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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東邊日出西邊雨

王安憶:當代作家、文學家、中國作協副主席。曾獲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第三屆魯迅文學優秀短篇小說獎。 2013年獲法蘭西文學藝術騎士勳章等獎項。

東邊日出西邊雨

原先,近興國路口的淮海中路上有一間書店,名字叫「一介書屋」,僅止一個門面,店堂很淺,要比街面低下一格台階,看起來,像是由昔日的汽車間改造出來。窄小的店門旁邊,辟出一角櫥窗,陳列兩行新書。這樣的書店,又是在淮海中路的梢上,過了繁華的鬧市,漸入寧靜的住宅區,循慣例是很難吸引客流,所以光顧它的大多是回頭客,這些回頭客又大多成了老闆的朋友。

老闆的名字叫段曉楣,我也是在店裡認識的她。段曉楣時常推薦書,有時是用文字寫在一塊黑板上,有時則是口頭傳播。卡爾維諾的《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就是她推薦給我的。倘若久買一本書而不得,告訴她,她會專幫你進貨。「一介」的書,都是文史哲方面,顯然經過嚴格的挑選,看得出店主的口味。因此,這書店就好像不是交易,而是為了收藏。這樣的買賣也是做不長的。

有一回,段曉楣向我推薦的是一本非賣品,一本自製的小冊子,題目為《狗不是狼》,總共有三篇小說,作者名叫于田兒,是戲劇學院的學生。上海戲劇學院離「一介」很近,那裡的老師學生可說是回頭客中的主力軍,下了課沒事,一伸腿就跑過來。「一介」的營業時間很隨意,大約午前或午後開門,關門打烊就要視情形而定,來人不走,就一直開著。而這時間的人都有些人來瘋,看見人多就賴著不走,巴掌大塊地盤,坐都坐不下來,這麼擠著站著,說話聊天,許多陌生人就成了熟人。

于田兒的三篇小說寫的是山東老區革命戰爭年代的故事,這題材就很令人意外,在她的年紀、經歷、成長背景,何以會對那一段歷史有熱情?要知道,繼八十年代思想解放運動,新時期文學發軔與發展,肯定與發揚個人價值之後,難免走入偏狹,到了七十年代生人開始寫作,文學中的個體性常被當成一種私人化的慨念,於是對自身以外他人的生活漸趨淡漠,從某種方面來說,這樣簡單的自我書寫,也規避了想像力不足的缺陷。所以,時代雖然要負一定責任,但歸根結底,還是與天分有關。當寫作與發表變得輕鬆方便的時候,要在大量流通的文字中發現真正的虛構的天賦,其實要比前一個嚴謹的時代更為不易。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于田兒的小說。故事的清新,敘述的沉著,更可貴的是,感情充沛。小說附了一篇後記,寫她帶著寫好的小說到老幹部活動中心,讀給他們聽,于田兒寫到:「我剛讀了幾句,老人把面前的麻將推倒,對三個牌友說咱們都聽聽,四個老人都閉著眼睛聽我又從頭讀起。」讀完之後,其中一位老太太抹著眼淚走了,留下一句:「以後可別給寫文章的人說故事,省得他們胡編亂造,還惹得人心裡難過……

老太太不經意間說出一個真理,小說就是這麼樣來的,又是這麼樣在著了。

在老幹部活動中心得到強烈反響的三篇小說,社會上的命運卻不怎麼樣,屢投屢退,倒不是編輯們的判斷力出毛病,更可能是如今雜誌社對自然來稿已不存信心。最後只得自己列印自己裝釘,東送送,西送送,在朋友間流傳。「一介」的書案上,自然也放上幾冊,這種發行方式倒是與「一介」的性格蠻附合的。讀了小說,立即向《上海文學》推薦,當時的主編是蔡翔,他也很喜歡,三篇里挑走兩篇,餘下一篇給了《作家》雜誌社。

事過許久,接到了于田兒電話,顯然是循於慣常的禮節,來表示感謝。大約事先打好的腹稿,說慢了就會忘記或者說錯,所以是急匆匆不及喘氣地說出來,大意為單是我寫的介紹短文已經比她的小說有質量,她都配不上等等,過度的謙辭也不像是她這樣年紀的人,年輕人總是狂傲的。電話結束後,我與她都鬆了一口氣。我很能理解那一種受了人好處的心理壓力,不由自主會情怯起來,就覺得出她有意無意的迴避。待許多日子過去,在《收穫》雜誌社周年慶典晚會上,我才第一次看到于田兒。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孩子,穿一襲大紅衣裙,小孩子參加大場面,格外隆重的樣子。對我自然是緊張的,幾乎無從措手足,於是速速走開,以免減低她與同輩人一起的樂趣。 這時候,于田兒的寫作和發表已經順利起來,開始進入出版,甚至文學批評的視野。偶爾會瀏覽一下她的小說,大體印象是不比她的同輩人差,但也未見得更好。其中有一個短篇,名叫《遺忘之後》,寫一對男女的情感故事,他們的邂逅就發生在「一介書屋」,第一人稱「我」是那個年長男性,可是年輕的女孩「西瓜」卻更像是于田兒自己。似乎是這一代寫作者無可避免的命運窠臼,總歸要蹈入「自我」的小世界。而她的長篇小說《大路千條》,去到遙遠的歷史中,說來是「大世界」,卻又疏離於個人經驗,缺乏細節,無論故事還是情緒,都顯得空洞了。最初的小說中的光彩平息了,這並不奇怪,處女作往往是並一身之全力,不管不顧噴發出來,自會有一股衝擊。一旦進入常規性寫作,無意識變有意識,難免受創作的普遍規律拘束,就要等待理性成長,再來激活感性。這是一個略為平淡的時期,可是不著急,一個寫作者,需經歷多少跌宕起伏,方能獲得一點自主性。無論怎樣,于田兒的寫作,顯現出之前不曾有過的鎮定,似乎寫的時候就知道,發表是沒有問題的,所以就可從容運筆。這是一個受到承認的年輕人的小小的自得。然而,在此同時,另有一種不安,在漸漸地醞釀起來。

「一介書屋」終於關門大吉了。早說過,它這樣的生意做不長。在它來到淮海中路西端之前,已經被驅趕過一回。更早些時,是在延安路延安中學隔壁的,市口要比這裡好許多,因為校門擴建,不得不往西移。安穩了幾年,買書人漸漸認了門,事情又來了。先是高溫,樹蔭稀疏的馬路上,柏油幾乎要起泡,沒有行人路過,騎車人且被上下街沿間的護欄擋住,誰有耐心繞幾十米從入口上人行道光顧一個小書店?再是大雨,積水漫下台階,淹了店堂,幾千本書就泡在污水中;然後,淮海路沿街鋪面一併上漲租金,「一介」的房東自然也不能落後……關門之前,段曉楣四下通知我們這些老主顧兼朋友去到書店「掃貨」。我去得最晚,店堂空了大半,「季風」董事會嚴博飛、何平他們應允收下所有餘書,職員們正在打包。段曉楣將她自己的一些藏書送給我,書店有一半是她的書房,店沒有了,藏書也沒心緒了。這些書都是多年來從各舊書市場搜羅來,它們是《文藝陣地》《新潮》《文學周報》《創造周報》,上海書店的《奔流文藝叢刊》,每一種都不齊全,可是天長日久,總有搜齊的那一日,就像店門外那幾株爬牆虎,已經爬滿一面牆,如今卻戛然而止。架上騰空了,櫃門打開著,整個書店好像開膛破肚,有一種東西在分崩離析,潰散開來。

于田兒繼續寫著她的小說,「于田兒」這名字改為「於東田」。有幾次在劇院里遇見她,她還是拘謹,但不再躲我。其時,已經本科畢業,留校教學,同時修研。還有幾次,我們會在張文江家裡遇見。張文江也是一個奇人,他是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研究員,不知是從社科院開始,還是復旦大學中文系起的頭,總之,他每周五下午開課,地點就在他家,以「老莊」為主,兼授其他。聽課的人除社科院與復旦的研究生外,還有戲劇學院的師生、文學編輯、媒體記者、讀書欄目主持人。有一個階段,一位中醫每課必到,還有一個階段,一位做IT產業的老闆也每課必到。座上常會出現完全陌生的人,誰都不認識,是自己聽說了摸過來的。有一些年輕人,因為感情問題會來尋求答案,我在折騰調動的時候也一徑往他家跑,可是別指望張文江會指點迷津,他都是從形而上出發,以玄對玄。就是這麼摸不著頭腦,也擋不住人們往那裡去。所以,周五這一天,在他家裡,遇上什麼人都別奇怪。

過了這些年,于田兒,或者說於東田,形貌與最初看見時很有了改變。她當然是成熟了,不再是原先那個嬌嫩的小姑娘。有一回,她穿了一件茶綠色的長風衣,真是儀態萬方。在這雍容的氣度里,也能體察到有一種閱歷正從她身上走過。她一篇接一篇地寫作,忽然冒出來一個《小站》,讓人眼睛一亮。《小站》寫的是「我」去某地為三伯呂無疾掃墓,這位長輩在動蕩的政治生活中落馬。貶斥到這偏僻小站度過餘生。和許多同時代的知識分子的遭際差不多,也是八十年代「傷痕文學」的主旨。可是「我」在小站卻看到另一番情景,受迫害的憤懣並未留下顯著的痕迹,身處異鄉也未見得多麼凄涼,相反,倒是流傳著三伯香艷的緋聞。家族中關於不肖子的風流軼事在此又接續上,而且更有聲色,原先被嚴肅的道統不齒的三伯,在此卻受到極大的艷羨。小說的未尾寫到「我」乘火車離開小站,看見容顏嬌好的女乘務員,於東田寫道:「遙想數十年前,呂無疾在同一挂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閃過,他眼前出現的也是如此佳人,一時間,江山入畫美人似夢,好不快意。」

於東田的天份又回來了,更加爍然。這一篇小說與最初那三篇相比,似乎缺了點厚重感,但是卻比較接近於東田自己,就是說更像她。寫作者個人的氣質,在此顯現端倪。這氣質,並不是外在於表面,它潛在於深處。像《遺忘之後》那樣幾乎直接在寫自己,倒不一定體現出自己,而寫他者的故事,則也許不經意間流露出來。這確乎不完全取決於主觀的意志,就好像靈光閃現,尤其是當一個寫作者已經上道,卻未走遠,在自覺與不自覺中搖擺。簡直就是捉迷藏,不知道那一道光隱匿在哪一處影地里。可是,只要堅持不懈地走下去,總有一天出現奇蹟。當然,在奇蹟出現之前,我們還需要忍受平淡的日子。

和所有的年輕寫作者一樣,於東田似乎也一頭扎在長篇里。長篇已成為出版市場的支柱產業,需求量極大。而年輕的寫作者,先勿論其他,單只年輕這一項,便可奪人眼目。張愛玲「出名要早」的名言,順風流傳,雖然張愛玲本人並不因長篇而出名,可如今這時代就是向你要長篇呢!不僅市場,各項創作資助亦都傾向於長篇寫作。如此洶湧澎湃的洪流中,一個年輕人很難保持特立獨行。在我看來,於東田並不適合於長篇幅的寫作,並且是當她還未有足夠把握掌控中短篇的時候。小說多少帶有匠作的成份,倘若有技能,哪怕氣質不符,也可將就操作一個長篇。儘管寫作的高下並不以篇幅長短衡量,俄國的契訶夫一輩子只寫中短篇;法國梅里美寫過一部長篇,其餘都是中短篇;就算是中國當代文學,像劉慶邦,也是以短篇小說安身立命。2010年,上海作家協會召開青年創作會議,於東田的發言,描述了她的困惑。她的困惑是,不知道哪一類題材可進入寫作。看得出她對外部現實的關注,不滿足於個人經驗,這是從創作起始保持至今的初衷,是極可貴的潛質,意味著她有可能擁有較為寬廣的格局。同時也看出力不從心,難以從表面深入內里,多是淺嘗輒止,在某一個點上稍事停留,便切換到另一個點。越無定奪,越覺緊迫,情緒不免焦慮,思想也變得混亂。可是,這也不要緊,還是那句話,堅持走下去,形勢終會明朗起來。

生活的某些部分確實在頹圮,比如「一介書屋」已不復存在。但不還有繼續在著,或者新生出來的?比如張文江家的課堂,一撥人離開,又有一撥人來到。有時候走在街上,忽然遇到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待走過去才想起來,原來是在張文江課上見過。潰散的成份其實總量還在,就像能量守恆的原理。在這樣一個迅速轉換的時代,要有耐心,也許有一天,那些殘磚斷瓦重又組合起來,建設成新天地,讓我們居住其中。但這又像是和時間賽跑,不知道等得及還是等不及。

青創會結束後,於東田要回北京魯迅文學院繼續進修,我問她什麼時候動身,她說:王老師北京有什麼事交給我好了!就覺出這孩子的伶俐,我真有事呢!過幾天,我準備好托帶去北京的東西,她也到了登車北上的一日。天下著雨,她跑到我家取東西。這是我與她第一次面對面坐下來說話,她說了在北京的學習生活,又與我討論了電影和戲劇,再說些閑話。她已經不怕我了,相處頗為自如。她送我一個禮物,一尊觀音像,側頭伏在膝上,形狀端莊又有些嫵媚。我不懂佛,只是喜歡觀音的容顏姿態,於東田說,這是觀音覺悟的一瞬,觀音身後有一盞燭台,燭光點起,那一瞬間便呈現了。現在,我想的是,你把光亮給了我,你自己用什麼照耀黑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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