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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中國科協名譽主席韓啟德:以醫學人文為例,談談科學的硬度與溫度

首發:6月14日《新華每日電訊》草地周刊

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陳芳、李牧鳴

100年前,作為新文化運動旗幟之一的「賽先生」,隨著五四運動而興起,在中國大地萌芽。時至今日,科學在中國這片大地根扎得如何?

隨手點開各類科技新聞,多是振奮人心的迴響。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都體驗到了技術帶來的種種便捷。

但也有學者感嘆,如今人們對科學技術如此崇拜,相形之下,人文科學卻不時有「荒蕪」之感。

有關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的討論正受到更多社會關注。

近日,中辦、國辦正式印發《關於進一步弘揚科學家精神加強作風和學風建設的意見》,站在建設世界科技強國的戰略高度,就自覺踐行、大力弘揚新時代科學家精神,加強作風和學風建設、營造風清氣正的科研環境,加快轉變政府職能、構建良好科研生態等提出了明確要求。

而人文與科學的融合,也是科研生態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與之不謀而合——

2017年6月30日,清華大學科學史系成立;

2018年12月18日,中國科協與北京大學聯合共建的科學文化研究院揭牌;

2019年3月29日,北京大學醫學人文學院揭牌;

2019年4月26日,北京大學科學技術與醫學史系成立。

兩年不到,兩所國內頂尖大學,相繼把科學和人文拉進了同一個戰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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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距1999年國內高校第一個科學史系——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系成立,至今已整20年了。期間各種起起落落,不甚樂觀。

從19世紀後期開始,西方就逐漸有一些哲學家對科學史感興趣。現在一般認為,科學史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是從美國科學史家——「科學史學科之父」薩頓開始的。他最早在哈佛大學授課、辦雜誌,建立了科學史學會。截至2011年的統計數據,美國高校有10個科學史系,科技史博士點大概有57個。

這一通過研究過去來安放未來的學科,到底於科學、於人類有何意義?是僅限廟堂之高和象牙塔內?還是如薩頓的最高目標一樣,建立一種以科學為基礎的新人文主義?

帶著這些困惑和疑問,記者日前專訪了中國科協名譽主席、北大科學技術與醫學史系創系主任韓啟德院士,試圖從這位各領域跨界多年的老者身上,感知醫學的溫度,探尋科學的人文基因。

科學本身是一個追求真理的事情

在韓啟德的實驗室里,多年來一直懸掛一幅由他親筆書寫的題詞——理解科學精髓,追求科學真諦,這既是對學生們的鞭策,也是韓啟德心目中對科學最深切的感悟。

科學家的一個主流品質是必須耐得住寂寞。要執著,要心無旁騖,要有一種科學的激情。否則的話只能說是一個科技職業者,而不是科學家。

韓啟德認為,作為一個好的科學家,或者現在世界上大家公認的比較優秀的科學家,所必須具有的品質,叫科學家的主流品質:第一,必須實事求是,科學的精髓,就是一切從實際出發,以事實說話;第二,要有質疑的精神,要勇於否定一切,科學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否定以前(的過程),沒有絕對真理。在科學面前,它永遠是發展的;第三,必須要有對科學的一種興趣,一種激情,一種執著。不管碰到什麼困難,不是為了飯碗,不是為了人家叫你做,是你自己要做,你有興趣;第四,現代的科學家,跟18世紀的(科學家,如達爾文)憑興趣不一樣,必須要懂得他的社會責任;最後,要淡泊名利,要心無旁騖。

硬度與溫度相結合

韓院士是醫生出身,再具體點,從醫最初幾年,做的基本就是鄉村全科醫生的工作。正是「赤腳醫生」的經歷,讓他切實體會到人性的力量。說起當年的故事,彷彿歷歷在目——

「1968年底,我被分配到陝西農村一個公社衛生院工作,當時病人問得最多的是:大夫,我的病你治過嗎;大夫,我的病你能治好嗎。那時我的回答常常是我沒有治過,你吃我的葯試試看。結果呢,不少奔著上海醫生來的病人不再找我看病。而同診室中有一位老醫生,常常告訴病人你有五級心臟雜音,注射葡萄糖加VC就能治好。那會兒農村病人多數都營養不良,補充這些營養劑後確實也增加了抵抗力,病情減輕。再複查時,老醫生聽聽後說嗯好多了二級雜音了。有一回我偷偷檢查了一下他剛看過的病人,根本沒雜音嘛!可他的周圍卻總是圍滿了病人。慢慢我懂得了,病人需要的不僅是醫術,還需要安慰和對醫生的信任。」

2019年4月26日,北京大學科學技術與醫學史系成立。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近幾十年來,現代技術的加入為醫學插上了翅膀,人類的壽命大大延長,眾多曾經肆虐奪命的傳染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不少嚴重的疾病得以明確診斷和有效治療。但與此同時,技術至上的觀念不斷蔓延,醫學發展的目標和方向開始錯亂。正如韓院士所言,我們沒有把醫學的重點放在疾病的預防和維護最大多數人的健康上,只在河流下游打撈奄奄一息的人,而沒有把主要精力放在防止人的「墜河」上。

醫學的邊界也開始模糊,被賦予過度的使命,常常把危險因素當疾病來治療。過度相信技術,而常常忘記病人心理上的苦楚以及對醫者關愛的期盼。

《劍橋醫學史》一書中寫道,人們從來沒有活得這麼久,活得這麼健康,醫學從來沒有這麼成就斐然。然而矛盾的是,醫學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招致人們強烈的懷疑和不滿。

現代科學技術大大推進了醫學診斷、治療,以及疾病預防,所以人們常常僅把醫學看作是科學技術。的確,沒有科學技術就沒有我們的現代醫學,但如果醫學僅僅成為科學技術,我們就遠離了醫學的宗旨。

醫學人文不僅在醫療體系內部,也在社會生活中成為一個熱點。由於種種原因,當前醫患關係緊張,老百姓對醫學懷有不滿,醫務人員也感受到更多的無奈和痛苦。

中國醫師協會去年公布的《中國醫師執業狀況白皮書》顯示,醫護人員子女從醫的比例非常低,45%的醫師不希望子女從醫。無獨有偶的是,記者高中同學考入醫科院校的六人,至今只有兩人還在醫院做臨床工作。

醫生是一個科學技術與人文高度融合的職業,無論自覺與否,他們的行為一定體現出自己的價值導向和人文高度。醫學人文的核心是生命觀。無論是科學精神還是人文精神,最終都涉及價值觀問題。對人類而言,最根本的價值觀就是生命觀。人都會好奇生命是什麼,以及自己存在的意義,這就是生命觀。醫學人文之所以能起到兩種精神的溝通作用,就因為它與生命觀最為接近。

敘事醫學映照醫者仁心

北大今年設立科學技術與醫學史系,在大家已知的「科學史」上又加了醫學史,正是韓院士的良苦用心。如果說科學聽著略顯宏觀,醫學則和每個人都息息相關。而對醫學歷史的追尋,不光為了緬懷,更希望銘記醫學的初衷,讓人文精神為肆意奔騰的馬匹加上韁繩。

從20世紀開始,西方的大學逐漸加強醫學人文建設,其途徑就是通過醫學和文學的結合。2000年,為了使文學和醫學的結合更容易落地,更容易走向臨床,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麗塔·卡倫提出了敘事醫學這個概念。

所謂敘事醫學,就是由具有敘事素養的醫護人員,遵循敘事規律踐行的醫學。而敘事素養是指認識、吸收、解釋疾病故事的能力以及能受疾病故事感動的同理心。

由人民衛生出版社主辦的《敘事醫學》雜誌。韓啟德院士任編委會主任。

醫生面對的是一個個的人,絕不只是教科書上學到的一個個病。醫生接觸的每一位病人背後,都有他的故事。其實,一個人在生病的時候,是內心最暴露、最真實的時刻,往往也是處於矛盾衝突最激烈的時候。醫生要仔細去傾聽,接受這些信息,並以此解釋病人的心理和行為,然後寫成敘事醫學病歷,又稱為「平行病歷」或「影子病歷」。這是有溫度的病歷,它包括病人生理病史以外的心理活動、社會關係、致病過程,這些都轉化成了醫生對病人的深刻理解和共情,然後醫生再針對這些具體情況開展診治。

從2012年開始,北大醫學部把敘事醫學引入教學和醫療活動中。規定北大醫學部的學生在最後兩年學習中必須學會寫「平行病歷」。

北醫三院也非常重視敘事醫學的推廣,醫生們在寫病歷的時候,除了要滿足規範病歷的所有要求外,還必須關注病人心理層面的情況,並加強針對性的心理關懷。他們對醫護人員的言談舉止乃至服裝都提出了具體要求。

無論如何,敘事醫學的起點和落腳點,最根本的還是醫者仁心,這是醫學的核心所在。敘事醫學的方法和技巧可以幫助醫生接近和了解患者,但真正要發揮敘事醫學的作用,前提還在於醫生要有愛心、同情心和責任心。

西方的傳統醫學和中國的傳統醫學出發點並無不同

對於現代醫學,知道它從哪裡來,往哪裡去,這是一個根本性問題。

在人類社會發展的原始階段,醫學就已經出現了。西方的傳統醫學和中國的傳統醫學是完全一樣的,都是從整體論出發。從實際中總結規律,再讓規律來指導實踐,儘管這些規律存在謬誤,但它已經自成體系。尤其在中國,傳統醫學與我們的文化、社會、經濟發展是一脈相承的。

工業革命後,醫學插上了科學技術的翅膀,產生了巨大的飛躍,我們必須認同科學技術的貢獻,珍惜科學技術在醫學當中的應用。誰都無法想像,沒有科學技術,人類將承受多大的痛苦。但過去的一個世紀,醫學發展突飛猛進,乃至讓我們誤以為現代醫學、科學技術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常常忘記醫學是從哪裡出發,要到哪裡去。醫學從來只是對痛苦的回應,它並不單純只是科學技術問題。醫學的根本目的是為了保障多數人的健康,醫學技術的發展需考慮有效性、安全性、可行性、成本效益以及社會公平性等多重因素。回顧醫學發展歷程,有助於我們理解醫學,準確把握醫學技術的發展方向。

韓院士認為,當前醫學的基本發展方向已經錯了,醫學已經和資本密不可分。沒有資本,技術不可能進步,可一旦被資本捆綁,技術就只會朝著有利於資本的方向發展,只會重點滿足少數人的利益,不斷造成新的不平等。

醫學史、醫學人文需要有所作為,一方面推動醫學技術的發展,一方面及時掌握走向,把醫學拉回到正確的軌道

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人類文明發展面臨的階段性問題總體是相同的。不同的是,由於西方科學技術發展走在前列,由此產生的問題也更嚴峻。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他們對科學技術的人文反思也走在我們前面。

改變或即將改變人類發展進程的科學,到底是天使還是魔鬼?

人類的演化是以數十萬年來計的,從直立人進化到智人,經歷了200多萬年,脊柱仍然沒有完全適應直立行走。而為了適應直立行走,所有的新生兒,理論上都是早產兒。十幾萬年前智人的腦容量已經達到了1400毫升,7萬年前智人經歷了認知革命,但是到今天,人類的腦容量並沒有進一步增加。而另一方面,智人從狩獵採集文明到捕獵文明花了6萬年,從農業文明到工業文明花了1萬年,而從工業社會到信息社會的興起只用了幾百年的時間。生活方式在短時期里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人類的遺傳變異和演化遠遠跟不上,各種慢性病由此而生。對此,人類除了坦然接受以外,重要的是儘力改善生活方式,而不應該把主要的責任賦予醫藥。

人類自有文明就有醫術,東西方分別從《黃帝內經》和希波克拉底開創醫學以來,從來都是回應他人痛苦的努力,閃爍著人性的光芒。今天,醫學大大發展,但人類對自身的認識與對宇宙的認識一樣,都還只是冰山一角,切切不可太狂妄,以為醫學可以解決健康問題。醫者能做的仍然是「有時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生命是有限的,每個人出生、成長、壯年、衰老、死亡的過程是不可逆轉的,醫學的任務只是保護正常的過程。我們不能把衰老當做疾病,不能把追求長生不老作為醫學的目標,不能給生命無望的邊緣增加無謂的痛苦,不能不考慮醫學的效率和社會的公平公正。總之,時時不可忘記醫學是有溫度的。

反觀現在整個世界的格局——都是競爭。靠什麼呢?似乎就是科學技術,而並不以文明高下來衡量,就像當年西班牙之於美洲、英國之於全球的殖民一樣,是以強弱來比拼。而弱肉強食其實是違背生命觀的。

在二戰後杜魯門總統的一次會議上,羅伯特·奧本海默——曼哈頓核武器計劃的科學總監——悲哀地說,科學家們的手上沾滿了鮮血,他們已經認識到了罪惡。

走到極致、改變或即將改變人類發展進程的科學,到底是天使還是魔鬼?

「魔鬼」(Demon)一詞在希臘文中的意思就是「知識」(Knowledge)。後來在社會的發展過程中,人類在追求知識的旅途里產生了迷惘、恐懼和新的無知,一度走向了自我催眠甚至邪惡的巫術和鬼神崇拜……「知識」時時會轉化成「魔鬼」。

進入21世紀,似乎這些都已成往事,然而,大家在享受著無與倫比的技術時,在憧憬著人機對接的美好願景時,焦慮感和不安全感並沒有化解反而與時俱進。

哥倫比亞大學宗教學系教授、《紐約時報》等著名媒體撰稿人馬克·泰勒,在《為什麼速度越快,時間越少》一書中,回望了從馬丁·路德到大數據時代的速度、金錢與生命,「我們走得越快,卻擁有越少的時間;我們越努力去追趕,卻落後得越遠。我們所得到的並沒有因為速度變快、生產效率提高而變得更多。相反,因為速度變快,人類自身和社會都產生了一系列的新問題,在很多方面使得我們得不償失。勾連『速度痴迷症』與今日的全球資本主義,我們看到,以加速科技創新促進經濟增長及競爭優勢的發展方式,正帶領著人類社會走向災難。當然,這一陷阱並非無法逃脫,我們應該換一種思維方式,重新看待我們的時代和生活。」

諸如此類哲學層面的思考,也許可以讓很多人對「科學史」「醫學史」佔領「高地」不覺得太突兀。

科學與醫學的「文藝復興」?

現代科學技術起源於西方文明,讓我們回到西方文明的本源——希臘文化——看人類的世界觀。公元前5世紀左右,希臘人開始將理性應用於物質世界和人類活動。他們將人類視作有獨立思考能力、需要自由並有價值的個體。從對神的關注轉變到對人的關注中,希臘人創造了理性結合人文的世界觀。

所以科學的起源、發展其實一直是和人文相聯繫的,只不過近年來教育環節出現嚴重缺失。

正如文藝復興(Renaissance)以「復興」的名義「新生」,新文化運動以文風的變化帶動社會的變化一樣。科學史學科的再度新生,應合了人類螺旋曲線式的發展道路。

韓院士坦言,中國在現有的理工科教育中,講授的知識越來越多,卻很少提及這些知識的來龍去脈。而我們的文科教育,也多維持在陳舊的模式中,缺乏自然科學方法的介入和使用

其實我們可以從哈佛大學上世紀走過的歷程中受到啟發。以薩頓為代表的科學史工作者,在高校里提倡科學史教育,讓科學史成為人文學科和理工學科溝通的橋樑。

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內最早的科學史家都是自然科學研究者,其中不乏科學大家,如創辦了中國自然科學史研究室(現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的竺可楨先生。而目前國內從事科學史研究的主要是人文學者,儘管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擁有自然科學的教育背景。真正能做好科學史研究的,應該是能掌握科學技術發展前沿的人。

北大科學技術與醫學史系想作一些不同以往的嘗試,也就是把理工學科與科學史學科、醫學與醫學史的教學與研究打通,且主要的工作由理工醫學科的學者來完成。

科技就像一輛車,人文是它的剎車和方向盤

傳統的哲學和人文精神加上科學的思辨精神,也許能幫助大家走出文理兩張皮、老死不相往來的怪圈。

韓院士認為,科技就像一輛車,人文是它的剎車和方向盤,科技脫離人文會非常危險。

雖然我國在許多科技領域還處於落後階段,車子都還沒開起來或者車速很慢,急著踩剎車並不適宜。當前的重點還是要崇尚科學,大力弘揚科學精神。

但如果剎車和方向盤根本就沒在這輛車上,如何去把控車行駛的方向和速度呢?現在多數情況下人文研究根本就沒上科技的車,這也是學科融合的目的。

總體而言,由於全球科學技術發展迅猛,科技與人文之間的力量對比嚴重失衡。人文精神絕不是像一些人認為的可有可無、可弱可強,而是要放到更加重要的位置上去看待。

作為世界頂尖學府,哈佛大學恰好也是從2018年秋季開始,正式實行了全新的通識教育課程體系(起源於1945年)。原來通識教育8大品類的課程,變成了4 3 1——4門通識教育必修課,3門分布必修課,和1門實證與推理課程。這四門必修課包括:美學、文化與闡釋;歷史、社會與個人;社會科學與技術;倫理與公民。

回看國內,前有成立於2015年的「大學通識教育聯盟」(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復旦大學和中山大學四校牽頭,迄今已吸納三十餘所高校),近有清華、北大的新一代科學史相關院系,我們亦期許,由高校推而廣之,科學和人文兩重精神就像DNA的雙螺旋結構一樣,相互交織,交相輝映,把宇宙賜與人類的種種遺傳密碼代代相傳不斷繁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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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製:易艷剛 | 責編:劉小草 | 校對:趙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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