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故事中有種東西

在我們所接受的教育中——，嚴格意義上，不是教育，而是知識的灌輸和被動接受，單就知識自身所富有的啟發性我們都沒有時間來得及回味咀嚼的情況下，我們就被編輯成一種程序語言。我的意思是，我們所接受的學校教育，幾乎沒有開發我們的創造力，幾乎不承認我們自身的創造力，這導致了我們在日後開始寫作的時候，一種十分艱難的困境。我們一方面感受到詞語運用的短缺能力，一方面又感受到思想步履蹣跚的憂慮緊張。

很多人從沈從文的故鄉旅行回來，實在是想把所見的事情寫出來，卻找不到恰當的詞語，這些人認為言短詞窮是致命弱點，而另外一些人則會突然間發現自己的腦子不夠用。這是一種普遍現象，我一樣也會有這樣的情況。在英國旅行的時候，我的思緒和語言完美結合，我有寫不完的感想，有筆記不停的印象，但是，在埃及，在南非，我一樣地深陷窘迫之境。我發現在那樣一種深厚的歷史和炎熱的現實之間，自己好像是一隻被晒乾了的鹹魚。這種困擾使得我最終放下寫文章的想法，好在這种放下並不會影響我全部的旅程。

一個人最善於講述的故事，一定是他最熟悉的事情。一個正在帶小孫子的娭毑，會有講不完的細節來告訴你她那可愛孫子的種種有趣和頑皮，因為她熟悉這一切，她對於遠處的事情不關心，她的全副精力都在這個調皮搗蛋的孩子生命里，小傢伙的一舉一動都會鮮活地保存在她的記憶里。我的母親一直生活在湖南中部山巒起伏的丘陵深處，在那種狹長山谷一側的老屋裡，她做得一手極好的罈子菜，比如空心菜、紅薯藤、白蘿蔔、包菜都會經由她的雙手，切碎，放進罈子里，蓋上蓋子，在壇口的邊緣放上水。這個時候，要是我父親在她身邊，她會立即看著罈子對父親說：「你看啊！這幾罈子乾菜，到時候才好吃啊！」父親就在她旁邊憨厚地笑著。一兩天之後，入了夜晚，鄉村寧靜的空間就會全部騰出來給這些罈子，它們像閃亮的拋光了的瓷器，一會就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罈子的蓋子會被輕輕掀起，隨後回復到原處，於是，更大的「咕嚕咕嚕」聲就會像時鐘一樣響起來。母親這個時候是醒著的，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有一種永遠無法解釋的幸福感。第二天早上，她就會從某一個罈子里抓出來一把，加了新鮮的紅辣椒黃辣椒炒在一起，在那張促成我們一家人日常生活圓滿的桌子邊，母親就會驕傲起來。

我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是想和你分享一個對於寫作非常重要的事實：你和我一樣，寫那些熟悉的日常生活就已經十分了不得了，這是供應我們寫作的真正資源，是永不枯竭的山間溪流，而且清甜滋潤。不寫鳳凰不會影響你的生活，不寫野長城對於你的人生沒有絲毫影響，托萊多也好，萊茵河也好，由別人去寫吧，你只需要負責照看好四方頂就好，你只需要心疼你的竹山坨里的青翠楠竹就好。還有什麼比得了延慶冬天的大雪裡那些脊背一樣地山巒給你更加親切的印象嗎？或者說，在德昌核桃盛產的季節里，街邊屋檐下到處都是敲響核桃殼的明亮的聲音，這些聲音足夠你用心靈感受，隨後你要是願意一大早起來，就可以像我一樣，從德昌的古老街道里走過，光是聽那些開店的老闆如何把門板卸下來，一塊一塊放好的聲音，就已經足夠完成最好的文字記錄了。

我曾經講過一句話：你不需要寫普羅旺斯的薰衣草，你盡可以寫你家鄉的油菜花。

我們並非言詞短缺。事實是，我們總是想寫一些和我們自身沒有發生真正關係的事情，這些事情也許某一天會提醒你來寫，但是至少現在它們不會蒞臨你的生命，也不重要。寫作是一種當下的力量，是一種心靈的活動，我們的生活應當和我們的精神追求發生深刻的聯繫，正如藝術家的作品一樣。沒有任何人可以斷然否認精神生活的單純與豐富程度，這種生活充滿了無限的創造力以及令人憧憬的未來景象，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被自己激揚和鼓勵，一個喜歡寫作的人和一個科學家沒有任何區別，他需要超越現實，不受任何局限的困擾，他甚至想入非非天馬行空，他的思想觸覺機敏而靈動，他的視野遼闊，他完全放任自己的思想，信任自己的能力，這正好是精神生活的根本原則。

我們根本不需要接受學校教育給我們的框架，如果一定要按照主語謂語賓語這樣的結構來寫作，如果一定要從任何生活的細節里提煉出來原子彈一樣威力的思想，如果非得按照某種範本來完成心靈值得記述的印象，那麼，文字寫作會變得局促不安和無聊至死的事情。實際上，我們在日常生活里，在電梯間，在新鮮牛糞的鄉村小道，我們說話的時候，從來就不會先考慮主語謂語的順序，——那會讓我們沒有辦法活下去。

寫作就是日常生活，就是一種生活方式的延伸，一種心靈晨曦般散開來的美好。你怎樣說話，就怎樣寫作吧，這是最容易也最輕鬆的，符合精神法則，因而令我們願意享受寫作的旅程。村上春樹有一篇寫自己吃炸牡蠣的文字，細節蔓延而有趣，以至於我的一個朋友經常和我談論，其真正的原因是我那個要好的朋友，她自身的生命十分有趣。

「毛歌，你今天奔跑了嗎？」和「你奔跑了嗎？毛歌」難道就有那麼大的區別嗎？我在乎你的關懷和站在我面前的眼神，這就夠了。讓什麼「台上坐著主席團和主席團坐在台上」這樣的無聊句子留給那些思想板結的教授吧，活出你自己的樣子，才會寫出來你自己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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