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天下 > 季羨林、任繼愈……未名湖畔「文章諸人」

季羨林、任繼愈……未名湖畔「文章諸人」

西南情思

「人的存在」就是人文品質。古語說「文章諸人」,人擁有什麼,文章就擁有什麼。

原文 :《未名湖畔「文章諸人」》

作者 |張曼菱(雲南)

圖片 |網路

猴年歲末,我來到北京,參與一個追思季羨林先生的講座。住在甲所,門前的梅花還沒有開。這個地方原來是梅貽琦校長的公署,與我有深緣。元旦後,移住勺園,想去看望老師,但霧霾使年邁人在嚴寒中紛紛病倒。

未名後湖的講座

我準備去探望的袁行霈老師,「流感」住院了。

曾經在中文系「百年系慶」大會上,袁老師登台一呼,提出「一切為了人的尊嚴」。凡是熟知他的人生遭遇的學生,都會明白這對於中文系和袁先生而言,是一個激勵人心的概括。

從「五四」到現在,中國社會進步了沒有,進步了多少,「人的尊嚴」就是一個尺度,是永遠不會過時的話題。魯迅寫祥林嫂悲劇,也是為婦女訴求「作人」的尊嚴。失去尊嚴,或以尊嚴作交易,無論對一個人還是對一群人,都是災難的開始。

袁行霈老師八旬華誕的紀念文集中收了我的回憶他執教的文字,就用了這個標題《為了人的尊嚴》。據說,甚得系裡大家的認同。

在霧霾下的未名後湖、現在的中文系新的所在,一個下午,我同班同學、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商偉舉辦講座。他畢業後深造於哈佛,一直為同學們念叨。

我們已經有三十五年未見面了。商偉依然具少年氣概。他是班裡年幼的,當年卻風度老成,受人器重。記得當年,我還給他看過錢鍾書的來信,他則評述了我的第一篇小說《有一個美麗的地方》。

講座涉及語言的變遷。商偉說,人類的書寫語與口頭語並不是完全對應的。因為人群不同,需求不同,形成「兩個各自都在移動的點」。他引用了清代的幾個文本。

語言不只是工具,它本身就是文化,具有多種個性與現象。我以為,關於「兩個移動的點」等語言分析,可以梳理成「史」的規模。我發言道:要研究,是什麼力量在推動著這些移動和距離的變化?

我一提問,有點「全場訝然」的感覺。主持人夏曉虹教授是原77級的。她笑吟吟地說道:「八十年代的中文系,人們就是這種直言討論的學風。」

現在的氛圍與師生關係與我們那時不同了。講座上的學生全都小心翼翼地說話。我在他們眼中一定是「大象進了瓷器店」,引發緊張感。

次日晚,原語言專業的同學維一、郭力前來赴約。當年我們一起上課,畢業後有合作。維一目前任台灣研究院院長,正在做一個關於語言演變的課題。他說,對於亞洲語言的變遷,「殖民化」是一個重要因素,而後來民族獨立的潮流,又是一個重要因素。這個話題視野開闊,具有歷史的魅力。

赤誠的「無華之才華」

2013年春天,我曾刊發文章《季羨林:懷念與思考》。很多人讀後,稱這篇文章完全改變了他們對季先生的看法。其實,很多人對他的「看法」都是由季入住301醫院後的特定環境形成的。

回味與季先生的多次談話,其實,他是希望自己能夠效仿胡適與魯迅的。在季羨林的回憶中,總是把他們並列著,說他們「對青年都是一樣的」。季追求的,正是「魯迅風骨」與「胡適情懷」的合一。但季羨林的心愿沒有圓滿。他後來在傳媒中的形象與他的「初心」大相徑庭。

有位哲人說過,任何事物,離開自己的位置都是幻影。一個終身「從校園到校園」的學者,突然被推到「社會聖賢」的神壇上,季羨林生活與生命意義的連接就這樣被斷開了。好在一個人要證明自己,還有寫作的出路。大概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就開始了這個傳統。寫日記、寫散文是先生一生的習慣。以季羨林的睿智,寫作成為他有意識的補救。文字成為他的申訴,其中於人、於社會的觀念與感受質樸無華,與後來媒體上那些帶有「頌聖」意味的形象判若兩人。

從《留德十年》到《「牛棚」雜憶》,以及他的大量散文中,先生展現出了一種「無華的才華」、人格的純真與善美。那是「有體溫」的文字。這種樸拙文風形成了一道清流,可作滄浪之水,洗濯人們的頭腦。

季的散文,隨便哪一篇,一讀就知道這是個中國人寫的,是一個經歷民國貧窮、建國後「運動」磨難,然而深切期盼祖國興旺的學者寫的,是一個曾經跨越歐洲、遠隔重洋卻千思萬想要與祖國共命運的忠誠赤子寫的,是一個飽經憂患,看過中西,思考古今,天天惦記著這塊大地,關心著同胞青年出路的老人寫的。

他對民國年代的回憶與當今時尚的某些風花雪月的民國描寫情調迥異。季羨林的「民國」與魯迅的「民國」基調是一致的。他寫自己出身的窮,沒有飯吃,寫他自己的學成之路,寫他的家庭與清華,寫德國的老師與房東,寫對母親的愧疚,寫出國為「鍍金」的動機,寫「異國戀」,寫「文革」中的驚恐……他從來沒有「裝」。事實上,他必須抓住那唯一的一個出國留學的機會,否則他也不會成為後來的季羨林。然而因此,他也必有所失。他失去了在國難當頭時擔當家國責任的時機。

季有堅持真相的品質,一「拙」到底,對自己的負面情況和心理並不迴避與掩飾。當年季羨林發表《清華園日記》時,不作任何修飾和刪去。這種正視歷史的勇氣與態度是可以標榜於世道的。

寫文章不是「竹筒倒豆子」,作者處理自己與素材以及與讀者的視角關係決定了文章是否帶有「體溫」。「人的存在」就是人文品質。古語說「文章諸人」,人擁有什麼,文章就擁有什麼。

「文無妄作,人不虛生」

在京時,深圳出版人胡洪俠催我:「你快寫吧,任繼愈先生已經被人忘記了。」

任先生從來無意成為呼嘯社會的人物,人淡如菊,正是他的寫照。任重對我說:「寫我家老爺子,儘管你文筆極好,思想深刻,估計也不會太吸引讀者。和季先生比,他太簡單了,沒故事。」

他只說對一半。任先生沒有那些為世俗「吸眼球」的事。可以說,他從不在世俗舞台上浪費與虛擲他的光陰。但任先生的故事,卻是代表中國近代史主流文化取向的「大故事」。

季羨林與任繼愈,兩位先生都於我有著深交厚恩。想起季先生,令人憤世嫉俗,拍案而起;而想到任先生,則如入芝蘭之室,良思如泉。王羲之曾書聯曰:「述古喻今,文無妄作;觀天察地,人不虛生。」任繼愈正是那類「無妄作」「不虛生」的學界師表。他佔有一個精神與學問的高地,兢兢業業,立身清正。任繼愈所代表的,是那樣一批在文化主流中埋首獻身、「白首窮經」的重量級學者,一批具有中華文化「脊樑品質」的人物。這批人曾經在中國的抗日戰爭中度過他們的青春,接受「國難」的洗禮,具有強烈的民族抱負。

我受教於先生近十年,被先生稱為「入室弟子」。此情此景,恍若昨日。先生的治學與為人之道,已經成為我的指引。先生贈予我的兩枚「西南聯大」校徽,時常想拿出來看,又不忍見之。這兩枚校徽,曾經鈕在意氣風發的青年任繼愈的衣襟上。他戴著這校徽的時候,是以昆明為家園的時候。與馮鍾芸先生結為連理,也是在昆明。

在「紀念西南聯大建校七十周年」的大會上,有人交給我一隻信封,上寫的是「張曼菱學友——任繼愈2007.11.27」。打開是一小札:「西南聯大七十年世稱辦學的奇蹟。這奇蹟無非是『五四』科學與民主精神的繼續。這種精神是永遠前進的方向。」

後來,任遠、任重以子女身份在《南方人物》上披露了先生的當年筆錄——「毛主席接見任繼愈談話經過」。先生在註明里寫道:「毛主席鼓勵個人的話覺得沒有必要寫在這裡,未記錄在其中。」這簡單的一句話,省略掉了當年毛澤東對他的好評。

當時任繼愈43歲,是一位中年的哲學教師。在中國人的記憶中,有多少人用領袖的一句話就可以翻雲覆雨,撈取巨大私利。比起那些「見帽子就戴上」的世俗之徒,這是何等純凈的心靈境界。

春風又綠昆明城。走近水邊,海鷗在空中鳴叫著。不由又回到那過去的歲月,我掏出手機來,打開「通話」,朝著這些快樂的精靈。

「先生,你聽見了嗎?這是滇池上的海鷗。」

先生會興奮地在那邊應答道:「聽見了!我聽見了。」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661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社會科學報 的精彩文章:

知否,知否?最怕年少禿頭
大運河:喚醒「活文化」的當代價值

TAG:社會科學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