入兒童視角,迫使科幻電影的觀眾以兒童思維看待科學問題,讓整個社會在文化上對於未來的認知——尤其是對於隨著改革開放在他們面前展開的截然不同的未來的認知——處於一種相對被動的狀態。
簡化矛盾、缺乏解釋、教育科普性,兒童科幻片的這些特徵令人感到與家長教導兒童的話語有許多異曲同工之處,這並非偶然。從80、90年代的具體情況來看,採取科幻低齡化的處理方式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因為電影發展水平和觀眾整體文化水平的幼齡化。
眾所周知,雖然並非所有的科幻電影都要求強大的技術和特效支撐,但整體來看科幻電影(特別是硬科幻)對技術的要求是非常高的,而在上世紀80、90年代,中國電影業的技術水平只能說剛達到能夠駕馭一些軟科幻電影的水準。
從國民素質上看,當時的普通觀眾比較缺乏理解複雜科幻作品的基本科學素養,這也導致了官方採取了「科」「文」分離的政策:科學是屬於成人的,而幻想最好屬於兒童。80、90年代的「氣功熱」反映了當時普通民眾對於區分科學和迷信都是有困難的,更不要說要把科學和幻想結合在一起;而薄弱的科技基礎也使受眾很難在涉及複雜問題的軟科幻中獲得共鳴。
當時政策上對於科幻是謹慎的,甚至有觀點認為科幻是對科學的某種「抹黑」,不利於科普工作的進行。1983年的清污運動中科幻就被作為批評對象,以劉慈欣的說法,「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歷歷在目,當你在早晨朦朧未醒時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音員那激昂的聲音:科幻,精神污染的黑影!」那時一篇評論中寫道「:看來對這類『科學幻想小說』來說,『靈魂出竅』已經是 大大地不夠了,應該說是『鬼魂附體』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加之《霹靂貝貝》的成功,兒童科幻片成為了一種解決方案。
80年代是西方文化湧入中國的年代,特別在文化藝術上,80年代是一個踴躍西化的階段。延伸到科幻領域,80年代的電影藝術家們做出的嘗試也大都具有如下特徵:西化、藝術化與精英化。
《珊瑚島上的死光》將背景挪至他國,《凶宅美人頭》改編自蘇聯科幻作品《陶威爾教授的頭顱》,《錯位》《合成人》不僅在題材上表現出濃重的西方科幻的影子,可追溯到人造人/殺人狂類型的源頭《泥人哥連出世記》和《弗蘭肯斯坦》;在形式和手法上,也借鑒了荒誕的手法和風格化、疏離化的視覺形式。
進入90年代,這種在文化上崇尚西化、精英化的傾向發生了轉向。90年代初期,學者們大多由思想啟蒙退回書齋,80年代的西學熱被90年代的國學熱所取代,這種退守似乎與科幻片的退回幼齡化的趨向不謀而合。此時中國電影在文化上找到的獲得肯定和褒獎的出路是傳統文化和鄉土文化,這並不代表西方文化、城市文化影響的影片就此絕跡,但無疑代表了資源和影響力上的傾斜。
進入90年代,整個民族的注意力轉向了別的方向。經濟神話的建立和消費文化的興起為迷茫的人們提供了一個方向,文化追求突然並不顯得那麼重要,更重要的是經濟上的獲利。伴隨著1993年的電影市場化改革,電影不再只是政府提供的計劃供給,也有了更明顯的商品屬性,成了一種娛樂品。當時被認為製作了太過「嚴肅和風格化」的電影的藝術家,也審時度勢製作一些更加富有娛樂性的電影。
特別是對科幻電影這樣的類型片來說,藝術家不能再在配給制的保護下儘可能地進行嘗試,而需要迎合普通觀眾的審美水平拍攝娛樂性強的影片。
對於高度娛樂性的商業科幻片,如動作、太空、人工智慧等題材,在工業水準上又無法和外國電影匹敵。從90年代引進好萊塢科幻片的票房可以看出,中國並不缺少科幻片觀眾,但這樣的觀眾基礎不足以支持本國電影業冒巨大風險去拍攝高成本的娛樂性科幻電影,而這個足夠的觀眾基礎則是在此後長久的一段時間內依靠外國電影滋養起來的。因此嘗試已經建立了某種傳統和先例的兒童科幻片成為了一個更好的選擇。
90年代國產科幻電影低齡化的本質,是一種躲避、拒絕成長和退回安全區的行為。這種退回一開始是創作者有意識的一種抑制行為,但這種抑制下的發育不良很快就在市場化後外國科幻片的擠壓下,變為一種即使想要改變也無力回天的既定狀態。
這種拒絕成長的行為,造成了中國科幻電影發展停滯不前、整體水平低下。整個2000年代,中國科幻電影幾乎處於空白期,直到09年才開始重新出現科幻片,不少也是兒童科幻電視劇的電影版,到2011年的《李獻計歷險記》後才開始改變。到2019年的《流浪地球》,才可以說中國科幻電影在工業上達到應有的水準。
但即使由於物質技術的快速發展,如今中國科幻電影的工業水準能夠趕上,也很難擁有屬於中國的影像真實和銀幕記憶。中國電影的科幻觀是從90年代後的好萊塢科幻大片中生長出來的,但事實上中國大眾已形成了一套屬於自己的「科技觀」:中國在科技上的發展水平,乃至科技在生活中的應用、滲入水平都是領先的,但在敘事上卻還是相對空白。
如果科幻敘事能夠在80年代開始隨著科技一同發展,存在的可能性是巨大的:如《十三陵水庫暢想曲》所描述的共產主義烏托邦世界,或是《錯位》《合成人》《男人的世界》中荒誕、風格化的科幻世界,都是和好萊塢科幻觀存在巨大差異的。
許多科幻電影子類型都是由於某部影片的某些元素髮展起來,而這個曾經具有的可能性在根源上夭折、斷裂了。這種文化經驗的匱乏在一時半會很難補上的,中國科幻電影如果只對好萊塢科幻觀進行模仿很可能會陷入某種「無根」的飄搖狀態。這樣的情況並不能說是完全的劣勢,從另一個角度看,如今具備了相應工業水準的中國科幻電影有著各種可能性,而學習永遠沒有太遲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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