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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門下半棵茶,神仙能看不能拿」

山霧茫茫一白,自山腳往山腰逐漸加深濃度,先是煙白,繼而月白,最後是乳白,體量也逐漸龐大。及至到了石佛寺前,大霧混沌如汪汪千頃之波,把同行諸人、古松、頑石、荒寺、紅豆杉、草徑、眾山和兩百畝茶園悉數淹沒。恍然間,肉身漸漸稀薄,輕盈通透,似乎輕輕一踮腳尖就能駕霧起飛,衣袂獵獵追隨王喬而去。

茶香亦復如是,先是幽幽一線,越接近石佛寺,茶香就越清晰越濃烈,昆蟲一樣成群撲入鼻孔,在胸肺里蓄積、凝結、摶轉,然後隨著呼吸一團團徐徐地漫溢出來,周身髮膚衣衫都像在茶汁里浸泡過。久之,神智恍惚如痴。我醉過酒,醉過煙,醉過氧,每來一次石佛寺就再醉一遭茶。清人李慶辰寫過一部《醉茶志怪》,其小說有蒲松齡和紀曉嵐之風,也有荒嶺野茶之味。他別號醉茶子,也常醉茶么?以為醉茶如醉酒,自己都能聞到身上的酒香和茶香。

有人在山上彈古箏,是《二泉映月》,琴音淙淙破霧而來,月光一樣融融泄泄。溪水也淙淙,鳥語也淙淙,密密的松林里復瓣的映山紅艷如玫瑰,開得又寂靜又熱鬧,是別一種淙淙。這個叫石佛村的地方,總會令人想到世外。此時已是四月底,時令即將入夏,岳西縣包家鄉石佛村茶園村民組的茶才剛剛開園採摘。一百多個採茶女分散在茶山中,霧太大,只能看到兩三個,她們兩手飛快起落於茶棵之上,霧中望去如同舞蹈,如鳥覓食,也如彈琴。

斯情斯境,我也想提一隻竹籃子,加入採茶的隊伍。生在茶鄉,打四五歲起,每年茶季我清早五點就跟母親上山採茶。到了12歲左右,我已是村裡有名的採茶能手,既快又好,遠遠超過母親,家裡的茶有好些年都歸我采。

採茶之技無他,專註而已,露水打濕褲腳我不知道,烏梢蛇、胡蜂和蜥蜴來訪我不知道,鳥在鳴、花在開、覆盆子又紅又甜我不知道。只知道到了早上七點,離茶山不遠的縣城,高音喇叭里會準時響起蔣大為的《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於是趕緊拎著籃子飛跑下山,回家匆匆吃過早飯去上學。

採茶的時候,我心凝神聚眼疾手快,眼裡只有一棵茶一枝茶,只有嬌嫩的新芽。少年時,我並不喜歡喝茶,覺得苦澀,卻很享受採茶,以為諸般農事多艱辛勞苦,唯有採茶十分詩意美好。被茶汁染得墨綠的十個手指,一整天都帶著茶的清芬,課堂上可以醒腦提神。

愣神的當兒,有人從小徑上輕快地走過來,霧裡飄飄然。他喊著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春生兄來迎接。他是我的本家,也是石佛寺茶園的主人,十年前他放下做熟了的道路橋樑工程,以外鄉人的身份承包了這片茶園,與當地茶農簽了30年合同,從此專心事茶,從此言談無非茶事。我的朋友里有好幾個種茶、制茶、研究茶的茶痴,他也是其中一個。

兩年不見了,春生兄面貌稍顯滄桑而熱情依舊。香茗好喝,事茶不易。他在山上堅持做有機茶已十年,富了茶園組的十戶茶農,每年付給他們的茶園租金,以及整地、鋤草、施有機肥、採摘、製做的工錢,都有上百萬元,幫助他們脫貧致富走上了小康路,年底集中發放的時候,現金堆成一座小山。這還不算每年付給外請採茶工的30萬元左右的工資。春生兄自己則還未有收益,仍在不斷地投入。他開在合肥的公司,開在縣城的飯店,這些年的收成全部投到了茶園。當初,他未必不是來賺錢的,但年復一年,茶於他與其說是生意,不如說是情懷。每回見到他,他都會說:「不管是賺是賠,我都要守護好這一片好茶山。」

這的確是一片好茶山。

吾鄉岳西在大別山腹心,境內千米以上的高山有一兩百座。自古高山出佳茗,岳西的茶古時即為貢茶,20世紀80年代新研發的岳西翠蘭聞名遐邇。其茶形似蘭花,自然舒展成朵如蘭,色澤翠綠,湯色淺綠明亮,滋味醇厚鮮爽,香氣清高持久亦如蘭。吾鄉的茶以石佛村所產質地最佳,石佛村又以茶園組石佛寺周圍這一片所產「石翠」為極品。其鮮葉自然作鼠麴草和幽蘭之香,抓一把放在鼻子底下嗅聞,香氣純正和美,毛絨絨軟糯糯的,引人入幽谷芷蘭之境。

石佛寺的茶好,因為生在高山上,更是小氣候使然。這裡的小氣候是很特殊的,此次來一路所見就是例證:千餘米高的一座大山,山麓艷陽朗照,山腰霧氣瀰漫,山頂名為三天門處則細雨如織絲。茶園組是一個封閉的自然村莊,坐落在山腰上,大山在背後張開雙臂將其環抱,只在前方留一個小口子供人進出,溪水也自此流出,向淠河潺湲而去。

我在這裡吃過飯,蔬菜都是在菜園子里現采現摘的,魚肉是農家養的,只說那一道白蘿蔔煮黑豬肉,即可稱絕品,令我至今思之流涎。絕品美餚無非自然,無非天真,味蕾可識,文字不可描述也,一描就偏。我只能說,我從沒有吃過那樣好吃的蘿蔔。

茶好不愁賣。每年,這裡的新茶還未開始採摘,多半就被老客戶訂購了去。更有一些如張岱所言的「茶淫橘虐」,在開園前就不遠千里趕來,住到春生兄建的石翠山莊里,指認一片茶,守候採摘、製作、包裝全過程,生怕別人搶了去。

不管什麼時候見到春生兄,他都是三句話不離「茶經」,也是熱情周到的。這次見面,我打趣他:「你住在山上,環境這樣好,算得半個仙人,真是羨慕你呀。」他朗笑,搖頭,又點頭。我知道他是不容易的。春生兄領我們看石佛寺,看半棵神茶,一路茶言茶語依舊滔滔不絕。

石佛寺在茶園的中心,前後有幾棵百年以上的老松,高大蔚茂自然成畫。寺其實是一座廢寺,甚至談不上寺,只是前幾年才蓋的一間簡陋的屋子,裡面有十幾尊石頭佛像,沒有一個僧尼。寺極簡陋,那些石佛卻是文物,其五官面相和坐姿神態與其他寺廟中的佛像絕不相同,前幾年有文物專家考證說,是元代造像,塑造的是蒙古僧人形象,並說如果論岳西的文物,這些石佛無疑為第一。這些石像早先一直被遺棄在荒野中,任風雨剝蝕,後來才被當地保護起來。

縣誌上說,石佛寺建於清代乾隆年間,顯然是指從前的寺,但也顯然是誤記。撇開石佛造像是否為元代不論,從原寺遺址上挖出來的六通碑則是明證。這些碑分別刻於清代乾隆、道光、同治、光緒年間,其中一通落款為「大清乾隆三十一年七月穀旦」,碑文開篇就說「包家河石佛寺,古剎也」。也就是說,在乾隆三十一年(1766),石佛寺就是古寺了。

我見過這些古碑,碑上文字大多剝蝕磨滅得不成樣子,只剩斷簡殘編,無法通讀。我半識半猜,僅認得其半。其中一碑說:「從來名勝之境,志於經傳者,亦屢屢。但莫為之前,雖美弗彰;莫為之後,雖盛不傳。衡岳勝狀,在鎖口二山,崚嶒突兀,氣象萬千。」中間一句,取自韓愈《與於襄陽書》。衡岳當是指作為山名的霍山,也即漢武帝所封古南嶽,包家鄉這一片區域在1936年以前屬霍山縣,為其南鄉。氣象崚嶒的鎖口山,在三天門對面。

我很喜歡古碑,見到了必拍下照片或尋來拓片,留待閑暇時仔細琢磨,以為人生樂事。這次再見到這些碑,忽然想,天下名山僧佔多,僧家多愛一杯茶,石佛寺周圍的這片茶園,當初應是寺里的僧人所栽。而長在寺後方200米處亂石窠中的那半棵神茶,也許可以追溯到元代。

茶稱為神,又是半棵,自然是有故事的。在大別山區,很久以來,幾乎婦孺皆知「三棵半神茶」的傳說。是傳說,卻又有依據,其中一棵半在岳西境內:青天鄉明山寨有一棵,但一直未曾找到;包家鄉有半棵,就是石佛寺里的這半棵。這半棵神茶我見過多次,植株與其他茶樹看不出差別,其神奇之處在於,此茶樹一株兩品,一半發苗早,一半發苗遲個把月,早的一半與石佛寺其他茶樹無異,遲的這一半芽葉尖細,葉子的香氣更為濃郁。

半棵神茶是被當地茶農當作神祇來供奉的,嚴禁採摘,旁邊立有石碑,並有碑記,其中引用了古人的一首詩:「三天門下半棵茶,神仙能看不能拿。若是飲得此茶味,千里迢迢不想家。」它是茶的祖宗,茶人見之當禮敬朝拜。

山中寒涼,春生兄領我們去石翠山莊喝茶,聽古箏。一飲滿口香,再飲舌生津,三飲胸口暖,四飲我神清,五飲通體清明舒泰如上仙。三天門下,著唐裝彈古箏的女子在演奏《高山流水》,隔霧看來,其挑、勾、剔、摘的手勢也如採茶。

告別春生兄時,他送出很遠,一直過了村口。忽然想到,人與茶的相知、相惜和相敬,其間情意,也是伯牙子期,也是高山流水。

原標題:三天門下問茶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責任編輯:張卓晶 排版編輯:張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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