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父親節關於獨生子女的感想

導讀

今天是父親節，祝天下所有父親節日快樂！

這個父親節的周末，我們選取了《社會科學報》往期好文於新媒體平台分享，從子女、父親兩方角度出發，審視彼此的關係，體會真摯的情誼。

今日刊載的文章從父親角度出發思考與孩子的關係：著名作家肖復興先生從他與兒子的故事寫起——《父親節關於獨生子女的感想》。

原文 ：《父親節關於獨生子女的感想》

作者 |肖復興

圖片 |網路

前些天，兒子從普林斯頓大學開車出來，走華盛頓街，路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他指著路邊停著的幾輛載貨的封閉式的大貨車對我說：那年我就是從這裡租的車搬的家。……那一年寒假，是他來美國第五次搬家。想想，似乎只有從那次搬家，我才真正地感覺他長大了。

那天，他開車從芝加哥出發，向普林斯頓進行長途跋涉。等於從中部向東海岸橫穿半個美國。車上塞滿了行李和書籍。而此時普林斯頓租的新家裡還空空如也，什麼東西也沒有呢。臨出發前，他給我掛通了一個電話，我問他連張床都沒有，到了那兒睡什麼地方？他說帶了個充氣的氣墊床。這個充氣床墊是他在美國旅行時常帶的東西，說起它，我想起有一次他去紐約玩，住在長島的同學家，帶去了這個床墊，卻忘了帶充氣口的塞子，沒法子用了。我囑咐他別再忘了那個塞子。

他在網上查到普林斯頓正好有個人要賣一張床，便立刻聯繫好，到達普林斯頓先去看床。到達普林斯頓是黃昏，見到的是位在普林斯頓一家公司工作的非洲女子．公司要派她回非洲分公司工作。床很不錯，當場買下，非洲人把她的所有餐具和燈具一起送給了他。只是發愁這張大床可怎麼運回家，一個瘦弱的非洲女子，手無縛雞之力，顯然幫不了他的忙。

非常巧，那天是當地的搬家日，很多人家都在賣東西．周圍居住的大多是在附近公司工作的人員和大學生，來自世界各地，流動性很大，賣各種家用品的很多，他很方便就從一個日本人那裡買了一台電視機和DVD機，又從一個印度人那裡買了一個真皮沙發和桌子。包括床在內這些所有東西一共花了一千多美元，居家過日子的日常用品，一天之內都備齊全了。

下面他要想辦法怎麼把這些傢伙搬回家。在鎮中心吃晚飯的時候，他順便打聽到這裡有一家汽車租賃公司，專門可以租大型汽車，按所跑的公里收費。他找到這家租賃公司，就是我看到的華盛頓街十字路口這個地方。

只是這種沒鼻子的大型汽車，他從來沒開過，愣是坐上去，看了看儀錶盤，一咬牙豁出去了，便一腳踩下油門，也就把車開走，把這些傢具都運回家，總算安定下來。記得電話里他對我說，再也不搬家了，太累了！搬家讓他感受到生活沉重和孤獨的一面，如果是北京，可以有那麼多的親人幫忙，在異國他鄉，只有靠自己。他說他就像小時候看過的一部日本電影《狐狸的故事》里被老狐狸扔到野外的小狐狸，必須咬牙忍受並頂住面臨的一切。

比孤獨和沉重更厲害的是漂泊的感覺，總覺得在一次搬家中如同遷徙的鳥一樣，沒有自己落棲之枝。在這樣漂泊不定的生活中，他的心情和心理常常會出現一些焦躁和焦慮的波動。我發現這一點，自己並沒有意識到。

我說這是你必須付出的代價。比起你的前輩出國留學的人，你的條件好多了，如果和我年輕時在北大荒艱苦插隊相比，就更是天壤之別。可是，這樣的說教是難以說服並打動他的，現在想起來，特別是那天看到那幾輛大貨車，想像著他第一次把其中的一輛開走的時候，一定是咬著牙壯著膽子的，這是我沒有經歷過的，便想當初電話里我對他說的話未免太輕巧了一些，比起他的前輩和我們這一代來，青春期成長的時代背景和心理背景，都是那樣的不同，這個不同，主要體現在他和他的同學是屬於獨生子女的特殊一代。

獨生子女一代已經長大了，而真正成為新的一代。他們再不是孩子那樣充滿天真和可愛，那樣筆管條直地聽話了。這樣的一點事實，讓我有些觸目驚心，如何面對、溝通、幫助這批在我國千年歷史中獨一無二的一代中的孩子，讓我有些準備不足，甚至有些力不從心。

獨生子女一代，改變了我國的人口結構，由此也使得社會的構架、心理和性格以及流通的血脈同時產生了潛移默化的變動。更為重要的是，獨生子女一代是和社會變革的新時代幾乎同步伴生的，獨生子女一代是和商業時代一起成長的。在社會和時代動蕩、激烈碰撞的重要轉折時刻，他們如種子播撒在了中國新翻耕的土壤中。命中注定，獨生子女一代的成長，在得到得天獨厚的優越的生活和教育條件的同時，其自身的心理也容易產生新的種種問題，是他們也是他們的父母乃至全社會無可預料的，缺少準備的，卻又是必須面對的。

偏偏商業社會的到來使得原有的價值系統得以顛覆，他們的上一代正處於摸著石頭過河的迷惘和探索之中，代際之間的隔閡與矛盾便由此而越發隔膜和加深。由於我們這一代對獨生子女的望子成龍期望值超重，也由於獨生子女自身無根感的迷茫與失重，兩代之間，都會出現種種或深或淺的矛盾衝突與分裂。所以，人們曾說這是「孩子的青春期遇上了父母的更年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

記得上次來美國看望孩子的時候，我常常和他進行這樣的交流，有時是爭執。也許我並不真正理解孩子在異國他鄉求學的苦處，他有獎學金，經濟上並沒有困難，但是更為重要的是離開家那麼遙遠的精神上的痛苦和心理上的苦悶，我無法設身處地想像，也缺少足夠的理解。作為父親，也許更多地為他出國留學並在一所不錯的大學裡讀書而驕傲，而多出一些虛榮心。我才意識到，作為獨生子女這樣特殊一代孩子的父親，並不是那麼容易盡職當好的。

記得那一次搬家，等把傢具裝好車往新家運送的時候，天已經晚了，普林斯頓下起了雨，說心裡話，那時候，我挺擔心的，畢竟他頭一次開著那麼個大傢伙，路滑天黑的，生怕出什麼意外。不過，這種擔心起不到一點作用，相反只會增加他的負擔，不如把擔心變為鼓勵，讓他鼓足勇氣去應對一切意想不到的困難。我很高興孩子有能力獨自去應對這一切，想像著雨刷在車窗前揮灑，車燈穿透雨霧，孩子開著笨重的大車行駛在普林斯頓的林蔭道的時候，心裡感到孩子真的長大了。

孩子只有在離開父母的羽翼之下的時候才能夠真正地長大。而這時候，作為父親也會和孩子一起成長得稍稍聰明和成熟一些。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總1220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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